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位于二楼最末端的那间屋子里,两面是窗,窗外梧桐树的影子大片大片地铺在窗棂上、墙上、办公桌上,照得那零乱的书本和考卷都显得幽雅了起来。
许问呆呆地站在旁边,凝视着这光与影,脑中漫不经心地想着许多事情。
不久前老师上课讲授的内容、之前在图书馆看的书、光中轻轻飞扬的浮尘、角落里一面镜子反射的光斑,还有窗外墙上路过的一只黑猫。
他东想西想,就是不去想班主任刚才对他的破口大骂,以及他的警告与即将发生的事情——思绪偶尔往那边一落,就像惊鸟一样飞开,许问一点儿也不愿意去想。
光影移动,办公室绿色的木门突然一动,许问的肩膀一颤,下意识向那边看。
他的母亲走了进来,短短的卷发整齐裹着脸颊,微狭的眼睛总是用犀利的目光看着对面。其实她跟许问长得非常像,但是就这一双眼睛,让两人的气质天差地别,一个严厉,一个却看上去就很温和。
许问看见她走进来,心立刻悬了起来。
他看似站在原地没有动,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脚动了一下,那是一个想要向后退的趋势。
成年的许问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自己的母亲。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了,这件事发生的两年之后,他的父母分别在车祸中去世,从此永远离开了他。
他记得很清楚,即使是那个时候,他也没有哭,没有掉一滴眼泪。
而这一次,他同样记得很清楚,当时他的母亲出现,他看似瑟缩,但心里还是怀抱着一丝轻微的期待。
毕竟,她能出现,对他来说就已经是非常罕见的事情了。这至少表示,她对自己的儿子还是有一丝关心的。
结果她推门进屋,班主任起身上前,正要更加严厉地斥责,表示自己的威势。
结果还没等到他开口,许问的母亲已经走到他的面前,抡起手臂,一巴掌抽在了他的脸上。
这一巴掌抽得非常重,许问当时就眼冒金星,耳朵嗡鸣了起来,可见她是真的没有留力。
他向后踉跄了两步,要不是办公桌撑住,估计会直接摔到地上。
这一巴掌甚至吓到了他们班主任,他呆住了,在许问母亲要抽第二巴掌的时候,反过来安抚她,让她不要太激动。
许问母亲果然没有再动手,但她紧盯着自己的儿子,用极其轻蔑不屑的语气冷冰冰地吐出了两个字:“丢人。”
对于许问来说,这两个字是比那一巴掌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惩罚。
那个时候,他满脑子里回荡的只有一句话:你TM都没问我一句这是不是真的!
此时,成年许问脑中回想着当年的事,静候往事的重现。
结果,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的母亲快步走了过来,几乎是小跑着的。
她伸手摸了摸许问的脸,又上上下下检查了他一遍,完全不顾旁边班主任察觉不对渐渐变化的脸色。
然后,她伸出双手,拥抱了许问。
怀抱温暖馨香,那不是香水的味道,而是一种更加温暖、被太阳晒过青草的味道。
许问从来没有在母亲身上闻到过这样的味道,更准确地说,自从有记忆以来,他就几乎没有像这样接近过自己的母亲,根本不记得她是什么味道了。
她抱得很紧,那是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带着安慰与关切。
片刻后,她放开他,直视着他的眼睛,直截了当、无比肯定地说:“这不可能是你做的,我相信你。所以,发生了什么事?”
许问仿佛遭受到了莫大的冲击,站在原地,彻底呆住了。
过去的许问、现在的许问,在这一刻像是重合在了一起,下一刻,他们又再次分开。
少年的许问在被母亲拥抱的那一个瞬间,眼泪就掉下来了,委屈像气泡一样,一层层地从他心里泛出来,把他整个人裹在了里面。
他哑着嗓子,委屈地说:“真不是我做的。我中午没回过宿舍,就在图书馆看书,然后……”
他一五一十地把当时的事情讲给他妈听,面对母亲认真聆听的表情与信任的目光,他更想哭了,但这一次,他心里涌动的,不再只有委屈,还有某种鼓动着的满足感。
而成年的许问也在看着这一切,他心里恍惚着,眼眶有点发热。
他原以为自己早就对这个没什么期待了,但当事情发生在眼前,他才意识到,他不是不期待,只是不敢想。
谁会不期待自己母亲的信任与爱呢?
如果当初,当年……
他旁观着这一切,既清醒又茫然。
他知道这是假的,真实的他没有得到拥抱,没有得到信任,只有一巴掌和那句“丢人”。
但如果,它是真的呢?
如果它真的发生过呢?
现在的他,会有什么不同?
他会哭吗?会毫无忌惮地表达自己的爱憎喜怒吗?
会在某些关键时候做出一些跟以前不一样的选择吗?
选择……
许问又一阵恍惚,这时,他身边的景物突然又全变了,母亲和少年的他自己,还有不远处的班主任都化为光尘,消散在空气中。
他周围是寒暖混和的清新空气,不远处是正在做饭的连家父女二人。
轻微的笑声浮动在空气中,同时传来的还有诱人的饭菜香气。
连林林像是有所感应一样回过头来,目光对上窗前许问的,然后,她脸上绽放出一个更加灿烂的笑容,向他招手。
许问本能地回以笑容,然而这个时候,他的心里出现了一个声音,有人在问他,简直不像是他自己在问的。
“假如当初,你真的得到了那个拥抱,得到了父母的爱,你还会像这样,视他们为唯一吗?”
听见这个声音,许问脑中的恍惚与迷雾却突然散去,他变得无比清醒而冷静,转过头,直视着另一边,问道:“荆承,你究竟想跟我说什么?”
那声音确实不是他的自问,它来自不远处的荆承。
很久没见的他站在花丛的竹篱前面,正注视着他,问出了那个问题。
此时的他,身体凝实、相貌也很年轻,三十多岁的样子,比当初许问第一次见到他还要更年轻一点。
他轻松地站在花丛间,跟这周围的一切无比相衬,好像天生就该是属于这里的。
听见许问的话,他笑了,轻轻一拱手,道:“我什么也没说。只想告诉你,别忙,多走走,多看看。”
说着,他伸出手,做了一个动作,仿佛是在把许问心里的某个天平,往回拨了一下。
然后他就消失了,好像从不曾出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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