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多年的苦读生涯如何漫长,人们来到这段旅途的终章,还来不及感慨,时间转瞬即逝。
第二日下午,下了一场阵雨。考生们在响铃收卷之后,陆续离开考场,室外一扫初夏的燥热,清爽的微风裹挟着青草香和土腥味。再抬头望天,已然不是来时心情。
岳辰有种冲刺后的疲惫,他几乎是用一年时间,跑了别人三年才跑完的赛道。还是有一点遗憾的,如果早些开始,他能做得更好。但,一切不可逆,他已用尽全力。
他的精神大汗淋漓,到达终点,即使累,他也急切地想要分享。一碧如洗的晴天之下,他举目四望,这是下意识的动作,是他的潜意识在期待,期待着现在也能如开考之前,有一抹清凉的目光在人群之中投向他。
可是没有。
原来当你想见一个人想得要命,那么其他所有人都会变得面目模糊。
肩膀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岳辰猛地转身去看,竟有须臾的断点,顿了顿才认清来人。
“别这么大劲儿,以后上了大学,可不是人人都像我这么宽容。”他很快恢复到熟悉的调侃模式。
袁俊海满不在乎道:“那你别在这发呆,嗨起来!赶紧回学校收拾东西,别耽误了今晚去玩的时间。”
大考完的狂欢是传统。谢师宴还要过几天,不过班里一群活跃的男生早几天已经约好考完当晚就去聚餐KTV一条龙,女生们听说了,也纷纷表达了要参与的意愿。于是一群人变成了一大群人,在终于甩开重负的热烈氛围下,这个聚餐变成班级官方的集体活动。连平时略显内敛的同学去到KTV也渐渐放开了自己,握紧麦克风,投入到旋律之中。
有什么在蠢蠢欲动。
在唱歌或打牌轮换的间隙,有几个女生看到空位就往岳辰身边坐,笑盈盈地邀请他合唱什么的,或许也说了一些别的话题,但他心不在焉,没听清。
光线暧昧,乐声喧嚣,耳语和轻微的肢体接触就变得那样顺理成章。
那么,悸动究竟是本心使然,还是氛围造就的错觉?
下午从考场出来,他没话找话地给方幸珝发了条信息:“考完了。”
实在是句废话。
直到刚才结束聚餐,大家转场来KTV时她才给了回复:“好好玩吧。”
一句结束语。
他忍不住,或者没有忍,厚着脸皮问她:“你不在家?”
片刻,她回:“出差。”
有点冷淡。
岳辰本就不是粗枝大叶的人,尤其对于一个承载他几乎所有美好心愿的人,他本能地关注所有细节。当高考这个主要矛盾告一段落,他对她当初谈起关系时的叙述尤为在意起来。他放大她的一举一动,同时也放大了她的一举一动对自身的影响。
他下沉的情绪与周围的热闹格格不入,跟他说话的女生看出了他的兴味索然,心想他可能考得不太理想,便识趣地停下了话头。
麦克风就四个,打牌军团收留心碎失麦人群,人数激增。袁俊海和岳琦几个人拉上岳辰新开了个牌摊儿。打了几轮,岳辰都赢了。人人惊叹他的牌运,但他非但没有志得意满,还及时收了手。
美其名曰:“让其他同学也体验一下胜利的乐趣。”
究其缘由,实在是他顾忌此消彼长,那啥得意那啥失意。说不上迷信,他们打电竞时也有类似的顾忌。比如连胜之后最好不要上厕所,免得让运势流失。或者如果好几次穿同一件衣服时输了大场,那这件衣服就该从此远离赛场。人在对待极其重要的事情上,难免抱有一点人力之外的期许。
他赶紧出去外面洗个手,顺便透透气。
今夜特殊时间,几乎每个大包都是考完试的毕业生在鬼哭狼嚎。离开了学校,不再受管束,溜达出去抽烟的小青年们比比皆是。岳辰多年来逃学经验丰富,却也没学抽烟。
此时心神不定,他游荡到烟酒柜去看了一圈。
负责出售点的侍应生掀了掀眼皮,拖着声音问他:“帅哥,要点什么?”
