程昶颔首:“将军放心。”
“行了。”云洛长吁一口气,站起身,比了个“请”姿,“我送你出去。”
两人一起走到府门口,云洛忽听身后有动静,一回头,就看到云浠躲在照壁后,探头探脑地张望。
见他望过来,似一只受惊的鸟,赶紧又缩回去了。
这副战战兢兢的模样,仿佛生怕一个不慎惹云洛不快,把自己的亲事搅黄了。
云洛又有些恼,阿汀这都多大的人了,还这么沉不住气。
但他没将恼怒表现出来,将程昶送至府外,想起云浠适才心切的模样,犹豫了一下道:“你……近日如果想见阿汀,亦或那丫头实在想见你,你们就私下见,别闹出什么动静。”
“总之,”他一顿,表情有些嫌弃,“亲事既然定了,干脆把吉日提前些,你赶紧把那丫头娶过门。”
程昶怔了一下,不明白云洛为何刻意提一句这个,但他没问,“嗯”着应了。
离开忠勇侯府还不到巳时,程昶先回王府用过午膳,想着云洛催促他快些办亲事,打算去宫里把琮亲王妃接回来,与她一起议好吉日,早日报给宗人府。
还没上马车,一名侍婢过来禀道:“世子殿下,王妃殿下今日要留宿在延福宫,不回王府了。”
“母亲要留宿延福宫?”
“是,适才宫里来人传信,说太皇太后听说世子殿下的亲事,心里高兴,便留王妃殿下宿在宫里一晚。”
延福宫是绥宫外的一处独立宫所,寻常作宫宴游赏之用,不设宴的日子十分清净,眼下不但太皇太后住在这里,昭元帝也搬来此处养病。
程昶听了侍婢的话,没怎么在意,见马车已经备好,便想着去衙门一趟,把三司的事务料理了。
马车辚辚前行,程昶在车室中坐了一会儿,愈想愈不对劲。
他和阿汀的亲事,太皇太后早有耳闻,其实是不怎么赞同的,今日听闻亲事定下来,即便高兴,也不当高兴至斯。
再说琮亲王妃平日里甚少进宫,与太皇太后算不上多亲近,太皇太后何至于要将她留宿延福宫中?
程昶掀开车帘,吩咐随行的宿台:“你立刻去查,我母亲今日究竟是怎么留在延福宫的?”
“是。”
宿台唤来几名武卫,催马疾行而去。
不出两刻,宿台就回来了,“早上王妃殿下与太皇太后一起用过茶点后,忽犯腹痛之症,太皇太后于是传太医给王妃殿下看诊,是太医建议王妃殿下留宿宫中的。”
程昶问:“母亲犯腹痛这事怎么没人来禀?”
“因为王妃殿下其实并没有歇在太皇太后的琼华阁,她单独住在会宁殿,外头有殿前司的人把守。”
会宁殿是离昭元帝的居所移清宫很近。
“早上来王府禀事的是会宁殿的人,有些不明所以。属下适才是直接跟太皇太后宫中的人打听的,这才了解到事由。”宿台说着,犹豫着道,“殿下您说……王妃殿下是不是被陛下故意拘禁在延福宫的?”
程昶眉头微微一蹙,掀开车帘吩咐车夫:“调头,去延福宫。”
然后他对宿台道:“你立刻去宫中找卫玠,让他带皇城司的人来延福宫。”
宿台应了声“是”,刚要走,又被程昶叫住。
“等等。”程昶迟疑片刻,改了主意,“不行,不要找卫玠,你去找程烨。”
宿台听了这话,愣道:“殿下,陛下把王妃殿下拘禁在延福宫,就是为了请君入瓮,小郡王与他的翊卫司都听命于太子殿下,未必会如卫大人一般保您。”
“我知道。”程昶道,“但是,越是这种时候,我越不能用卫玠,程烨为人正直,田望安更不是傻子,快去吧。”
宿台虽没怎么听明白程昶的话,但也不敢违逆他的命令,朝他一拱手,很快往宫里去了。
到了延福宫,殿前司的禁卫听闻程昶的来意,倒是没拦着他,径自将他引到了会宁殿。
正是午后未时,琮亲王妃午憩刚醒,倚在引枕上吃太医刚煎的汤药,只听殿外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竟是程昶到了。
琮亲王妃错愕道:“昶儿,你怎么到延福宫来了?”
程昶没作声,看了榻前侍奉的侍婢一眼,侍婢们会意,很快退下了。
“听说母亲犯了腹痛症,眼下身上可还有不适?”程昶这才问。
琮亲王妃柔柔笑了笑:“我已好得多了,大概是午后睡久了,眼下只还有些头晕犯困。”
程昶看了塌边小几上的药碗一眼。
不用查都知道,适才的药汤里必然搁了催睡的药物。
不过,昭元帝的目标是他,倒是不必担心那些药物对琮亲王妃的身体有害。
程昶不动声色地把药碗搁去一边:“母亲如果歇好了,今日就不要留宿宫中了,早些回王府吧。”
琮亲王妃愣了愣,从程昶这句不咸不淡的话中辨出一丝不对劲。
她陪着琮亲王几十年风雨一路走来,到底非一般女子,很快参破其中玄机——原来今日竟是昭元帝暗中设局把她拘禁在延福宫中,逼程昶进宫来换她。
琮亲王妃心中一时忧愤难当,伸手握住程昶的手,哽咽着道:“昶儿,母亲……母亲给你添乱了。”
程昶道:“此事不怨母亲。”
他要成亲,琮亲王妃于情于理都该进宫向太皇太后禀一声,昭元帝下手这么快,只怕早有预谋,谁能防住这只老狐狸呢?
