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帝神色淡然,目光悠远,微微抬起了手,姿态轻柔得像要去攀折花枝一般。(飞速)然而那手到了空中,却极有力地向下一挥,伴着一声金石交击般的清朗断喝:“动手”
那二十名亲兵都是随着朱煊出生入死,历练多年,齐刷刷拔出长剑时,声响动作皆如一人,比之御林军气势更盛。
二十亲兵以马战迎步战,先占了一层便宜;再加上宣帝就在他们面前,门外御林军不敢随意放箭;虽然双方人数相差悬殊,但论起战意,倒还是宣帝这方更强些。
死生皆在此一举。
外围军士已战在一处,白刃横飞、鲜血四溅,喊杀之声惊飞宿禽。就连宫人内监也都吓得簌簌发抖,难掩惊惧,战团最当中的宣帝与成帝却都巍然不动,只遥遥隔空对峙。
一支羽箭横空飞来,宣帝跨下白马长嘶一声,人立而起,颈上已深深被创,挣扎两下,便横着倒了下去。宣帝早有准备,踢开马蹬翻身跳下,笔直地落到了庭中。二十名亲卫立刻缩小战圈,将他牢牢护在当中。
成帝抄手立于廊下,微微启唇,口中吐出一团白雾:“阿挚,朕再给你最后一个机会,此时收手,你我还是兄弟,朕虽不能再给你这般尊荣,但还不吝惜一个闲散宗室之位。若待到朕将你拿下,以后你便不再是朕的弟弟,只是朕宫中一个奴仆了。”
宣帝面色比月光更冷几分,并不答话,只侧耳细听外头动静。门外奔走之声、呼喝之声响彻宫苑,火把光芒吞吐,照得福宁宫内外直如白昼。就在这万般纷乱之中,一道鸣镝声自空中响起,将宣帝的心猛然挑了起来。
朱煊已杀来了
他心中乍然一松,面上终于浮起一个真切的笑容。成帝遥看着他的身姿,只觉着他比离朝之前姿态竟又清越许多,这一笑如枝头梅花初绽,光彩照人。
成帝眼迷心眩,又不由有些暗恨他这一笑,也不知是为了何人。那日他离宫之时分明药性未解,说不准已便宜了那朱煊,也是不能留的。
院中御林军越涌越多,宣帝带来的二十名亲卫渐渐乏力,已有不少被斩落马下,死在了院中。尸山血海、一片狼藉之中,宣帝终于有了动作,长袖拂过腰后,抄起了一把精致小巧的弓弩,绷簧搭箭。
成帝后退两部,隔着重重人墙看着他,双眼一眯,身上散发出几分寒意:“阿挚,你真要弑君你当真以为凭这么把小小弩箭,便能伤到朕”
门外忽啸风声中,细细夹杂了数道锐器入肉的嗤响,却被掩在一片喊杀声中,无人听到。宣帝双手端弩,踏上一步,手指却并不急着扣动扳机,而是向着成帝微微一笑:“皇兄放心,你身后之事臣弟必尽心操持,并上个皇兄满意的尊号。”
门外喊杀声四起,靠近宫门的御林军无声无息地倒下了几个,宣帝双手微扬,一道风声便透过人墙直取成帝胸膛。
一击未中,成帝的怒喝声却响了起来:“将临川王拿下,受伤勿论,只留他一口气足矣”
宣帝毫不恋战,打了个唿哨,回身便走。他孤身来此并非为了找死,只是要替朱煊拉住成帝的注意,争取时间而已。朱煊既已来了,无论那一箭能否伤到成帝,他的事便已至此完结,只等着观看结果便是了。
一个亲兵纵马而来,拉起宣帝便向门外冲去。四周御林军层层拦上,宣帝坐在马前提剑便砍,直砍翻了几人,便觉周围压力一轻,眼前御林军已互相拼杀起来,有人主动为他开道。
门外一个穿着校尉服色的人将头盔摘下,伸手迎向宣帝:“临川,到这儿来。”
满地血光之中,那人雄姿勃发地立于火把下,面上亦染了淋漓血迹,一身杀伐剽悍之气,却令人觉着无比可靠。
宣帝应声翻身下马,落到他面前。朱煊在成帝腰上轻轻托了一把,待他落下便环视战场,扬声喝道:“发箭”
那些换了御林军服色的亲兵便就着火把点燃箭上油布,毫不迟疑地射入宫墙之内。福宁宫中一片混乱,哭喊声连城一片,就连御林护卫也发出声声惨呼。
一重箭雨过后,朱煊便令军士再进一层,踏入宫苑之中。宫墙坚牢,廊柱也经层层油漆,火箭射在院中烧不起来,但落在人身上的却比普通箭矢杀伤更强。
待又射过一轮,朱煊才带着宣帝重新踏入福宁宫中。成帝已退入寝殿之间,门窗紧闭,只院中杀戮仍在继续,只是杀人者与被杀者已换了个立场。
朱煊指挥调度,不一时就控制了场面,御林军或死或降,已全失了战力。朱煊亲兵便去撞那间寝殿的大门,撞不几下,门已合扇掉了下来。
