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已安排妥当,温晦去见了越鸣砚。
他并没有将越鸣砚关起来,准确的说,他只是将越鸣砚抓回了魔宫,使他逃不出这里,除此之外,越鸣砚会做什么,将做什么,他似乎都并不关心也不在意。
温晦要的,似乎只是越鸣砚在此而已。
越鸣砚直觉温晦虽绑了自己回来,目的却不在自己。只是他如今受制于人,纵使想要探查一二,也是有心无力。
他被温晦丢于魔宫后殿足近三日,三日里只有魔宫哑言侍女来往照顾他的起居,除此之外,越鸣砚再便也没有见到其他任何人来过。
温晦在魔域里得万人尊崇,临到了他的鹿鸣殿里,却只有一张染了尘的桐木琴,还有一柄不知是为谁准备的碧色长剑。
越鸣砚在魔宫后殿三日,本以为能窥得温晦的一二真实,却不想三日下来,反倒越坠迷雾。魔尊温晦是个怎样的人,在这三日前,若说越鸣砚心中还有所感,三日后,在真正的见了魔尊温晦后,越鸣砚反而不敢确认了。
因为他着实不像是个入了魔道的人。
除了他穿着玄色的衣袍,住在魔域的鹿鸣殿里之外,越鸣砚从他身上寻不到半点疯魔更不要说是入魔的征兆。
他足够冷静,也足够风轻。
若是将鹿鸣殿的大门一关,自看他一人在鹿鸣殿里抚琴酌饮,怕是不管谁来都会将这处当做是阆风剑阁,而非魔域王宫。
越鸣砚越是看不透温晦,他便越谨慎言行。
直到今日不知为何,温晦竟有空来寻他。他请了越鸣砚坐在桌前,甚至为他倒了一杯酒。
越鸣砚接着那玉杯不知该不该喝,温晦见状也未在意,他只是笑了笑,而后摩挲着自己那杯的杯沿缓声道:“阿湛收你为徒约莫也有十年了,差不多便是我当年教她的年岁了。”
越鸣砚不知温晦缘何忽然提起这一点,谨慎答道:“师尊对我恩重如山。”
温晦听见这句话,瞧着越鸣砚的眼神倒有些意味深长,他笑道:“恩重如山?你可知这天下,山也是能倾的。”
越鸣砚忍不住皱眉,他瞧着杯中酒液微荡,这一次却不太愿回答温晦了。
温晦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他方才道:“你不尝尝吗?”
他指了指越鸣砚握在手中,却并不饮用的那杯酒,慢声道:“昔年我共从阆风携出一十七壶酒,时至今日,只剩下了这一壶——你当真不尝尝吗?”
越鸣砚闻言愣了愣,他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酒液。酒液澄澈、泛着微青,酒香裹在酒液里,经年而不散,是一壶好酒。
越鸣砚想起秦湛和他说过,温晦也擅酿酒,阆风里至今都藏着他昔年精心酿造的酒。秦湛也跟着他学过,酿出过几壶,一并藏在剑阁上的酒窖里,偶尔还会取出来喝上两杯。
越鸣砚看着温晦拿出的那壶酒上破开的酒封有些熟悉,不由问了句:“这是师尊酿的吗?”
温晦没有回答,他只是饮了自己那一杯。
越鸣砚看着杯中酒液,犹疑片刻后也饮了一口,酒香缠于舌尖泛着微涩,的确是秦湛酿的酒。
越鸣砚看着杯中酒,又看了看温晦,不由问:“魔尊说只得了一十七壶,这便是最后一壶。以这最后一壶来招待于我,不会显得太过可惜吗?”
温晦淡声道:“招待你正好,我也拿不出更好的了。”
越鸣砚沉默,他一口饮尽杯中酒,酒在喉中激辣,他搁下了酒杯,干脆抬眼直视向了温晦,抛开了一切半笼轻遮的纱,径自问道:“为何抓我?若是为了逼师尊来此,我相信魔尊有的是办法,根本无需再添个我。”
温晦闻言倒是高看了越鸣砚一眼,他颔首道:“的确。”
他甚至饶有兴致地问了越鸣砚一句:“你觉得我为什么抓你?”
越鸣砚思索了一瞬,回答:“杀我。”
温晦含笑,他没有反驳。
可越鸣砚又接着说:“但你又没杀我。”他的眼里同样露出困惑:“所以……我也不知道原因了。”
温晦伸出了三个手指,他说:“三次。”
越鸣砚起先不懂,知道温晦收回了手,淡然解释:“我杀了三次。”
越鸣砚:“……!?”
温晦慢声道:“第一次,东海应龙岛,我没能杀得了你,但夺走了你的一部分。”
越鸣砚:“什……不对,那是近五十年前的事情,我还尚未出生!”
温晦道:“那要算第二次。你出生,有魔道要杀你,同样未成。这件事你也可以算在我的头上。”
越鸣砚的理智告诉他温晦就是在胡言乱语,可他心底里却忍不住去相信。或许是因为温晦没必要骗他,又或许是因为温晦眼中此刻的杀意是如此明显。
他忍不住低声问:“我的父母……,死于魔道之手的他们、他们也是你授命杀的吗?”
温晦摇了摇头:“那时我困于炼狱窟,控制不了那么远的事情。第二次算是巧合,但我也说了,你大可以也将这件事一并算在我头上。”
“因为还有第三次。”
“北境雪谷,我的确是为杀你而来。”温晦眉目淡然,“朔夜爵确认了你的身份,我自然无论如何都要再试一试的。”
越鸣砚低声道:“所以朔夜爵才会在你与师尊相斗时将我推出结界,因为你与他原本就是旧识。”
温晦笑了声:“说起来你大概尚未察觉,朔夜爵也试着杀过你,只是同样失败了。”
“若再算上这一次,便是四次。”
越鸣砚攥紧了手中的杯子,他冷下了声音,轻问了温晦,他问:“师祖杀我,可曾想过师尊心情若何?”
