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内一片寂静,窗外隐有笑声传来,一时间许问和连师傅都没有说话。
“你若是想做个匠人,我还能教你点东西。若你想当个管事,你的本事远超于我,恐怕我没什么可教的了。”
自从许问认识连师傅以来,还是第一次听他说这么长一段话。不过他说话的时候平铺直叙,只是简单陈述,并不带多余的感情。
许问没有立刻回答,刚才因为被众人夸奖而略微有些兴奋的头脑再次冷静了下来。
仓库管理,是他在现代略微研究过一些的技能。
就算不是术业有专精,在这个时代也很能秀一把了。
但这就是他想要的吗?
当初他略微自学了一段时间的仓储管理之后,就没再继续研习下去了。
为什么?
还是因为他打心底深处,并不很中意这方面的工作吧……
“我想学习木匠活。”
最后,许问终于回答,带着深思熟虑之后的沉稳。
“那好。”连师傅依旧平静,“明天……”
他话没说完,仓库大门就被敲了两下。接着,一头秀发晃了晃地落了下来,一双明眸带着春光出现在门口。
“你们聊完了吗?开饭啦,大餐!”连林林快活地笑着。
连师傅往那边看去,表情刹时间变得柔和起来,唇边也带上了笑意。
他很随意地向许问点点头,吩咐道:“明天天亮,黄字坊见。”
“天亮?”许问一愣,跟上去问道,“可是我还有活要干……”
“你现在是我的徒弟。”连师傅这么淡淡说了一句,背着手就走了。
许问恍然大悟。
那些杂务是给未入门的学徒做的,他正式拜入连师傅门下,就应该听他安排行事了。
今晚的大餐是连林林做的。
这一天她除了在旧木场小院里帮师兄弟的忙,所有时间都用来做这个了。
本来只是按常规犒劳大家,结果下午听说他们有可能喜提第一名,她又额外加了餐。
鲜灵灵的白鱼拌着嫩黄色的鸡蛋、绿莹莹的韭菜混合着粉红弯曲的河虾、还有鲜红湖蟹配着老黄酒,鲜得险些让人把舌头吞进去。
许问的筷子点着碗,完全没想到连林林还有这样的好手艺。
突然,一只剥好的硕大湖蟹被放进了他的碗里,许问抬头,对上连林林如花的笑靥:“来,请你吃,今天的大功臣!哗,第一名,我以前想都没想过!”
她叽哩呱啦地夸奖着许问,还给自己脸上也贴了几块金。
这话倒是真的,能在两天之内整理好三间仓库,许问之外她就是首功。
她说得眉飞色舞,连吃饭都忘了。许问注视着她,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晒黑了……”
连林林猛地一下捂住自己的脸,恼羞成怒地说:“我有什么办法,就是容易晒黑!这些都是我一大早去湖边捉回来的,都秋天了太阳还这么大,烦!啊啊啊啊我到冬天就会白回来的!”
她小声嚷嚷着,烦恼得不行。
师兄弟们一片笑声,哄她说:“黑了也好看,黑了也好看。”
她的皮肤被晒成了小麦色,带着少女特有的丰润甜美。许问注视着她,真心实意地说:“真的,黑了也好看。”
连林林一点也不高兴,伸出一只手说:“你闭嘴,不要再说啦!”
饭桌上笑成一片,鲜甜的蟹肉抿进嘴中,飘浮着姜味的滚烫黄酒流进喉中,许问长长吁了一口气,很久没有感受过这样的惬意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许问就来到了黄字坊门口。
微白的天际晨光映出坊前一道青衣身影,那人负手而立,仰望檐角奇兽,自成气派。
许问停下脚步注视着他。
这次月度评估,许问知道了连师傅的大名。
连天青。
这个人从姓名到气质,都不像一个普普通通的工匠。
旧木场只有他一个师傅,也就是说所有这些难以辨认的废旧木场,全部都要由他一个人鉴定出来。
从某个角度来说,这也是堪称大师的姚师傅对他的信任。
那些一夜之间做好的木架,看似平凡普通,其实每一个细节都透露着不着痕迹的精巧。这种精巧不是刻意为之,而是随手拈来,是这个人刻在骨子里的技艺。
连林林的本事虽然不被大多数人承认,但她对木材的认识、乃至于对世界的看法与判断,其实都是高出同侪一等的。
能养出这样的女儿,连师傅的心性与本事也可见一斑。
种种原因,让许问昨天做出了决定。
明明是姚师傅名气更大,在榫卯方面的本事更是堪称一绝,但许问还是选择了拜连师傅为师。
他能从这个人身上学到什么呢?
“师父。”
许问走上前去,向连天青行礼。
连天青转身注视着他,表情漠然:“来得挺早,不错。”
他领着许问进去,周围非常安静,只有他们两个人。
其他师兄弟似乎还没有起床。
许问没有多问,跟着连天青走进黄字坊。
连天青很快停住脚步,许问跟着停下,抬头一看,立刻微微一怔。
前方有座雕像,正是那座鲁班像。
年迈的祖师像,每一根皱纹里仿佛都写着岁月的痕迹,但那双注视着手中木头的眼睛,仍然热忱而专注,好像无论过了多少年都不会变化似的。
上次来的时候,许问就从其中感受到了一种魔力,这一次,他再次被它吸引住了。
他的目光紧紧地注视着它,完全不能移开。
连天青也盯着这座鲁班像看了一会儿,接着看向许问,唇角勾了一勾。
他摘下腰畔的一个口袋,从里面摸出一套东西,供了上去。
许问回过神来,顺着他的动作看去,发现那是一套迷你的工具,尺锯墨斗刨刀样样俱全,还有几种他认不出来的。
这些工具每一样只有指头大小,但是制作得极为精细,细节俱全,好像只要有一个这么大的小人,就能随手拿起来使用一样。
连天青把这套工具供在鲁班像前,一拉许问,当先在蒲团上跪下。
许问是现代人,早就已经不习惯下跪了,但看着眼前祖师像,他不由自主地跟着跪了下去,心里一点犹豫也没有。
“鲁班祖师在上,弟子连天青在此祷告,收得许家/屯子弟许问为徒……”
连天青在前面轻轻祝祷,他的声音不大,但其中自然带着一种力量。
现在天色尚早,门厅里更是幽暗,只有祖师像前一点烛光照亮了眼前一方天地。
许问的注意力完全被吸引了过去,这一刻,他仿佛看见鲁班祖师转过眼来,用同样专注的目光看着他。
他与祖师对视,突然间觉像这苍老的长相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一样。
他正在回忆,突然被连天青拉了一下。
“磕头。”连天青简洁有力地说。
许问一怔,又看了祖师像一眼,跪在蒲团上,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头。
这三个头磕下,他的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消失了,又有什么新的东西随之出现,从此根植于深处。
拜完祖师父,许问被正式纳入连天青门下。
连天青带着他重新回到旧木场,在院子里停下。
“你觉得,这座旧木场最大的财富是什么?”连天青负手立于院中,问道。
许问下意识地看向前方厢房。
“不对。”连天青摇头。
他迈开步伐,开始行走于这座院子里。
院中杂草丛生,青砖破裂,“垃圾”堆积如山,但连天青巡视此处,就像巡视着自己的领地一样。
片刻后,他貌似非常随意地俯身,从旧木堆里拣了个东西起来,扔到许问手里。
“你看看这是什么。”连天青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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