成帝在众人簇拥之下慢慢走出来,向着门外冷笑一声:“大将军,你不去驰援宣府,在宫中做甚”又转过目光,落在宣帝面上:“难怪你胆子大了,敢行刺于朕,原来是背后有了这般助力。阿挚,朕以为你长本事了,原来也不过是借了他人之势,真令朕失望。”
朱煊踏前一步,拱手为礼:“臣听闻皇上伤重,宫中被奸妃张氏及党羽控制,因便和临川王一同来救驾。只可惜来迟了一步,只及得上捉拿奸党,却难救得皇上伤病了。”
成帝仰面笑道:“说得好只是这些无稽的谎话你又何必在朕面前说阿挚是如何求得你抛下性命不要,替他做这犯上的勾当,朕不必想也知道。那日你将他自朕宫中带走,必是代朕享了”
一道细细破风之声自院中响起,宣帝脸色苍白如雪,双眼明亮异常,胸前双掌中却稳稳端了一只空了的细弩。他的声音冷静沉稳,含着一丝不容错辨的杀意:“皇兄,我当为千古明君,你身后不必有牵挂了。”
成帝握住半露在心口外的弩箭,不可置信地盯着他,数息之后,脸上又露出个笑容,呵呵笑道:“好好狠的你以为他比朕又有何不同”
成帝的身子向后倒去,满殿尖利的哭声响起,数道火光也自室内熊熊燃起。李德从背后撑起成帝,拖着他往殿内走去,口中不停呼喝众人点火。
宣帝刚刚亲手杀了成帝,心中种种情绪尚未平复,也顾不得那些人做什么。朱煊自背后扶住他,一手与他十指相扣,将人拖到墙边,吩咐兵士:“救火将殿内众人皆尽杀了,一个不留”
那些亲兵令行禁止,进退有度,院中不一时便安静下来,只闻脚步声与水声,偶尔有指挥呼喝之声。朱煊便自背后伸手搂住了宣帝的腰,在他耳旁一遍遍说道:“临川,我们胜了,昏君已亡,你再也不必担忧了。”
宣帝紧紧抓着他的手,直盯着眼前宫室中燃起的火光,脑中只来回闪动一个念头:这天下,终于又归于朕了
如今这天下还不曾被成帝折腾得国库空虚、民怨沸腾;还不曾经过朱煊西北叛乱,朝中足具良将精兵;更不曾被夷狄入侵,百姓安居乐业这是他的天下,是他的江山,他将立于这国家最高之处,创一个比上辈子更辉煌的盛世
他激动得全身都微微颤抖起来,手紧紧握住,才意识到自己还被朱煊揽在怀中。
这一下子宣帝终于清醒过来,耳中也听到了朱煊声声重复的话语。他举目环顾四周,见确实没人注意他们,才抬头应道:“阿煊不必担心,我无事。只要你不只要你不离开我身边,我以后也没有值得担忧的事了。”
只要朱煊不反,西陲南疆,他就再无可虑之事。
朱煊手臂收紧,牢牢箍在他腰间,低声应道:“既见君子,为龙为光。其德不爽,寿考不忘。”那双薄唇在他耳边一张一合,声音低微得几乎听不见,可那炽热气息扫在耳垂,已使宣帝心跳渐快,双腿也有些发软。
自腊月初八遭逢变故,不过月余工夫,他的身体就已变成这般模样即便成帝已死,他心中怨恨却也断难消除。
宣帝冷冷看了火起处一眼,强自推开朱煊,深吸一口气站定,沉声招呼道:“阿煊,先陪我去文德殿拟旨,召众臣入宫。早日将此事定下,免得夜长梦多。”
他极力镇定,声音中却仍夹着一丝颤音,也不敢多看朱煊,转身便向外走去。
朱煊时时注意着他,岂能不知方才手下那身子如何轻颤只是他也知道宣帝性情骄傲,断不肯在人前示弱,便回身吩咐心腹处理福宁宫之事,跟在宣帝身后走出宫门,取了匹马与宣帝并肩驱驰。
到得文德殿中,宣帝极熟练地找出纸笔印玺,伪造遗诏。朱煊站在他身后看着那满含威严的字迹,心中却忽然升起一股患得患失之情,伏下丨身问道:“临川,你我今后便有君臣之别了。你待我之心,可会还如从前一般”
宣帝心中一突,忙将笔提起,以免污了纸张,沉吟半晌,回身坦然答道:“咱们之间早已逾了君臣之份,纵然朕登基之后,如何能将你与他人一视同仁你要什么,朕就能给你什么,朕只要你永不负朕。”
朱煊双眼一亮,握住他的手细细摩挲,满含温柔地说道:“臣不敢求皇上什么,只求吾友临川王予我一夕之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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