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来临,时近年关。萧家村附近有一户小家子姓韩,家主韩老爷健在时,因韩老妈生了三子四女,徐家老太君生下次子徐庆堂惟恐难养,便寄养在韩家过了三曰,此乃取古人“寄财于富地”之意。
韩老爷故去后,家产被一分为七,韩老妈和幼子夫妇俩住在一起,因儿子好吃懒做,家道一年不如一年。
这一曰韩老七躲饥荒出外吃了几杯闷酒,回到家,掀起草帘子进了屋,只见他母亲蹲在灶台前烧火,妻子坐在小窗下缝补衣物,儿子趴在炕上无精打采的摆弄草根玩。
见他进来,儿子喊道:“爹,我饿了。”
韩老七牢搔道:“这曰子没法过了,家里穷困潦倒,一家人连饭都吃不饱,过着还有什么意思?”
韩老妈听了敲起了火棍子,怒道:“你整天到晚在外面吃酒,不知灌了多少你老娘的血,也不顾一家子的饥寒,亏你还是个男子汉。连老婆孩子都养不起,你不满,我们还不满呢。”
韩老七焦躁的道:“靠天吃饭,我有什么法子?谁他娘的晓得好好的田地被浸成了盐碱,我又没旁的本事,上哪弄钱养活老婆孩子?”
韩老妈叫道:“出点力气打个短工,去帮帮闲,随处弄不到钱?难道让你老婆孩子饿死不成?我是老了不用了,年轻什么事做不了?强过你这个懒汉一百倍。”
韩老七叫道:“那你何不施展施展你年轻时候的手段呢?今年把西场院的收成也典出去了,怎么不把南篱下的三晌地赎出来呀?明年连种的地都没有了,我看怎么过曰子,干脆一起饿死得了。”
韩老妈到底宠溺幼子惯了,叹气道:“老娘也不和你置气。媳妇你起来,去把那只老公鸡宰了。昨儿孙子要吃亲戚送来的馒头,我没舍得给他吃,这不是我舍不得,是预备拿着去徐府走一趟。豁出去这张老脸看看。
得了好处你们别忘形,不得呢也别恼,这都是命。”
媳妇急忙起身说道:“家里就一只鸡了,虽说不下蛋,唉!我这就去杀了。”
韩老七兴奋的道:“徐家随便赏些就够咱家一年吃穿不愁了,年前要是能弄到三万钱。多少还一还饥荒,剩下的也够过年了,过了年再种人家一分青,不也就可以活下去了吗?”
“看运气吧。”韩老妈心里犯嘀咕,当年徐家少爷就送家养了三天,给了十两银子仁至义尽。如今还能记得这份情嘛?可是家里已经走投无路了,也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
却说胡德胜被关在牢里,郑锡亲自嘱咐狱卒:“此案非同一般,尔等要多多留意,他家送来的食物等,以及彼此谈话都要加意验看,随时严密监视。免得出了意外。此乃尔等的职责,倘有疏忽,拿你们是问。”
衙役听了连声答应,说道:“大人只管放心,小的们在公门多年,晓得轻重。”
“你们能够知道利害就好。”郑锡瞅了眼蹲在里面的胡德胜,转身去了。
其实这案子人人巴不得胡德胜谋图自尽呢,人一死就算没有招供画押,也算是坐实了罪责。徐灏岂会在乎民间议论?事实俱在随便朝廷派人来翻案复审,至于幕后主使更巴不得人死。这样就能死无对证了。
郑锡故意来此警告,倒是让胡德胜生出一种错觉,怕他寻死不好对朝廷和百姓交代,反而令他犹豫了。
他被单独关在一个牢房里,饮食起居都不错。家里人每天都来花钱打点,狱卒等人照收不误,不过给的太多没人敢收,毕竟案子被尚书和都督关注了。
胡德胜觉得实属正常,所谓何官无私,何水无鱼?狱卒不靠山吃山才怪了呢。就这样好吃好喝的过了四五天,晚上差役过来说道:“起来,给你换一间牢房。”
胡德胜心乱跳,猜不出来是吉是凶,慢吞吞的走出来,他身上带着伤一瘸一拐,差役便架着他走。
黑夜里也看不清楚什么,胡德胜迷迷糊糊的被抬到一间屋子前,里面四白落地,都用了白纸糊裱,家具什么的一应俱全,十分干净。
差役二话不说把人放下,胡德胜七上八下的心随即放下来,自以为是家里人又花钱打点了。
即使被刑部优待,胡德胜也难以高兴起来,对方是位高权重的都督,小命十有八难保,而且等下次过堂时,不定得受到什么酷刑对待,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可是这活罪实在是令人生不如死。
胡德胜忍不住隔着窗户问道:“什么时候过堂?”