程昶又道:“此事明婴已有对策,母亲还是快些回王府吧。”
琮亲王妃眼眶已蓄满了泪,听了这话,心知自己若执意陪他留下,反倒会成为他的掣肘。于是咬牙一点头,强行将泪忍下,迅速披好外衫,对程昶暗道一声:“母亲出去后,立刻就去寻你父亲和太子殿下。”随即由琮亲王府的武卫护送,很快离开了延福宫。
程昶一出会宁殿,外头已有殿前司的禁卫等着了。
“世子殿下,陛下正在移清宫中等您。”
昭元帝并没有等在移清宫的正殿,而是在一间宽大的书室中看卷宗。
程昶看了一眼卷宗上的题字,是陵王的案子。
“你来得,倒是比朕想象的要快。”见程昶到了,昭元帝合上卷宗。
外间盛传陛下病入膏肓,时日无多,然而眼下见到他,气色不好是真,体虚力乏是真,但精神依旧矍铄。
这便是昭元帝了。
哪怕明日就木,今日也要拿出十足的精神头来筹谋擘划。
程昶道:“陛下先是派人在外间散播‘帝星浴火而生’的流言,然后接机挑拨我与太子两派朝臣对立,我若再不承情,及早过来见陛下一面,岂不辜负陛下这一片苦心了?”
他问:“陛下是打算利用朝臣对我的忌惮,在他们心中埋下祸根,然后顺水推舟地除掉我?”
昭元帝听了程昶的话,不置可否,他搁下卷宗,不疾不徐地说道:“朕从前听过一个故事,说民间有一个富商,腿上生了个疮,因为不疼不痒,所以他没去管。一年后,等疮发起痒来,他请大夫来看,大夫说,这疮是毒疮,久留不得,只有拿刀剜去才可根治。以刀剜疮,必然要剜掉腿上许多血肉,富商怕疼,是以撵走了大夫。又一年,毒疮开始流脓,富商疼得夜不能眠,又请另一名大夫来看。大夫说,毒疮的毒已深入,想要根治,必然要舍去这一支腿才可,富商自然舍不得自己的腿,任凭大夫苦劝,仍然拒绝了大夫。尔后没过两月,这富商就死了。为什么?因为毒疮恶化,毒血攻心,大限已至。”
“所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天下难事,必作于易。这富商如果能在毒疮不疼不痒时,及时用药把毒疮祛除,便没有后来那么多事了。”
“朕与你,是亲叔侄,与你的父亲,是亲兄弟,要除掉你,何尝不是如富商除疮,将受剜肉剔骨之苦?可朕没有办法,因为朕和朕的江山不能等到毒血攻心的那一日。”
“你且看看,眼下朕不过是放出几句关乎‘帝星’关乎‘君主之位’的风声,你手底下的人,还有旭儿手底下的人,是不是就蠢蠢欲动了?是不是已经有人开始筹谋着要对付你了?就算你不反击,你手下的人也会反击,因为他们承担不起你失败的后果,因为你若败了,万一旭儿对付他们,他们不就剩死路一条了?”
“你知道这些各为其主,心怀鬼胎的朝臣是什么吗?他们就是毒疮上流出来的脓,到了这一步,已不是敷几贴药,喝几碗药汤,就能平复时局,到了这一步,非锯腿断臂不能根治。”
“旭儿下不去手,也不可能是你的对手。所以朕,不得已,只能代他行屠刀之事了。”
昭元帝说着,绕出书案,负手慢慢行到程昶面前,语重心长道:“昶儿,其实这些年你一步步走过来,你心里的怨,心里的恨,朕都知道。朕包庇昉儿,包庇暄儿,的确对你很不公平。你放心——”他一顿,将一柄雪亮之物递到程昶跟前,“朕这次,不会亏待你的。”
程昶的目光落在昭元帝手中的匕首上。
刃光如水,锋利无匹。
程昶道:“你想让我亲手杀了你,为我自己报仇?”
“你扳倒昉儿,逼死柴屏,迫暄儿堕崖,还有暄儿喜欢的那个方氏,也被你逼得自戕而亡。你一步一步走过来,不就是为了让所有害过你的人血债血偿,不就是为了报仇吗?眼下只剩朕一人了,朕……成全你。”
“成全我?”程昶看着昭元帝,颊边的灰青斑纹为他的眉眼蒙上一层阴戾。
他接过匕首,细细看了一眼,忽然笑了:“你可能弄错了一点,程昉、程暄、柴屏、方芙兰,这些人或死或败落,跟我其实没多大关系。”
“郓王贪婪愚蠢,为了储君之位,私自挪用塞北兵粮,这样的人,根本不配为王;柴屏一念堕落,这些年为陵王行尽不义之事,手上沾满鲜血,死在囚牢也是罪有应得;陵王起兵弑帝,不过是怕通敌败露,从此再无生路;方氏为了一个莫须有的‘冤情’,投诚陵王,背叛于她有恩的忠勇侯府,后来幡然醒悟弃绝生念也当是她自作自受。这些人,皆亡于他们自己的心魔,我是用了些伎俩让他们得偿果报,但害死他们的,从来都是他们自己!”
程昶淡淡道:“我是打算报仇,也的确从报仇中得享过一瞬难以企及的愉悦,但后来我想明白了,我之所谓的报仇,不是为了一时之快,而是为了公道,为了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否则我与陵王方芙兰之流何异?”
他将匕首扔在地上。
金石坠地,发出铿锵一声。
“这个交易我不做。”
“你已经是将死之人了,我以后还有大好的日子,我何必拿自己的命换你的命?再说像你这样困于心魔的人,活着未必比死了好,求不得解脱,无论生死,你永远都在炼狱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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