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管家脸色大变,别人或许还没反应过来,但他马上就知道唐泛打的是什么主意了。
所谓丹书铁券,除谋反大逆,一切死刑皆可免之。但问题也就是出在这个“谋反大逆”上,若被扣上谋逆罪名,自然连丹书铁券也保不了。
“唐泛,别忘了,这吉安地界可不是你一手遮天说了算!”一怒之下,徐管家竟然直呼其名。
唐泛反问:“徐遂与沈思为了陷害林珍,一手谋划科举作弊案,如今案发,你等拒捕不说,还威胁朝廷命官,打算武力对抗官府,不是要谋逆又是什么?沈学台已经招供,当日他担心那五名评卷官走漏消息,故而求助于徐彬,徐彬告诉他勿须烦恼,结果转头那五人就死了,你徐家又作何解释?那五人身上的伤口,与当日刺杀本官的武器如出一辙,徐家若非与逆贼有所勾结,又怎会豢养如此厉害的杀手刺客,本官怀疑,那些刺客与白莲妖徒有所关联!”
徐管家怒道:“你,你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唐泛道:“是不是欲加之罪,得搜了才知道,给我搜!”
陆灵溪一马当先,带着官差们冲上前,徐宅家丁乌合之众,见到官差来势汹汹,如何还敢顽抗,手下就软了几分,人一下子被冲散开来,陆灵溪等人便已冲了进去。
徐管家的脸色极为难看,看着唐泛的眼神简直恨之入骨。
唐泛双手拢袖,微微垂着头,不为所动。
在陆灵溪和席鸣等人的带头搜捕下,徐宅被翻了个底朝天,连妇人住的内宅也没有放过,结果却什么也没发现。
半晌之后,陆灵溪他们带着人从后院出来,双手空空,对着唐泛微微摇头。
徐管家冷笑:“好啊,好得很啊!你不是说徐家有逆徒么,怎么倒是什么都没搜出来!”
唐泛看了他一眼:“你家大少爷呢?”
徐管家:“你搜也搜了,有没有发现,你不是比我清楚么!”
唐泛挑眉:“看来你们早已将徐遂送走了?不过我劝你们还是尽早将他送回来,谋划科举舞弊,这罪名不小,负罪潜逃,罪加一等。”
徐管家漠然看他,不发一言。
范知府等人都有些惴惴不安,他们一开始便不愿意过来,如今眼看唐泛吃瘪,毫无所获,原先的幸灾乐祸,如今已经变成担心自己会不会被连累。
谭千户便低声道:“大人,事已至此,不如先回去再从长计议,留在这里也……”
在旁人看来,唐泛今晚的确是有些莽撞了,原本气势汹汹地过来,还无视徐家拿出丹书铁券,硬给人家扣上勾结白莲教的罪名,执意要搜其宅第,结果到头来却什么发现也没有,颜面尽失,贻笑大方。
当着唐泛的面,范知府和谭千户他们不敢说什么,私底下却还是忍不住腹诽,都说这位唐御史断案如神,难道以往便是靠这么粗暴查案得来的名声?
唐泛似乎也正等着这么一个台阶下,闻言便点点头:“也罢,今日就暂且放过你们一遭,希望你们知错能改,尽早将徐遂交出来,也免得吃苦头。”
听见他的话,徐管家只是冷笑:“唐泛,你等着,等我们老爷回来,定要将这奇耻大辱连本带利讨回来!”
唐泛只作未闻,带着范知府等人就走了。
出了徐家大门,范知府忍不住道:“大人,徐彬肯定是上京城求援去了,恕下官直言,就算徐遂与舞弊案有关,也只是徐遂一个人的事情,实无必要牵扯上整个徐家!”
他说得很委婉,但实际上就是在指责唐泛过于冲动鲁莽,只听信了沈坤修一面之词,就跑来找徐家的麻烦,结果现在麻烦没找到,反而沾了一身腥。
沈坤修闻言就哂笑一声:“徐遂乃徐家长子,若无徐彬撑腰,他安敢嚣张?单凭徐遂一人,更不可能杀得了那五个评卷官,此事若说没有徐彬插手,谁会相信?”
他心中其实恨极了徐遂怂恿沈思犯下这等大事,只是之前,儿子没有暴露的时候,他自然要千方百计为其遮掩,现在沈思已经被牵出来了,如果徐遂却安然无事,沈坤修是无论如何也不甘心的。
所以他现在千方百计都要将徐遂给拖下水。
唐泛仿佛没有看见众人各异的心思,反倒还很厚道地安慰范知府:“你不要过于担心,这件事情我心里有数,我力主查案,有责任自然也是由我来担,不会连累你们的。”
范知府干笑一声:“大人说的这是什么话,下官岂是这等贪生怕死的小人!”
