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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央之森,是大陆上最繁茂广大的一片森林。地处大陆正中,占据了最好的水土、最丰富的物种、最富饶的灵气。
森林边缘有几座洁白的小木屋,红红的房顶,院子里开着一片田。
种得都是些葱蒜豆椒的调味料,秀才功名的梁仲白亲手播种除虫。
所谓耕读传家,书生并不是那么百无一用。
这些事杨夕从前半点印象没有,可是踏足这一片草地,看见那些景物的时候,自然地就从脑海里冒出来。
好像是尘封多年的记忆,忽然被揭起了封条。
陆百川为什么让杨夕回到大行?
大行的一切到底跟她的筑基有什么关系?
杨夕迷蒙地望着梁仲白年轻开朗的面孔,那上面还没有后来那么多风霜和无力。
老杂毛是想让我回来见这个人吗?
心魔里的一切,都是经历和记忆,念头和思绪。
眼前看到了这些,这些她就一定见过。
甚至,经常见。
“我娘到底是什么人?”杨夕怔怔地问。
藕节似地胳膊腿儿,套在实在不怎么整齐的短裤衩儿、小背心儿里。杨夕头上只梳了一根冲天的小辫辫儿,萌是很萌的,但一般人家不会这么打扮丫头,太野。
提起生儿育女的爱人,梁仲白脸上浮现的却不是温柔。
那种年轻的,带着书生意气的脸忽然沉下来:“你娘原本是生活在中央之森的桑女,被恶人捉走当作奴隶买卖,京城那些腌臜的圈子,有人包庇这种下作的事情。”
杨夕愣了愣:“可是大行律规定,奴婢买卖,必须有身契,有户籍。什么泼天的权贵,敢逼民为奴?”
关于人口买卖的法条,是大行律里杨夕最熟悉的内容。
她甚至打听过很多卖身为奴的事儿,逼民为奴的有没有?当然有,就像逼良为娼一样,再严格的刑律也挡不住人心贪恶。但那都是零星偶然,天高皇帝远。
然而天子脚下,国士眼前,听梁仲白那意思还绝不是一个两个。
谁敢?
“皇帝?”杨夕吐出了她能想到的唯一可能。
梁仲白却摇头,面色沉郁,复杂之色一闪而过:“大行律里,桑女非人,乃是类人的灵兽。皇帝只是播银子买了她们,贩桑女的生意却是古已有之。”
杨夕被惊得定在了原地。
“天羽、安南、西夏、潜龙……我能找到的大陆上所有国家的法典里,要么没有提到桑女,提到的没有一个把她们算成是人。区别只是,有的把她们说成是精修,有的则干脆称之为兽。”梁仲白仰首望了望天,声音很轻,身形落寞。
梁仲白轻轻叹了口气,“连桑女自己,也不认为自己是人。”
周围的景物这时候忽然变了,梁仲白那一口气好像吹得他和杨夕两个人飘出了几十里地。
身边的木屋、草坪飞速后退,一旁的树林却好像生出了腿脚,踏着大步扑面而来。
当环境再一次定下来的时候,父女俩已经身在中央森林之内。
扎小辫辫的杨夕刚好蹲在树洞里,角度恰好看见梁仲白同一个身材高挑的翠衫女子相对而立。
杨夕的第一反应,难道那就是我娘?
