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韶来访的事情,白术国主果然来询问了秦湛的意思,知道秦湛并不反对,他无疑也松了口气。
朱韶入了王宫,倒也恪守他在宫门前应允的话,只是于先王灵前叩首吊唁。秦湛看着他向自己同样行了一礼,便退出了王宫。
燕白觉得古怪:“他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秦湛收回了视线,说:“顺路吊唁,他不是一早说了吗?”
燕白:“……”
燕白坚定认为自己有着侦查朱韶是否有坏心思的雷达,所以他一口咬定:“肯定没有这么简单,我还不知道这家伙,坏心眼子多着呢!”
秦湛:“……”你真的很恨他。
秦湛道:“小越在陪小花玩吧?”
燕白道:“应该是,我昨天还看见那小姑娘缠着小越要去御花园看花,大孩子带小孩子,也挺有趣的。”
秦湛不知想到了什么,她笑了笑,又对燕白道:“小越在白术王宫人生地不熟,你看顾他们一些。”
燕白显然也是不放心的,要是真出了什么事,他显然是最快能叫来秦湛,并且不会被任何东西拦住的特殊存在。朱韶毕竟还没有离开白术国,秦湛不放心越鸣砚与小花,燕白也不放心,这两人一人是秦湛的徒弟,一人是巫祝之后,身份都有些敏感。他应了一声,就去找那两人了。
昨日越鸣砚带回小花的时候,这小女孩还哭了,大概是知道从此后与养大她的乞丐们再难相见,哭得颇为伤心。越鸣砚告诉秦湛,那些乞丐虽破落却是真心将小花当成了自己的孩子,知她有奇遇,怕的都是她拎不清事搅黄了自己的运气,连喝带骂地让她好好跟着越鸣砚,不许再回来。
小花回来哭湿了发带,说:“他们不喜欢我了,是不是因为我没听话跑出去了?”
秦湛回答她:“不,他们喜欢你。”
小花也不知懂没有懂,但好歹被安慰一番后不哭了。她不哭,秦湛便能松口气。
如今小越陪着小花,朱韶也离了王宫,时间忽然又慢了下来。
秦湛每日都来灵堂之中,也不说话,像是在等什么。等到了第七日深夜,她也终于等到了自己想等的。
商陆最后的魂灵出现在了灵堂之中。
他是从合上的棺盖中坐起飘出的,起来时还有些茫然。
因为是去世后的模样,他恢复到了年轻模样,不是公交卡上的白发长须,而是秦湛记忆里的样子。
商陆看见了守在灵堂内的秦湛,他惊讶极了,不太确定地唤了一声:“长宁?”
刚说完,他又摇了摇头:“长宁该在阆风,我这是做梦吗?”
秦湛忍不住笑,她叫了商陆一声“舅舅”,说:“不是做梦,你死了而已。”
商陆:“……”
秦湛接着解释:“人死本该如灯灭,消散于天地之间。唯有在第七日的深夜,死去的人会生出‘鬼魂’,七日过后,若无其他缘故,‘鬼魂’便将消散在天地里,只等千百年后重新自天地凝结入妇人胎中,算是一方轮回。”
商陆道:“所以世人方才求道,想得长生。当年温晦来白术时讲过道,这我知道。”
秦湛问:“但鬼魂也并非不能留下,所以世间才有鬼魂作孽。”她顿了一瞬,还是问:“舅舅,你想留下吗?”
商陆笑了,他笑起来的时候满是和蔼慈祥,这点倒是不像他二十多岁时能有的神情。他对秦湛道:“我该做的都做完了,活的也足够久啦,留下还能做什么?”他开了个玩笑,“等哪个爱管闲事的修道者发现我这个老头子,将我打个魂飞魄散吗?”
秦湛点头:“我猜你也不会。”
商陆许久不见秦湛,也想念着她,他就坐在棺材上问秦湛:“说回来,长宁,你怎么会在这里?”