唐泛对沈坤修道:“如今案情未明,在朝廷有所发落之前,还请沈学台与令公子迁到我住的那间官驿里,也好就近照应。韩津,你与沈学台回去一趟,务必保证沈大人父子安全。”
就近照应,其实就是就近监视。
沈坤修如今倒是出奇地好说话,他想必也早有所料,闻言唔了一声,转身便跟着韩津离开了。
沈坤修走后,唐泛对其他人道:“案子现在还有许多不清不楚的地方,但毫无疑问,徐家在其中肯定起了关键作用,沈学台幡然悔悟,回头是岸,这固然很好,徐家富甲一方,若真与白莲教有勾结,这桩就是足以引起朝廷重视的大案了,到时候不单沈思可以从轻发落,尔等也能相应得到嘉许拔擢。”
言下之意,院试舞弊案只是一个小案子,跟乡试、会试舞弊没法比,就算沈坤修认罪,沈思伏法,结果不过也就是那样,若能办成大案,大家才是有大功劳的。
范知府等人心下好笑,你连徐家都搞不定,还要整成什么大案?
经过方才那件事,大家对今晚跟着唐泛过来都有些后悔,已经开始在想下次唐泛再想跟徐家过不去的时候,自己要用什么借口来推脱拒绝了。
面对众人心不在焉的反应,唐泛也不在意,又嘱咐了几句,便让他们各自带着人马散去。
回到官驿之后,唐泛便道:“大家今夜都乏了,早些歇息罢。”
席鸣是汪直派来协助唐泛的,他不常开口不代表他不会思考,此时便忍不住道:“大人,徐家与白莲教勾结的事情,并无证据,那五名评卷官的死,也仅仅是沈坤修一面之词,单凭沈氏父子指证,是难以将徐家定罪的。”
他本以为唐泛听了自己的话会不高兴,谁知唐泛却点点头:“不错,徐家或许与评卷官的死有关,却未必就是跟白莲教勾结的主谋。”
席鸣略略一呆,那既然如此,你方才给徐家乱扣罪名,不是授人把柄么,今晚过去这么一通闹,到底又是为了什么?
陆灵溪道:“以我拙见,唐大哥这是想要借徐家来转移旁人的注意力?”
唐泛笑了一下,没有否认:“其实我一开始并没有想过将白莲教与科举案联系起来,它们也暂且可以看作两个**,又互有关联的案子。起因便是徐遂与沈思二人想要捉弄陷害林珍作弊,害得林珍身败名裂,这一点沈坤修也承认了,你们都没有异议罢?”
众人都点点头。
他以食指在茶杯里沾了水,然后在红檀木桌面上划出一条线,在线的中间又划出一条分叉线:“徐遂和沈思仅仅是想让林珍身败名裂,再也不能参加科举而已,根本没有必要杀人,所以从林珍的死开始,就可以分出另外一桩案子。”
陆灵溪若有所思:“林逢元一口咬定林珍是被沈坤修逼迫自杀,言之凿凿,令人生疑,而我们也亲眼瞧见林珍的尸身了,他并非自杀,实乃他杀,这一切,林逢元显然是知情的。”
唐泛颔首:“不错,他不仅知情,还刻意在言行举止中泄露出来,令我们注意上那幅画。”
乔氏托腮坐在桌子旁边,好奇问道:“你们总说到那幅画,那到底是一幅怎么样的画?”
陆灵溪看了唐泛一眼,见他没反对,就道:“一幅山水画,有山,有水,有树,有人,有舟。上面还有题诗。”
乔氏蹙眉:“这样的画不是很常见么,为何会有问题?”
唐泛道:“那画上的两句诗,远树两行山倒影,轻舟一叶水平流,合起来正好是一个字。”
在那之前,大家都没往这个方向想过,总以为是画上藏着什么秘密,甚至还觉得说不定画上那个背影就是凶手。
陆灵溪一听,当即就学着唐泛的样子,以指沾水,在桌面上划了起来。
“山倒影,应为彐字,树……树是寓意木?还是丰?”
唐泛道:“丰,一丰一行,二丰两行,轻舟为乚,轻舟一叶行于江面,必有水溅出。”
也不需要唐泛将谜底揭开了,此时便连乔氏都反应过来:“是个慧字?”
陆灵溪一激灵:“他想说的是方慧学?!”
唐泛道:“从林家找出来的那些银锭来看,林逢元与对方早有勾结,假设林珍的死,和林家老二的失踪,都与此有关,那么上回我们去的时候,林逢元正是通过这一种方式,来暗示我们。只可惜当时我们未能察觉,事后林逢元就被杀死,连带那幅画也不知所踪,正是对方想要灭口的缘故。”
陆灵溪也道:“我想起来了,我们跟林逢元说话的时候,他那个长随亦是在场的!”
顿了顿,他又皱起眉头:“但我不大明白,这件事从头到尾,好像跟方慧学都没什么关系,杀评卷官和刺杀你的都是同一拨人,反倒是徐家的嫌疑更大一些。”
对上他满是疑问的表情,唐泛失笑:“你别看我,我又不是神仙,我和你一样还有许多问题弄不明白的。”
乔氏笑嘻嘻道:“依我看,表哥已经很厉害啦,能够凭借一个字谜就推断出这么多的事情来,我可做不到!”
