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幸珝自认脾气不好,但是面对岳辰,她几乎没有展示过棱角和尖锐的部分。即使是这次这么怒火中烧的情况下,她也没有恶语相向,只是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暂时不想和他接触。
书房是独属于方幸珝的地方,这里是她的工作室,家政阿姨也不被允许来此清洁。从地面到天花板的整面书柜上陈设丰富,各式各样的宝石或成品模型、照片,大量的专业书籍、传记、作品集,动、植物图鉴,自然、人文地理类及天文学相关书刊,还有五花八门的小说和杂文。
这里也是全家最乱的地方,方幸珝没有每次工作或阅读后就收拾的习惯,她认为随性、自由的特质是灵感来源的一部分,就算事后清理,也只是以不妨碍出入和必要的工作区域为标准,她有自己的归类逻辑。
岳辰在此处的使用权仅限于,在方幸珝没有征用到的角落,他可以收纳一些自己的杂物。例如他上次搬家后偷偷塞在柜子缝隙中的那个密码盒。
方幸珝理解男孩子也有自己的小秘密,但是今天了解到的大秘密显然不能同日而语。
所以当他委委屈屈敲门,借口果盘示好,第二次叫她出去,还带有蔫哒哒的哭腔的时候,她更气了。
她知道有问题应该及时沟通,但是现在面对的情况有些出乎意料,想要理智地谈话,她认为她需要一点时间先冷静。
显然岳辰的行为让她没法冷静下来。
她猛地拉开门时,门外的人捧着一盘晶莹饱满的车厘子,目露慌乱,虽然很短暂。不难想见,她此刻看起来有多杀气腾腾。
小孩眼眶微红,巴巴望着她,未作声,只把果盘向她送了送。
方幸珝不为所动:“说了不吃。”
岳辰抿唇,将东西就近放下。
或许是她的冷漠滋长了他的倔强,就像他决定了要去打比赛,他这会儿决定了要和她谈谈,所以无论她是什么态度,他都不会退避。
“有事情应该好好说清楚,对不对?”
哈,还会先发制人了。方幸珝冷呵,嘲讽大开:“你有事瞒着我的时候,怎么没想着告诉我呢?”
“我不想事情还没有定论就跟你说。等俱乐部那边正式确认了,我肯定会主动告诉你的。”
他眼中的水光更重,在闪动。
但方幸珝要劈开这表层的情绪,她明晰地、严酷地要揪出底下的真心:“为什么不能事先告诉我?因为,你怕我会阻止。”
他鼻尖也红起来,声调也不稳了,一双眼不住地泛光:“我知道……你希望我好好读书,我知道你会生气。但是如果不去试一试,我是不会甘心的。”
越说声音越急,带着哽咽,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不甘心。”方幸珝扯了扯嘴角,“那你的意思是,你现在后悔了,后悔去年没进俱乐部?你觉得,是我误导了你,让你走入歧途了?”
“我没有!”岳辰荒谬地睁大双眼,神情受伤,“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方幸珝一顿,语调缓了缓:“哭什么……好像我欺负了你似的。”
少年有了小兔子般的眼睛,眼角那一串串晶莹,好像在喷发心里头冒出的酸涩泡泡似的,接连不断。
“你不能、这样说……我只是,不想,不想让你失望。”
他的话语因抽噎而支离,但还是坚持着说:“我从来不后悔……你也不要,否认过去。我一直,非常、非常感激,那年你回家来。如果不是你,我不可能考上现在这所学校。就是因为,我发现,身边优秀的人太多了……我也想,把自己擅长、喜欢的事情,做到最好。”
他也不想显得幼稚而脆弱。可在外如何装作淡定沉稳,面对她时,防线都不复存在,快乐和难过都会被放到最大,所以眼泪也不听话。一面伤心,一面鄙视自己,心里又更酸更胀,一哭就止不住。
方幸珝无奈,扯着他去沙发坐下,把纸巾盒丢给他。
岳辰抽出两张纸巾压在脸上,白色的纸巾很快变透明。
他呜咽着:“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哭的。”
这下,方幸珝想气都气不起来了。
她支着脑袋看他擦眼泪:“你有一个误区,如果你真的想追求自己的梦想,我不会阻止你,更不会因此失望。”
红眼睛从潮湿的纸巾中露出来,他嗓音微哑:“那你这么生气。”
方幸珝盯着他,不尖锐,不安慰,是一种平等的姿态:“除此之外,你还有没有别的,需要告诉我的事情?”