秦湛道:“我没能见到你最后一面,我想见你最后一面。”
这回轮到了商陆怔住。
他叹了口气,眼露遗憾,他道:“你入阆风修仙,说起这个,其实我是后悔的。我后悔当时没有劝阻姐姐,将你留在王宫内。虽不能得如今长生,但也可以做个王宫一霸,到了年纪就挑个自己喜欢的人做驸马,欢愉无忧,一生长宁。”
秦湛“唔”了一声,说:“我原本也是这么计划的。”
商陆看向了她,秦湛道:“但我更喜欢现在的日子。”
“虽没有高床软卧,儿女成群,但所有人见了我,哪怕再不喜欢,也得恭恭敬敬叫一声剑主。连宴天泽和我不对付那么多年,他死了宋濂还是得先护着我。”
秦湛笑着说:“说实话,挺爽快的。”
商陆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他说:“你母亲去世前最担心的就是你,剑主这名字听着是挺威风,但到底好不好过,也只有你自己清楚。”
秦湛但笑不语。
商陆凝视着秦湛,秦湛已经与他记忆中的样子有了很大不同,可有些东西却从小至今都没有变,以至商陆仍然能够一眼认出她来。近乎六十年的时光,在一位长辈的牵挂之中,竟也似从未走过。
他的眼里还是秦湛熟悉的温厚,说话习惯的语调,也还是秦湛记忆里的。
秦湛知道人不可能六十年都毫无变化,这是商陆在努力地让她不会觉得陌生隔阂。
秦湛明白,她干脆也坐在了搁着棺材的灵台一边,和商陆借着最后的机会说话。
两人就这样随口在夜色里聊着天,直将没有修为见不到他也听不见他说话的守夜宫女们给吓了个半死。
秦湛瞧着不忍心,干脆一指弹去让宫女们睡去了,她想到了原书里被自己遗忘的故事,问了商陆一句:“对了舅舅,这几年里有少年人来寻过你吗?”
“少年人?”商陆皱了眉思索,他想了半天才说,“我记忆里没有,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秦湛多少记得原书故事里的男主和白术国是合作关系,白术国富庶,一直为男主提供财力,而男主则回馈白术国安宁,替白术国解决了困扰了白术国几年的妖鸟食人的事——对了,妖鸟食人。
秦湛问:“白术国从未敲过求助阆风的警钟,这些年难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吗?”
商陆不知秦湛为何问起了这些,他答道:“有,前年出了妖鸟抓未婚少女的事,但尚来不及敲响警钟,便已解决了。”
秦湛问:“谁解决的?”
商陆沉默了一瞬,颇为威严道:“妖主朱韶。他听说了这件事,派了人来,雷厉风行地将妖鸟缉捕归了玉凰山。”
秦湛:“朱韶?”
商陆:“是他,所以也未曾通知阆风。我知道你和他关系微妙。”
秦湛想,她带来的影响果然不止是换背景板的问题,原书里绝没有朱韶这件事,可如今朱韶却插了手,而不知是不是主角的越鸣砚反被她带去了东海。
秦湛想,她大概真的可以放弃回忆书了,连她唯一记得的情节都已经飞了,就算现在给她一本书,大概也没什么用。
商陆并不知道秦湛为何沉默还以为她是因为朱韶。
商陆顿了一瞬,作为长辈还是开了口。他说:“长宁,关于你对朱韶的态度,我其实也听闻了一二。不太像是你行事的风格。”
秦湛的行事风格如何?
若是真憎恨了一个人,那必然是连面都不想见的,绮澜尘在桃园面前立碑,秦湛大概会修个亭子,写某某进则断腿残躯。这才是商陆记忆里秦湛会做的事情。
若是不在意了,那便连名字都不会留下,路上相逢,也不过只当是陌生人,付与一笑便罢。
她对朱韶的态度,既不像是怨恨,也不像是释然,反倒像是故意如此,好让朱韶良心不安。
秦湛道:“舅舅为什么想问这个?”