那女子气质高华,容貌绝丽,举手投足间十足天人之资。如果娘长这样,就不怪爹鬼迷心窍跟着跑了。
然而杨夕立刻就反应过来不是,因为那个女人她认识。
那是中央之森的霸主,天下精修的无冕之王,神女梧桐。
梁仲白看起来竟然跟梧桐巨木是认识的。
“神女应该让桑女一族迁出森林,回归人类社会。否则她们在森林里生长,与人的差异越来越大,长此以往,不是办法。”梁仲白神色恭敬,却站得笔直,似乎并不畏惧这位森林之主。
“梁秀才,我知你与我坐下紫苑情投意合,我们中央之森也没有异族不通婚的规矩。说实话,你送紫苑归来,我心中感谢你。但你也未免被热情冲昏了头脑,就算你再不想承认……紫苑终究不是人呐……”
梧桐神女对待梁仲白十分和蔼,大约是看在他救了自己“孩子”的份上。
用脚趾想想也知道,梧桐虽然出了名的温柔仁善,但偌大森林的主人,占据大陆最好的地理位置,她绝不可能真的像邻家姐姐一样平易近人。
梁仲白却相当不识抬举,执着道:“看着像人,吃得像人,能跟人□□产子,通常说明她就是人。”
梧桐神女静静地看了梁仲白一会儿,温声道:“但你永远没法说,桑女叫起来像人……”
梁仲白沉默了一下:“是的,桑女的发声器官跟人不一样,学不会复杂的语言。”
桑女只能发出类似狼啸的吼叫声,这也是有些国家觉得桑女是兽的原因——这话突然从杨夕脑海里冒出来的,毫无预兆,弄得杨夕一愣。
梧桐眉眼温柔地劝梁仲白:“并不是长得像人,就是人了。比如梁秀才觉得我是人么?在我们精修的眼中,人类最显著的特点是智力很高,很聪明。可桑女的智力,比人类低得太多了。”
梁仲白道:“神女像人,是后天蜕变的。可桑女生下来就是人类的外观……小一点,至于智力,长在狼窝里的小孩子,怎么可能有长在人类世界的智力呢?紫苑她在人类社会里走了一遭,就明显比其他桑女更聪明了不是吗?”
梧桐却道:“妖精本就有开灵智的可能,遭了一回罪要开灵智,有了机缘也要开灵智。梁秀才,其实只是你点化了她吧。”
梁仲白还要说什么,梧桐神女却摇摇头制止了他。
“梁秀才,其实我很不明白,你到底在执着什么?紫苑是妖也好,是精也罢,真的有那么重要?她死了,我念在她对中央之森的生灵多有庇佑之功,许你一见,满足你的愿望,算是对她在世亲属的拂照。可你见我,却只为跟我争论,她是不是人?
“若你爱她,就不该在意她的出身种族。还是,你只是人类为万物之长的心态作祟,接受不了自己爱上了一个兽
“以我看来,人类的此般心态,实在自大可笑。”
梁仲白脸上的血色一瞬间退了下去,他嘴唇微微颤抖,半晌方道:
“我自己没有什么想要的。我只是……没能为她做得更多,所以希望像她一样的同族,不再遇到与她一样的遭遇。”
梧桐仍是摇头:
“物竞天择,本就残酷。桑女殒命人类之手,或人类葬身桑女之腹,都是劫数,无从规避。还是说,梁秀才愿意为了众生之生,把自己饿死,不吃不喝不穿不住?”
文弱书生梁仲白,他的脸色更白了几分,呢喃一般道:“人不能吃人……”
梧桐的笑容变得微妙起来,活了十几万年的神女,性情温良,不戳人痛脚。
但是显然,她对梁仲白的说法是不赞同。
半晌,她似乎还是觉得该说点什么,出于礼貌回了一句:“天地众生,不能吃的,只有消化不了的东西。”
那一瞬间,我终于恍悟,眼前的神女确实理解不了我在执着什么。妖精和人类从来就是不一样的,我们活在不同的世界,不同的规则之下。在她眼中,大行捉住桑女去做实验,固然可恨,然而这可恨只是外人伤到了她庇佑的孩子。可她的孩子们也从来不是互相和平共处的。所以这可恨也就有限。
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我护送紫苑回到中央之森,神女就知道了有人在残害桑女。但是梧桐神女从未对此做出任何反应。大概因为……那在她看来十分平常。
——带着怅然的话语,再一次在杨夕的脑海内升起。杨夕反应了半晌,终于意识到那是梁仲白的内心独白。
茂密的雨林匆匆从身边褪去,杨夕满心沧桑地望着周边景物的瞬息万里。
终于又回到了那一座温馨如童话的白色小屋。
房前平整的草地,屋后整齐的菜园。
杨夕坐在梁仲白的对面,心境却与刚才截然不同了。
梁仲白垂着眼睛,自嘲地笑笑:“可是我的人类同伴也不能理解我在执着什么。在他们眼里,桑女就的确可以用来实验,操心挖肺,拆骨剥皮。虽然残忍,但也就跟屠夫杀牛宰羊一般。”梁仲白真地笑出来,笑得像在滴血,“残忍得有限。”
杨夕问他:“所以我娘到底是不是人?”
