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鬼不肯让,赖在魂眼上哭着叫:“小相公,求求你了!奴家下辈子做牛做马……”
杨夕一把给她揪下来,特别地无情残酷无理取闹。
自己一屁股坐回魂眼之上,抢回了身体的控制。
再一睁眼。
如遭雷击!
“你是属兔子的么?我才撕了你一会儿,你这是都给我走到哪儿了?”杨夕震惊地望着眼前景物。
一轮弯月挂在胡杨树稍上,冷淡地洒下苍白。
脚下是平整的黄土官道,眼前一排造型嶙峋的干枯胡杨。
回头望去,那座黄土建造的镇,影影绰绰地被甩在了身后。
夜色下,大车店门口的两站黄灯笼,都不禁显得有些森冷。
女鬼仍是凄惨地哭,声音直接在脑袋里响起来,却因幽咽而显得有点远和不真实。
“小女子来世做牛做马……”
杨夕左右看了看方向,转了个身。
径直往沙河镇方向走回去。
“闭嘴,再吵明天我把那茅坑填了。”
女鬼安静了一会会儿。
又弱弱地哭起来,不多时,就又是如音绕梁的嘤嘤嘤了:“奴家从来没有吃过人,奴家忍住了……您就带奴家走吧……”
杨夕走得大步流星,一步也不停。
“你说是就是?刚才还骗我掏屎呢。你在我这没信用的!就不说客栈里那一票黑眼圈儿,就说被挖了眼睛那三个,不是你吃的,难道还是我吃的?”
那女鬼的声音低低弱弱,磨牙的声音又一次响起来了。
杨夕也是一愣,到底什么东西能把个鬼吓成这样?她自己不就专职吓人的么?
却听女鬼小翠儿颤抖着,似乎惊恐难消道:“是邪魔,是邪魔吃的人!不是我吃的!沙河镇上有邪魔!住进客栈的人都被他偷偷吃掉了!”
扑啦啦翅膀声响起,一只乌鸦飞过头顶。
落在胡杨树上,歪着头,猩红的眼睛盯着人。
夜晚的冷风贴着地面吹过,卷起道道黄沙,打着细小的卷儿向前翻滚。
杨夕站下来。
望着仍在远处的昏黄灯笼,和黄土客栈。
她走了有一盏茶的功夫了,距离没有变近。
“小翠儿……”杨夕缓慢而低沉地出声。
女鬼的哭泣声不见了,取而代之是如在耳边的粗重呼吸。
“其实我现在才是走出沙河镇了,是么?”
杨夕终于想起了一件事情。
自己如今是偏瘫的身子,那女鬼即便在她识海灵台坐下,能控制她的身体,终究也治不好偏瘫。
那是身体的病,又不是灵魂的。
杨夕自己走路是要用人偶术的。村姑小翠儿总不能连人偶术都会了。
所以杨夕在识海里揪打小翠儿的时候,她的身子其实根本就原地没动。
只是当她重新掌握身体的时候,眼前已经被布置好了幻术。
让她以为,身在郊外。
然后,她自己穿过看起来很像门的两棵胡杨,跨过门槛高的一块石头。躲过很像人的郊外游兽。
拐过一个弯,笔直地走上了官道,出了沙河镇,离陶记大车店越来越远。
“幻术是鬼修的天赋,所有的灵魂在它眼里都是透明。”杨夕咀嚼着邢铭给鬼修的定义,啧啧了两声。
都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这世上有些事儿,当真是经历过才有深切体悟。
没有什么攻击手段,甚至连实体也没有的鬼修,杀起人来为何那么防不胜防。
“把幻术撤了。”杨夕道。
女鬼没动静。
杨夕白眉一挑,被识破了还犟嘴?这可就不符合一个同时具有未发酵的茶叶馨香和浓郁莲花清甜的女子了。
杨夕一闭眼,就要把神魂憋回识海,好好教导一下小翠儿如何作一个合格的白绿双草女孩儿。
但是竟然没进去。
杨夕睁开眼睛,自己的识海自己进不去还是头一次。
但不代表她没听说过。
“小翠儿,你要夺舍我吗?”