他难以认同温晦的做法,他与温晦此刻同饮一壶酒,牵系同一人,可心中的想法和抉择却大相径庭。
越鸣砚可以轻易接受温晦想要杀他,却不能接受温晦毫不顾忌秦湛来杀他。
这样微妙的情绪差别,自然逃不过温晦的眼,温晦有些惊讶又有些了然。他倒是没有露出任何越鸣砚会以为的异样神色,相反,他只是觉得有趣,却也不打算就这做出任何的评价,只是再平常不过地回答了越鸣砚:“想过。”
越鸣砚越发难以理解:“既然想过,师祖又为何要做?对师祖而言,师尊难道只是无足轻重之人吗?她的苦痛磨难,都不过只是镜上浮沙,一擦既能拭去的吗?”
温晦见越鸣砚这般质问于他,倒是半点也不气,也不知为何,他面对越鸣砚的质问,倒也一一的回答。
温晦答:“自然不能。”
越鸣砚:“那为什么……?”
温晦将最后一点酒倒尽了:“没有理由,说不出口的理由,都不能算是理由。你不如学你师父,一并当我发了疯。”
越鸣砚:“……”
越鸣砚皱眉,他低低道:“我做不到。我无法对师尊的苦痛视而不见。”
温晦反笑了,他甚至半支着脸,饶有兴致地打量起这年轻的剑修。
他看着眼前的越鸣砚,忍不住调侃问:“难不成,你还想替你师父劝我改邪归正去吗?”
越鸣砚缓缓道:“不,在我看来,魔尊虽为魔尊,却从未入过魔道。正邪都好,从来都只是你是否想去,对吗?”
温晦慢悠悠地直起了身,他说:“你现在这样子,倒真让我犹豫。”
越鸣砚道:“犹豫什么,要不要杀我第五次吗?”
温晦摇了头。
他站起身,去取了墙边一直挂着的那柄青碧色的剑,确认这把剑没有任何需要修理的地方,依然锋利如昔后,方才对越鸣砚说:“我杀不了,这天下都杀不了你。”
越鸣砚皱眉,他几乎即刻想到了当初朱韶下毒杀他那次,若非有秦湛,那一次他本是该死的。
但他刚这么想,又见了温晦似笑非笑的面容,心里不由发冷——对,那时秦湛在,从某种意义而言,也是不死。
想到朱韶,便不由的想起朱韶对他说过的话——“你根本一无所知”“我之今日,便是你之明日”。
越鸣砚一无所知的是什么?是魔道对他数年不绝的追杀。
朱韶的今日明日是什么,是身份的转变。
可秦湛也说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越鸣砚。
越鸣砚看着温晦背影,只觉喉结发紧,紧到让他甚至觉得其中割裂出血。可他依然忍不住低声,沙哑着问:“你说你早在五十年就试过杀我,假使我当真五十年前便存在,你是想说——我本非人吗?”
“我……是魔吗?”
“你一直想要杀我,是因为我日后——会对苍生、对师尊不利吗?”
温晦沉默很久,他方才道:“不是,我也不知道,我甚至无法形容你。”
越鸣砚哑然无言。
“我看见的那些东西,无法告诉旁人。我所见到的你,其实也算不得是现在的你。”
“五十年前的我虽没能杀了你,却想尽一切办法带走了你的一部分。没了那一部分,你无法再从应龙的守护中自然孕出,不得不寻求外力帮助,方才成了如今的越鸣砚。但我并不觉得‘越鸣砚’能困住‘你’多久,当你得以恢复——”温晦笑了笑,“山还能厚重的不可倾吗?”
“我猜你自己大约也心有所觉,听说秦湛带你去过了那座岛。”
越鸣砚无法反驳,他在那岛上感受到非常奇怪的召唤,就像是被剥离出去的部分,在呼唤着他回来。
温晦淡声道:“如今你又成了阿湛的徒弟,我若要动你,必先要杀她。这个选择不好,我不喜欢。”
“我做了一场赌局,赌上你我,赌上阿湛。”
“我不杀你,我打算问天去争一个绝境中的可能。”
越鸣砚看着温晦,他觉得自己在这一刻似乎有些接近了他,却又似乎仍旧没有看清他。
他预感此时的温晦无论他问什么他都会解答,所以越鸣砚有很多想问。
他想问温晦,自己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什么五十年前就存在,为什么后来又会变成越鸣砚。
他想问温晦,温晦到底看见他做下了何等滔天大罪,方才不惜入魔也要寻到他杀了他。
他还想问温晦,纵使要杀了他,为何又要掀起正魔大战,徒惹伤亡无数、尸山血海。
可他最后问:“温晦,你说没有理由,可总有驱使你走下去的原因。我想要一个原因。”
温晦顿住了,他拿着那柄碧绿色的剑,腰间佩着的是他的鹿鸣。
他仰头看了看天,笑着问:“越鸣砚,你见今日日光可好?”
越鸣砚随他一同抬头看了天,天高云淡,日暖倾城,鹿鸣宫内草木匆匆,间有鸟鸣雀声,是难得的好时日。
他回答了温晦:“碧蓝如玺。”
温晦笑了。
他向越鸣砚挥手作别,行姿恣意,悠慢而飒然。
温晦懒声道:“这就是你要的原因了。”
远远的,这位昔年的天下第一人朗声笑了,他的声音悠然传来,就像是一阵风。
“越鸣砚——我望你山不可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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