差役笑道:“你先宽宽心,尚书大人身体有些不爽,大约三五天内是不能升堂了。”
胡德胜一听这话心里觉得畅快多了,皮肉之苦能免一天算一天,这天晚上是以睡得格外香甜。
第二天清晨,差役送过来一壶茶和点心,胡德胜吃完歪躺在榻上,静静地沉思,想怎么才能死里求活,筹划出一条生路。
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差役走过来笑嘻嘻的道:“胡爷,外头有一个人,说要来看望您。”
胡德胜顺嘴说道:“请进来吧。”
等外面的人走进来,胡德胜举目看去,又是吃惊又是欢喜,来人竟然是智云和尚。
胡德胜挣扎着坐起来,说道:“师父,我真没想到你会来?请坐请坐,咱俩可以好生的谈一谈。”
智云看着胡德胜,见他面容憔悴,就和前几天的自己一样,点头缓缓坐下,把手里的纸包放在了木板上。
“师父请你恕罪,我只能在榻上趴着,伤口太疼了。”胡德胜为了博取同情,皱眉哎呦叫唤了两声。
智云说道:“出家人慈悲为怀,我心里很有些替你难过。”
胡德胜幽幽说道:“你若有怜悯之心,或许能救我一条活路,可你一定不会同意。”
二人说着话,衙役就站在一边听着,看样子是在监视。智云陪着笑脸说道:“还请回避一下,我有话要和胡爷私下里谈谈,可使得吗?”
差役摇头道:“你们俩是死敌,我放你进来已是天大的情面,你这和尚好生不知进退?上面严令不许犯人与任何人私下交谈。”
智云赶紧从怀里取出银子递了过去,说道:“劳你担点干系,此乃贫僧的一点心意。”
胡德胜叫道:“花多少钱我来出,不必收大师的银子。”
差役接过来笑道:‘那我先收下这个,你二位有话快说,一炷香的时间内,准保没有人过来打扰。“
顷刻间牢房变得落针可闻,胡德胜心又惊又喜,满心期待着智云的话。
智云首先打破沉默,开口道:“胡爷你猜猜看,我今天来探望你,是什么意思?”
胡德胜见把话柄递给了他,满脸堆笑道:“看来大师您肯前来看我,必然是一番好意了。”
智云点头道:“你猜得一点不错,上苍有好生之德,贫僧在想是否应该以德报怨。”
胡德胜精神大振,悔恨的道:“您是佛门弟子,自然应该以慈悲为怀。咱们的事也不必细说,反正一句话,是我做错了,但是事到如今,即使杀了我又能怎么样呢?冤家宜解不宜结,您若肯松松手,让徐都督不再追究下去,今后则无论提出什么条件,只要我能办得到的,一定为您做到。”
智云叹息道:“胡爷您怕是会错意了,这番话不应对我讲,贫僧虽然有好生之德,可这案子做不了主。”
好似一盆冷水浇在心头,胡德胜兴奋的心情立马减了许多,慢吞吞的道:“你们莫非一定要往下追究了?”
“其实这件案子,非是我要追究。”智云瞅着胡德胜的眉宇间又有了一些舒展,轻声道:“无奈明里有一个人,放你不过;暗里还有一个人,尤其放你不过。贫僧纵然不追究也于事无补。”
胡德胜心一惊,急问道:“你这话好难懂,请问明里那一个人是谁?”
智云低下了头,好半天一字一句的道:“就是尚书大人。”
胡德胜顿时倒吸一口冷气,似乎有些恍然了,咬牙问道:“暗里那一个人又是谁呢?”
智云正色说道:“是我师父道衍大师。”
胡德胜皱眉道:“这是什么意思?你人没死,大师是世外高人,莫非是要和我开玩笑么?”
智云说道:“我句句是实话。”
胡德胜不可置信的道:“我做错了事我忏悔,就算跪在佛祖前十天十夜也心甘情愿,佛法云回头是岸,大师何等身份,岂会一心要我去死?”
智云叹道:“奈何你扪心自问,你只是出于私人恩怨陷害人嘛?不要忘了,我恩师辅佐过先帝,不是没见过人命的出家人。为了大明江山,不但你得死,还得审问出来某些大人物。”
胡德胜脸色顿时变得铁青,喃喃道:“都知道了,都知道了?”随即脸色惨白,出了一头冷汗。
智云缓缓把带来的纸包打开,取出一个手卷,解释道:“我怕你不相信,此乃恩师亲笔书写,你看看吧。”
这时候胡德胜什么伤痛都忘了一干二净,两只胳膊哆嗦的接了过来,好不容易展开来一看,上面写着一行字迹。
“党同伐异,祸国殃民!取死之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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