岳辰微怔,迅速垂下了眼睛,下一刻又惭愧于自己的伪饰。在爱人坦荡而笔直的目光里,他无法、也不该再有所隐瞒。
“我最近,遇到了一些事情,是关于我母亲和岳时卫,就是我继父的。目前已经解决了。”他说得慢,每次停顿和开口都有点艰涩。因为这些事,才是他真正不想让方幸珝知晓的。
方幸珝仍静静地瞧着他,示意他说下去。
他目光落在地板上,潮湿的纸团捏在手里,整个人显得有点沉闷。
过年的时候,岳辰去跟他的母亲见了一面,那个时候他才得知母亲心脏不好,需要做支架手术。医生说她的情况,最好要用进口的支架,而他的现任丈夫并不富裕,只能支付得起国产支架。岳辰询问清情况,便提出由他来支付这笔费用。他找来母亲的丈夫商定,三人去医院办了手续,之后他共给了母亲六万元,用于手术和术后保养。
再来,是岳时卫约于半个月前提前释放。他以一个人在乡下孤苦无依为由,通过亲戚联系到岳辰,又在亲戚的帮助下在夏城的郊区找了份清洁工的工作,打着以后要留在城里依靠便宜儿子的算盘。
岳辰自然不同意。
岳时卫在监狱里待了十年,年轻时的暴躁磨没了,反而养出了莫名的自尊心,这份工没做几天,就嫌不被尊重、跟周围人无话可说。亲戚觉得自己好心没好报,跟岳时卫吵了一架,两人不欢而散。没有收入,岳时卫在城里也待不下去。岳辰在学校里,岳时卫想以后儿子给养老,也不敢去找他闹,只能不停给他打电话。通常打十个,岳辰接一次。
直到快没钱吃饭,岳时卫没办法了,只能表示自己愿意回乡下,但是要岳辰给他生活费。岳辰考虑之后,表示自己愿意给岳时卫一笔钱,用于购买家禽和作物幼苗,岳时卫可以自给自足,生活无忧。前提是,岳时卫以后不能再提来夏城跟岳辰一起生活的事,并且,为了防止他再度染上赌瘾,他名下的林地要交给一个与岳辰关系良好的堂兄管理,收入岳时卫和堂兄□□分。岳时卫对于第二点老大不乐意,又跟岳辰掰扯了几天,才终于在多讨到一笔旧宅装修费之后打道回府了。
光是听着就能想到其中的拉锯,这些事一桩桩的,费钱更费心力。再加上平日的学业和俱乐部的训练,期间的焦心困苦不难想象。
方幸珝轻叹:“这些,你都可以告诉我的。”
岳辰仍垂着眼,鼻音浓重:“告诉你了,我不就变成了一个很麻烦的人了吗。”
他从未忘记,她厌恶麻烦,他绝不想成为她的麻烦。
方幸珝捏着他的下巴,逼他抬起头,
“在你心里,我们的关系就这么不堪一击?”
“不是……”一开口,他的眼眶又重了。
成熟的男人声音在他脑子里回荡:年轻人,想要在她身边,就只有这点本事吗?
不是他们的关系不堪一击,不是他们的感情让他如履薄冰,而是,他一直在怕,怕自己配不上。一无所有也就罢了,还累赘重重。她千好万好,如果在她身边的自己只是这个样子,他怎么敢啊。
方幸珝掐他脸蛋,他的皮肤细腻柔软,她因此爱不释手。
她问:“掏空家底了吧?我先包养你一年好不好?你慢慢赚,明年可就别想我给你钱了啊。”
小孩瘪嘴摇头,泪珠子到处甩,有一滴飞到了方幸珝嘴唇上。
她抿唇舔去,温热,咸且涩。
“别被所谓的自尊束手束脚,等你赚到了,连本带利地还我。”
他头摇得更用力了。
方幸珝给他抹了抹眼泪:“岳辰,我希望你好,希望你可以无忧无虑地做自己。”
想了想,她又说:“我小时候,巴不得有人这样待我呢。”
她说得清浅,甚至还带着淡淡笑意。
可若知晓了过去的晦暗,如今的风轻云淡听在耳中,捧在手里,压在心上,都是那样的沉甸甸。
岳辰扑过去紧紧抱住她,哽声道:“姐姐……”
当他觉得自己很小,很依赖她的时候,会下意识这样喊她。
好像全世界都在向他们索取,只有彼此是最宽容、恒定的依靠。
她在他身上保护着过去的自己,他从她身上期许了未来的自己。
拥抱的一刻,他明白了她的顾虑。这一年,电竞行业井喷式爆发,无数的资金流向这里。就如同他担心自己追赶不上她,不足以成为与她并肩的男人,她也在担忧,担忧他如此幼稚敏感,会不会为了赚快钱而中断学业。
但他确信,他不是。因为坐在训练室里的每一分每一秒,他都无比畅快。
“因为你,我现在才有了选择的机会。”有大学作为退路,所以他没有后顾之忧。
她完成了她的拨云见日,他也想突破他的一无所有。
眼泪同心脏一样滚烫。
他在她耳边重复:“因为你,我才有了成为更好的自己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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