梁仲白抬眸看着杨夕:“她会害怕,会恐惧,能靠偷偷观察学会简单的文字。并且会隐藏自己会。亲近对她和善的研究者,对虐待她的人小心躲避。她甚至会对同样关在笼子里的其他研究体的死物伤其类,甚至有时会自我牺牲保护更孱弱的。你说她是不是人?”
杨夕怔了半晌,奇异地竟然不知该作何回答。
“爹爹是因为爱上了娘,才想要别人也承认娘是人吗?”
梁仲白笑容咧得更大,好像非嘲笑没有表情可以面对世界。
“人怎么可能爱上自己屠刀下的羔羊呢?我是意识到你娘是人,并非旁人所说的人形野兽。才惊觉自己在做的是何等残忍一项事业,纵然车轮已经开始向前,无从阻挡。我至少可以救下你娘……”
杨夕惊呆了:“爹爹不爱娘亲吗?”
梁仲白摇头:“不是这个意思。我带你娘出逃,历尽千辛万苦,逃过朝廷追杀,人是有感情的……你娘又,你娘是个很特别的姑娘,爹没忍住。”
杨夕听到“爹没忍住”四个字,露出了一个十分古怪的表情。
实在不方便问亲爹,是不是被娘耍了流氓。
但至少有一个事情,杨夕弄明白了。
京城里传闻的,女奴,私奔,本质上都没错。但梁秀才并不是爱上了女奴带人私奔,而是为了救“女奴”性命带人出逃,路上才搞到一起,搞出感情的。
是啊,站在娘的角度看,爹大概是个脚踏七星的救美英雄,如何能不心生爱慕。何况依稀从哪里听说过,中央之森的所有物种,繁殖本能都很强。说得人类一点,就是都很色,很乱来。
同时杨夕也明白了亲爹梁仲白为何执着于桑女的物种,执着于拯救桑女。
因为他的整个前半生。“桑女是人”这个念头使他放下屠刀,成功救了桑女使他立地成佛。他与桑女相爱,因此留在一个其实不适合他的丛林中生活。
桑女是什么,对他格外重要。拯救桑女,对他格外重要。
因为他就是这样的人。
那其实是一种高尚。
尽管,在桑女看来,那种“拯救”毫无必要且自作多情。
尽管,在梧桐精修看来,那份执念自以为是且代表了人类的卑鄙。
杨夕默默地望着眼前的梁仲白,这是一个她没有印象的爹爹。
然而一切又是那么的有迹可循。
她为什么小小年纪便怨恨天道,她为什么记事起就不信邪、不信命、不信人言。
她愤世嫉俗,反社会人格,因为她有个于世不容的爹。
她还有个被全世界不当人。
她可能是个杂种,这本来没什么,但是她爹不觉得她是。
她不认字,因为中央森林不需要认字。
杨夕仰天叹了口气:
“森林里,你跟梧桐的那一幕,是真的发生过,是么?”
梁仲白说:“是。”
杨夕又问:“所以我是真的,藏在树洞里看见过?”
梁仲白说:“是。”
杨夕蹙起眉头:“我娘怎么死的?”
梁仲白露出哀容:“你本该有个弟弟,难产。山林里没有大夫,我医术不精。”
杨夕头一次听说这事儿,有些愕然。
“所以我才想桑女回到人类社会,人女常常难产,山里的草兽却并不会。桑女自己是成不了大夫的,只有等梧桐救命。但梧桐只有一个,常常顾此失彼。”梁仲白轻叹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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