岳辰摇摇头。
这里没有她常抽的那几种。
而且……标签上的价格和侍应生投来的鄙夷眼神提醒他,该赚钱了。
她在前进,他可不能沉湎于盲目的放松或是无力感之中,不求能迎头赶上,至少要把差距拉小一点,再小一点,否则他怎么有资格妄想永远与她并肩而立。
“你……抽烟?”
思绪暂停,岳辰认得出这个声音,是与他同桌近半年的孙乐。她眼里有一些类似于惊讶与失望的情绪。
“你也出来。”
他转身,没答是与否,惯常的微笑轻得像一阵薄雾。
孙乐下颌收紧,眼睑微垂,又复抬起,似是做了个什么决定。
“我有话跟你说。”她说。
两人多走了几步,去到离12班包厢较远的空包间前。
孙乐开口说出心里练习过很多遍的句子:“对不起,上次陈建宇那件事,我知道你肯定不会偷别人东西,但我还是跟老师说了。”
岳辰说:“没关系,你只是做了你应该做的,不用道歉。”
他仍然是笑着说的。他一直是这样温和可亲,被人说闲话也不记恨,被人冤枉了也不生气。她从前只道他平易近人,心胸宽广,如今却觉得,到底是因为浑不在意吧。如果在意的话……就会像那次,跟外班的人打架那样。
孙乐安安静静地喜欢了眼前这个男生三年,可一夕之间,有什么变了味。再面对他时,她都认不清自己了。
她忽然问:“你为什么现在还要笑。”让她觉得,自己好像从来不认识他。
岳辰面容沉静,只说:“习惯了。”
她的神经被他的淡然刺激到,她说:“你知不知道,你今天晚上,看起来失魂落魄的。”
岳辰双目微凝,脸色淡了些。
“你说的重要的人,最长远的目标,是不是你姐姐?”她终究问了出来,带着摔碎自己的决绝。
他的笑意全然消失,眼底一片漠然。她便知道了答案。
孙乐咬着牙,强忍着颤意:“那是你的姐姐啊……”
“孙乐。”他用她从未听过的语气叫她的名字,他说:“不关你事。”
一向和颜悦色的岳辰的,例外的模样。毫不隐藏的冷漠……和憎恶。
这样也好。讨厌她吧,难看地收场吧,她再也不想一个人患得患失、浮想联翩,她再也不要喜欢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
离开KTV,孙乐畅然大哭。
结束吧,该死的、暗无天日的暗恋!再见了,再也回不去的年少时光。
伴随着很多的结束和告别,一生中最长的暑假开始了。
岳琦开始学车、打游戏、到处聚会;岳辰则努力打游戏上分、打工赚钱。总之两人并不比考前闷头学习的时候清闲。
方幸珝出差回来两天,发现方美君没有要走的迹象。第三天,方美君第五次来敲她房门,邀请她跟自己一起参加某聚会时,发现她在收拾行李。
方美君一噎,紧接着一个深呼吸,便开腔道:“方幸珝,你现在怎么这么叛逆?”
叛逆?某小孩好像也说过一次。这个词如今已经无法激怒她,她以沉默应对。但是她的沉默并不能制止她母亲的发言,反而会起反作用。
“就一次,就让你跟我去一次,去一次你能少二两肉啊?你现在形象这么好,跟妈妈出去转一圈,展示一下怎么了?我肯定是为你好的。”
“有些事情你可能现在考虑不到,但是我都在想办法为你铺路的……”
“好,你不想回头跟闻旭廷,我理解你,毕竟他伤害过你。但你也不能……”
方幸珝蓦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神色平淡地扭头跟方美君说:“你少自以为是。”
喋喋不休被打断,方美君一怔,竟然问:“那你的意思是,你不介意过去,愿意跟闻……”
“方美君,你没救了。”方幸珝说。
她的母亲,从小到大以美貌闻名的母亲,这样看起来真是丑陋啊。
方美君被她的口无遮拦激起一层薄怒:“呸呸呸,胡说八道什么。”
方幸珝说:“你要是想要钱,离了婚,分点钱,我给你打理,你也能衣食无忧。”
美艳妇人一脸惊愕,对这番话感到不可思议:“越扯越远了。你以为我就只是爱钱?离什么婚?没了丈夫,没了家庭,一个女人怎么立足?我们现在一家子和和美美的,有什么不好。你总是要嫁人的,你的身体什么条件你自己也知道,说得难听一点,就是贬值了,好一点的男人都不好找的,我当然要仔细替你操心。你不懂感恩就罢了,还反过头来说什么浑话!”