商陆说:“你不说也没关系,我只是——”
秦湛笑了:“舅舅不用担心,我不是受了什么刺激心性大变,朱韶也不够格。”顿了一瞬,她解释道:“我若是不漠视他,反倒如宋濂一般,以您对妖主的了解,他会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商陆心里全是老年长辈对晚辈的偏爱,说:“我们家的长宁,自然是什么都好。”
秦湛说:“他会意识到自己做错了。”
若是秦湛与他冰释前嫌,毫不在意。以朱韶的心智,他立刻便能明白当年的自己顾忌着的、害怕着的都是些无所谓的东西。他会意识到当年的他根本不是被逼走上了背叛的路,而是他主动踏上了背叛的路。
因为秦湛根本不会在意他是否是半妖,秦湛答应了收他为徒,就会收他为徒,甚至也会为了他而上玉凰山。
他当年坚持的,告诉自己不这么做就会死的借口,连一息都撑不住。
他只是不信任自己,也不信任秦湛。
所以选择了最坏的路而已。
秦湛道:“我如今这般,他自然会觉得我如此冷漠,皆是因为他是半妖的缘故。当年他虽有错,但到底还是情有可原。想着多弥补些,我总能原谅他。”
商陆:“那你呢?”
秦湛道:“我早已不在意,选择而已,我也已经和他说得清楚。”她说得淡然:“但他不想要知道,为这点师徒情谊,我陪他演几场也无妨。”
“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当年的事情,我到底有些意难平。”秦湛顿了一瞬,“吓吓他也好。”
商陆:“……”
商陆愣了好一会儿,最后竟是忍不住笑了起来,他对秦湛道:“长宁呀……”
秦湛抬眸,商陆伸出了手,想拍拍她的头,却直接穿了过去。商陆也不觉得遗憾,反倒乐呵呵,他虚着又做了个扶头的动作,而后对秦湛道:“长宁,谢谢你来看我。”
“舅舅放心了。”
秦湛眼睫微动,次日的旭阳升起了。
阳光照了进来,商陆便也消失了。
他最后带着笑,秦湛也微微笑了。
秦湛想,她来到这个世界,舅舅是商陆,也是件极大的幸事了。
当阳光彻底升起,秦湛等来了准备出殡的一众人员,她的手扶着商陆的玉棺,向白术国主颔首道:“走吧。”
这一日天晴云淡,是少有的好天气。
处理完了商陆的事情,秦湛也就没有留在白术的理由了。她想着回阆风一趟。
小花的事情要和阙如言交代,斩下的龙角也要交给徐启明处理。秦湛算了算时间,打算就不通知宋濂了,药阁筑阁走一走,事情解决了就走。
秦湛还记得自己最初带着小越出门的目的,四方游历,好应付之后的摘星宴。如今他们出门也有些时日了,却都在为秦湛自己的事情奔忙,秦湛觉得这样不行。
两人与白术国主告辞,便打算直接回阆风了。
白术国主与秦湛并不熟悉,但也知道白术国甚少发生修者斗殴事件,皆是因为王室有秦湛的缘故。所以他真情实感地与秦湛多说了几句话,挽留了一二,要不是身份实在不合适,怕是还会再叫一声“十七表姐”。
这么一拖延,秦湛和越鸣砚离开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
她在驱动法器前看了一眼南境,越鸣砚心有所感,对她道:“金翅鸟未曾展翅,想来妖主尚留在南境。”
燕白立刻道:“他不是单纯来吊唁的吗?怎么还留在这里,果然有事!”
秦湛已收回了视线,白术国有与阆风相连的警钟,就算朱韶想做什么,他也翻不起浪。
秦湛先去了药阁,刚想将小花的事情告诉阙如言。
阙如言却说:“有一封信,不知为何寄来了我这里,是一剑江寒给你的。你先看看吧。”
秦湛闻言顿住,一剑江寒找她从来都是直接找人,根本不写信。但她却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接过。
她将信打开,蜃楼的印记便跃入眼中。
这是阿晚寄来的。
她在信里先说了为何以一剑江寒的名义送来了阆风——朱韶在南境,他对群妖有绝对的控制,阿晚担心这信会被他截下。
之后是信的内容,洋洋洒洒足有三页,但总结起来,一句话倒也够了。
玉凰山在内斗。
东境王妃与朱韶不合,已经彻底撕破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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