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月娥走到了二层的边缘。
她只要再往前走一步,就能踏上窑头,完成她到这里来的愿望。
她抬起头,发现前面的黄土地上放着一块红布,布很新,在阳光下鲜红如血。
这块布的大小颜色她都很熟悉,正是她送给罗大的那块。
红色辟邪,她当初把它交给罗大的时候,是图个吉利,也是图个心安。
结果罗大把它铺在了这里,是看出了她的心思吧……
她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个场景,那是还很小的时候的她,穿着一身男孩子的衣服,在窑上跑来跑去。
有临时请来的帮工看见就说,窑还没修好,小心给踩坏了。
她爹抽着旱烟,满不在乎地说,怕什么,好窑能过大车,踩坏了表示他窑修得有问题,早塌早好。
那时候,他吐出一口烟雾,朝她这边看了一眼,若有所指地说,窑塌了,不是山崩地动之类的大事,一定是窑工的问题,跟别的都没关系。
对了,当时史光明修的,正是那个跟这个很像的窑洞,他坐的位置,相当于现在她所在位置的对面。
那一眼,仿佛跨越了时空,远行而来。
史月娥怔住了。
许问在下面看着她,心情很平静。
生长在唯物主义的光辉下,他当然不信女人上窑不吉利之类的事情,同样的,他也不信爬个窑就能生子这样的迷信。
但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特征,现在的人有这样的祈愿,许问也不会强行制止,要求人家一定按照自己的想法来。
不过这一路下来,他已经看出来了,史月娥的心结其实并非在此,但这个,同样是要她自己解决的问题……
史月娥爬到窑边就停下,看着前方没了动作。
远处的声音越来越近,渐渐有些响亮了,许问不知道史月娥在想什么,但他还是没有催促。
过了一会儿,史月娥突然跳了起来,动作非常轻快,像是一个活泼的小女孩一样。
她轻快地踩过黄土地面,在某些地方用力跺了跺脚,好像在试探它结不结实似的。路过那块红布的时候,她把它拣起来,拍了拍灰,提在了手上。
她在窑头上来回跑了两圈,最后回到原先的位置,跳到许问面前,满面笑容,心情非常之好。
“太久没上窑了,感觉还是那么好。”她笑着对许问说。
“恭喜你得偿所愿。”许问说。
“没,我就是上去玩玩。怀念一下小时候的感觉。”史月娥出人意料地说。
“你……”许问有些意外。
“多谢你的帮忙,我已经想通啦。能生孩子当然是很好,但不能生就不能生吧。除了生孩子,我也还有别的用。”她语气轻快,眼中焕发着光彩,比当初的唯唯诺诺漂亮多了。
许问看了地上的图一眼,史月娥也正好与他看向同样的方向。
透过这张图,许问理解了史光明的思路,填上了这个设定的最后一环。
而史月娥也渐渐回忆起了父亲当初对她的教导,如果她能将其进一步消化,那会是足以受用终身的一笔财富。
“你爹真是个了不起的匠工。”许问说。
他的思路别出机杼,完全出人意料,但细细琢磨起来的确非常巧妙而且实用。许问感觉,进一步研究下去,他还能把它跟以前学到的其他东西进行融合,发挥出它更大的功用。
“对!而且,我一直以为他不喜欢生下来的是个闺女,所以什么也不教我。但其实,他已经教了我很多很多东西了。”对于史月娥来说,这其实是更重要的事情。
史光明对待女儿的态度可以说前后巨变,这其中肯定有过别的故事。
五连山说大很大,说小也很小,史月娥只要有心,肯定能查出过去的事。
不过对于现在的她来说,知道有过这样的过去就已经非常足够了。
远方声音越来越近,史月娥不想跟那些人打照面,省得麻烦。她走过来,把那块红布交到许问手上,向他挥手道别,转身向另一边走。
走了几步,她突然转过头来,对着许问笑着眨眼:“不愧是她一直在夸的人,你也很厉害!”
余音袅袅,直到她的背影消失,许问仍然站在原地没有动弹。
这时回来上工的人纷纷出现,林谢一眼看见地上完整的图形,意外地问道:“你画完了?”
许问徐徐回神,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先看向了罗大的方向。
罗大正盯着他手里的红布,然后与他对视,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这是我与一位朋友经过商议,共同得出来的结果。请罗师傅鉴定一下是否可行。”许问说。
“咦,有人来过?”林谢惊讶。
“对,现在已经走了。”许问一边回答林谢,一边让开地方,让罗大过来。
这时,林谢目光一落,突然也看见了许问手上的红布。他微微睁大眼睛,显然也认了出来。
罗大没有马上过来,而是先去安排了阳宁村青壮年村民的工作,然后才了袋旱烟,踱了过来蹲下。
上午阳宁村的那些老者大部分留在了村里,只有一个跟了过来,正是主家的当家的。
他很清楚这地上的图形代表着什么,眼睛一亮,紧紧跟在了罗大身边:“罗师傅,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这片山壁也可以建窑洞?”
“差不离。”罗大回答得含糊不清,但当家的对他还是有点了解的,知道他这样说了,就表示这事成的可能性非常大,就等他看完了!
罗大蹲下,当家的也蹲下,不看地上的图,就看他的脸。
罗大的眉头一开始是拧着的,嘴里念念有词。渐渐的,他嘴里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消失,拧着的眉头却展得越来越开。最后他眉心平展,脸上的皱纹也换了一个方向延展,最后露出一个笑容,对着许问翘起了大拇指:“牛!”
当家的马上跳了起来:“妙极!”
他一把抓住罗大的手,喜笑颜开,“太感谢了,太感谢了,咱们阳宁村下两代的房子就靠你了!回头我得给你包个大红包!”
“不是我做的,是他。”罗大一指许问,撇着眼皮子说,“你也看见的啊。”
“是……”当家的一愣。这年头徒弟的成果无条件归师父所有,他的确是看着许问画出来的,但完全没想过去感谢他。
“多谢你啊小兄弟,你太厉害了,年少有为!”他从善如流,转向许问夸奖。
许问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这个的主干部分的确是我画的,但有一个关键环节依靠了别人的帮助。”
“哦?是哪位,放心,红包一个也不会少!”当家的大包大揽。
“是十里村史光明史大匠的传人,继承了他的衣钵。他失去联系了很长一段时间,出现在这里也是机缘凑巧。”许问说。
“史师傅还有传人?”十里村的窑洞格局安全可靠,危急时能躲避土匪,安全时能拓展生活和储藏空间,阳宁村羡慕很久了。当家的现在一听这话,非常高兴,连忙追问,“那怎么能联系到他?”
“血缘之亲,不可侵害。那当然是要联系史大匠的独女了。”许问微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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