方幸珝静静地听完,心想,方美君怎么会觉得,是别人伤害了她?
她忽然想起岳辰在学校被冤枉时的那对母子。
家人,有时却是陌路人。
这时,方幸珝清晰地察觉到,这几个月的心理咨询对她产生了正面的引导作用,她开始学会自我观察与疏导,有些事情不用屏蔽,她是可以直面的。
“就是因为这样,”方幸珝对母亲说,“我才要离开你啊。”
方美君自然不理解,仍旧在自己的逻辑里兜圈。方幸珝深知自己必须跳出她的逻辑,才能摆脱无形的缰绳,便充耳不闻,完全不与她争论。原定明天搬家,这下方幸珝连晚饭都不吃了,收拾了四个行李箱就直接上车走人。还剩了些不急用的物件,留待以后有空再搬。
跟来时一样,她把岳琦从游戏中拉出来,叫他帮提行李上车。
岳琦也如那时一样骂骂咧咧,而后一愣:“姐,你不住我们家啦?”
方幸珝说:“功成身退。”
岳琦还挺不舍得的,小声说:“比起我妈,我还是想你当我家长。”
方幸珝笑着说:“开学后好好学习,好好做事,以后你可以当自己的家长。”
岳琦惆怅:“……真想我妈在南美待久一点。”
也跟来时一样,当箱子装车完毕,岳辰结束了今日的兼职,恰好回到家。
岳琦叉着腰,站在车窗边跟方幸珝拜拜。
岳辰怔愣半晌,才迎着她意味不明的目光走了过去。
“你要走了?”他连称呼都省了。
两个小孩都有点低落的样子,方幸珝有心开玩笑:“我本来就是临危受命啊。”
岳琦昂着下巴说:“那现在你不是我家长了,你剩下那些东西我可不帮你搬了。”
然后他被狠狠地敲了敲脑袋。
方幸珝看似顺手地又揉了揉一旁沉默的脑袋。
“走了。”在门口两道目光、厨房一道目光以及某主卧一道目光的注视下,年轻美丽的女郎驱车离去。车屁股即将越出大门时,她伸长手臂,朝后挥了两下。
岳琦叉着腰:“啧,我姐还真是潇洒。”
岳辰不语,心想,是啊,都没有提前说一声,真是来去自如。
岳琦没听到答复,狐疑地看过来:“你怎么垂头丧气的,难道比我这个亲弟弟还不舍?”
岳辰凉凉地看了他一眼:“如果你天天兼职9个小时,巅峰赛连掉100分,你会比我更垂头丧气。”
岳琦:“哦哈哈哈哈。”
说起这个,会房路上岳琦不停跟岳辰讨论上分技巧,版本更新迭代,几个月不玩,又出了几个新英雄。
岳辰面无表情地与他对答,期间拿起手机看了下信息。
岳琦:“啥啊,一下把你乐的?”
岳辰敛起笑意,也收起手机:“哦,钱到账了。”
岳琦又酸又羡地哼哼,岳辰心情明媚地拉他双排。
选好了英雄,岳辰忍不住切到微信界面,把那聊天再看一遍。
刚搬走的人给他发了自己家的地址,并对他说:“过来的话提前跟我说。别耷拉着脑袋。”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公事私事一大堆,感冒咳嗽一条龙,一拖再拖,给大家跪下了o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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