杨夕微微蹙眉:“修真界的经验。一个弱小的神魂去夺舍更强大的神魂,成功的概率只有一成,七成的几率你魂飞魄散,两成的几率我被洗成个白痴。你这自杀式袭击有意思?”
“我……不要回去……你会被吃掉……”小翠儿的声音气喘吁吁地响起。
小翠儿这话儿乍一听好像是为杨夕好,好像是我不要回去,因为你会被吃掉。幸好杨夕深知白绿双草女孩儿说话就是这个样儿,自己动脑翻译了一下,终于明白了意思。
我打死也不要回去,反正你会被吃掉,不如同归于尽成全我算了博一个未来——这样。
解除鬼附身的办法,杨夕是没有学过的。
她本以为可以指望邢铭,再不济谭文靖也是会的。
可是小翠这种弱鸡的夺舍,天知道她要十天还是半月。
没见那话本上,女鬼缠上书生都是睡了一遍又一遍,经历若干施主你印堂发黑,夫君你身体发虚,大人你两眼发直,最终才能曲折地翘了辫子。而花妖附身小姐,总是要小姐自个儿发现一堆,脸蛋儿白了,皮肤嫩了,走在路上也有不认识爷们儿死命瞧了之后,才有机会出卖灵魂沦为妖魔的傀儡。
emmm……
不管书生多么想被女鬼一遍一遍的睡,小姐又多么想变成“你这折磨人的小妖精”,都改变不了一个事实,夺舍是很慢的。小翠儿这种弱鸡智障必须尤其慢。
杨夕看了看天上的星辰,脚下的黄土,身边的胡杨林,和远处的沙河镇。
么的,不进识海就弄不死小翠,弄不死小翠就解不开幻境,解不开幻境就回不去客栈,回不去客栈就找不到邢二和谭二,没有邢二和谭二就除不掉附身的鬼,除不掉附身的鬼就解不开幻境……
杨夕缓慢地阖了一下眼。
“本来,我是不想在人间用这个的……”
她知道识海里的女鬼能感觉到她的情绪,不论愤怒,还是敬畏。
杨夕反手伸到背后,扣住了后脑上反挂的无常面具。
“因为后续实在是很麻烦。但我也的确是想不到别的方法了……”
杨夕把无常鬼面从头顶扣下来,遮住了面孔。
然后,她用灵力催动了这件法宝。
刷拉拉,狂风从面具上涌动而出,漆黑的寿衣凭空落下来罩在杨夕身上。
杨夕仍保持着一手扣面具的姿势,“天下太平”四个大字在风中猖狂地摇曳。
“啊——”小翠儿的尖叫在脑海中响起,杨夕伸手在自己眉心紫府一抓,一圈黑气裹挟着尖叫被抓了出来。
无常,在十八层炼狱是鬼神,在阳间的世界却是鬼差。
鬼差的工作,便是拘魂。
小翠儿被抓成了一团黑气,惊恐地望着眼前忽然换装的杨夕,感觉到了来自位阶的压制,仿佛见到了天敌。
恐惧使她灵魂颤抖,幻术终于维持不住,破了。
于是杨夕看见,自己正站在一片茂密的,枝叶扭曲的胡杨林里。
胡杨木本不属阴,可此处月色下的胡杨林,却给人一种鬼气森森的错觉。
幻术破碎的瞬间,杨夕忽然看见视野的下方闪过一道亮点。
一低头,一个雪亮的刀尖儿从胸口穿过,直透半尺。那刀刃穿胸而过,却无任何血痕。
“噫?”一个男人沙哑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似乎有些措手不及。
“唉,真及时啊。”杨夕叹道,任那刀刃穿胸而过,站在原地转了个圈儿。转为正对偷袭之人。视觉上看来,拿把锋利长刀竟好像在整个胸前横着切了一圈,应该把心肺搅得稀烂才是。
杨夕看着眼前的人。
面孔青黑,眼下浮肿,神情阴鸷。正是那蜀山邪修出身的陶记车店老板。
陶老板一脸地不敢置信:“你刚刚还不是个鬼修!”
杨夕看了看他:“我现在也不是。”
蜀山邪修陶老板一柄钢刀在杨夕胸前插一刀,□□,插一刀,□□。
然后整个人露出崩溃的神情,这种完全砍不中实体的手感,不是鬼修还能是什么?
杨夕:“没见过吧?长见识了吧?惊喜不惊喜,稀奇不稀奇,是不是打开了新的世界?”
陶老板也是个能屈能伸的真汉子,见根本伤不到杨夕,干脆掉头就跑。
杨夕一身“天下太平”的黑寿衣,飘着跟上去。
“这就跑了?你不要小翠儿了?”
陶老板猛地站住,阴鸷地回头看着这个“背后灵”。
杨夕呲牙一笑,把手上那一团黑气晾给他看。
黑气惊惶地尖叫:“不要不要,不要把我交给他!”
陶老板:“说吧,你要什么条件。”
杨夕道:“你不是陶家大郎吧?”垂下眼睛瞄了瞄陶老板完好的双腿,唏嘘道,“出门寻找爱人的陶家二郎,三十年后回来了,终于找到了爱人,在自家的厕所里。”
邪修陶老板顿时变了脸色。
女鬼小翠儿在杨夕的手掌心儿里发出了一声悲鸣。
杨夕看着浑身精气神儿已经邪得不能再邪的陶二郎。
“她当年骗了你,她不爱你,只是想你带她离开。她为此丢了命,还被你哥哥镇在茅坑里三十年,最终只有你离开了……”
陶二郎望着杨夕手上的小翠儿,声音空洞洞的。
“可是我爱她,不是为了她,我根本就不会背井离乡。既然我找到她了,我就要守着她……”
“所以谁要带她走,你就杀了谁?”杨夕歪了歪脑袋。
陶二郎喃喃道:“我不是杀她的那个人,镇不住枉死的鬼,我又舍不得折磨她。除了杀掉那些,要把她从我身边带走的人,我还能怎么办呢?”
小翠儿在杨夕的手里悲悲戚戚地哭嚎:“这样你还觉得不是在折磨我?”
杨夕看了陶二郎好一会儿:“不,当年的你是真的爱她。现在的你不爱她。你恨她。”
陶二郎忽然森冷地把目光立起来:“难道我不该恨么?”
杨夕却道:“好良言难劝该死的鬼,你作恶多端也活到了头了。我就是个索命的无常,阎王说你今天死,你今天死了就完了。至于是不是悔改,我不在乎。”
陶二郎勃然变色,忽然从背后掏出一口画着阴阳太极的布口袋。
兜头泼向杨夕,糯米、鸡血、黑狗血、铜钱、银子、黄符纸、桃木剑、大蒜、甚至还有黑驴蹄子这种神物。噼里啪啦向杨夕砸过来,然后又穿过她的身体,落在地上。
陶二郎目瞪口呆。
杨夕:“告诉你我不是鬼,你怎么就不信呢?”
陶二郎掉过头就跑,却不是往沙河镇的方向。
估计他也知道如今事情败露,他在沙河镇是不可能呆下去了。
而那陶记大车店里,还住着杨夕的三个帮手。
爱情和小命面前,他终于还是选择了小命的。
杨夕一身“天下太平”的寿衣,飘飘悠悠地跟上。
陶二郎猛地拐了个弯。
杨夕继续跟上。
陶二郎蓦地沉入沙土。
杨夕毫不费力地钻进地底下。
陶二郎从一处石头里钻出来,崩溃地哀嚎:“你为什么不杀了我,一定要羞辱我?”
杨夕从石头里跟出来:“能杀你我早杀了,还能留你到现在?”她继续背着手,攥着小翠儿,紧跟在陶二郎身后三寸的距离。
上天,入地,下河,钻洞,锲而不舍毫不动摇。
昆仑小阎王景中秀马不停蹄地赶到的时候,看见的就是杨夕背后灵一样附在陶二郎身后的执着。
景中秀一脸懵逼:“杨夕?你这是被人放风筝了么?”
杨夕看了他一眼,终于舒了一口气。
“我在锁定敌人看不出来么?你快来把他捅死,可特么累死我了。”
说话间陶二郎又一次钻入了地下,杨夕下意识地贴了上去。
所以不是被风筝,而是给视野?景中秀觉得自己恍惚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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