陆灵溪:“……”
自己想说的话被抢了,任谁都会有点郁闷的。
唐泛却摇摇头:“我要是真厉害,早在林逢元表现出异常的时候,我就应该发现了,结果现在林逢元也死了,又惹上徐家,到时候还不知道会有什么麻烦等着我呢。”
他站起身:“时辰不早了,大家先歇息罢,有什么话明早再说也不迟。”
乔氏不着痕迹地瞟了自家婢女一眼,撅起嘴娇嗔道:“表哥,一别那么多年,你总忙着正事,我们都还未曾说过什么体己话呢!”
旁边忽然伸出一只手,将乔氏几乎贴上唐泛的身体隔开来。
声音来自于一直默不吭声的小州:“姑娘请自重。”
乔氏娇羞跺脚:“我与表哥有婚约在身,要你来多什么嘴!”
小州面无表情:“男女授受不亲。”
乔氏冷笑一声:“小州,你是不是觉着你一定会被表哥纳入房中,所以连我都不放在眼里了?想得美,我与表哥一日未成亲,你就一日别想亲近表哥!”
这,这唱的是哪一出?
众人目瞪口呆地瞧着这一幕。
都还没正式成亲呢,主子和婢女就闹起内讧了?
啧啧,大人果真艳、福不浅啊!
可这哪里是艳福,唐泛看着对方作戏,心里都有些麻木了,只能扶额道:“表妹你也去歇着罢,我乏了。”
乔氏也不敢玩得太过分,闻言暗暗地吐舌头,巧笑倩兮:“那好罢,表哥,我明儿亲自下厨,给你做几道好菜,好不好?”
“好好好!”唐泛应和,又对小州道:“小州,你与我回房,我有些话要问你。”
小州:“是。”
唐泛转身便朝自己房间走去,小州紧随其后,乔氏一副满不情愿又不敢阻拦的模样,恶狠狠地瞪着小州的背影,最后哼了一声,愤愤走人。
陆灵溪则站在原地,望着那婢女好似比唐泛还要高大几分的背影,表情有些怔怔,心里备受打击。
难,难道唐大哥喜欢的女子,竟是这样的?
纠结半天,他左右看看,见人都走光了,忍不住循着唐泛二人离开的方向跟上去,一路来到唐泛房间外面。
那里头已经点起了烛火,微光从窗户透出来,摇曳不定。
陆灵溪一面觉得非礼勿听,一面又阻止不了自己的脚步和好奇心。
越靠近些,说话声就越清晰。
仔细一听,似乎是那婢女在说话。
“大人,您喜欢穿着衣服来,还是脱了来?婢子觉着还是脱了衣服来好一些……”
这时候,他又听见唐泛轻咳一下:“穿着衣服就行了。”
都进展到这一步了??
陆灵溪脑子里嗡的一声,有些发懵。
再后来,两人的声音低了许多,但陆灵溪已经无心继续听下去了,他像来时那般静悄悄地离去,只是心中失魂落魄,脚步难免也略显凌乱。
屋子里,唐泛看着对方嘴角微微勾起的弧度,无奈道:“把人气跑了你就这么高兴么?”
其实哪里有旁人想的那样暧昧,不过是一个人给另一人揉按肩膀罢了,偏偏某人非要将好端端的事情说得引人误会。
隋州捏住他的下巴,弯腰亲了一下:“自然是高兴的。”
然而唐泛单独叫隋州进来,自然不是为了让他给自己揉肩膀,而是另有要事,只不过隋州的身份还不到挑明的时候,陆灵溪想误会,也只能暂时由得他误会去了。
“方慧学那里,你派人去盯着点罢,席鸣和陆灵溪他们都已经露过面了,若由他们去,方慧学马上就会知道我们已经怀疑上他了。”唐泛道。
隋州嗯了一声:“我明天就去调集人手,暗中监视。徐家那边,你又是如何打算的?”
唐泛苦笑:“这还能有什么打算,我这边无非是上疏陈明案情罢了,但徐彬肯定也不会善罢甘休的,希望汪公公能帮忙撑一段时间罢,等到白莲教伏诛,一切就都水落石出,真相大白了。”
隋州抚过他的鬓发,虽然没有说话,安慰之意却很明显。
今夜唐泛上徐家搜捕的事,虽说是唐泛有意为之,但看在不知情的人眼里,难免就会觉得他太过莽撞。
两人默默无言,氛围却有些难得的温馨,自离开京城之后,他们就难得能有这般安静相处的闲暇时光了,自然珍惜这片刻宁谧。
少顷,唐泛提振起精神:“其实你不必为我担心,这一桩科举舞弊案,虽说尚有疑点,但沈思和徐遂却是罪证确凿的,也不算全无收获了,只要现在找到徐遂,舞弊案就算是告破了。”
隋州微微一笑:“我从未怀疑过这一点。”
唐泛木着脸将他的手从衣领下拿出来:“小州,你该回去了。”
隋州弯下腰,轻易将他整个人环住,热气喷吐在对方耳畔,低沉的嗓音带着诱惑:“难道大人不要我侍寝么,我可以整夜服侍大人,不管大人是要揉捏肩膀,还是揉捏别的地方……但凡有命,无所不从。”
唐泛抽了抽嘴角:“你知道我想说什么吗?”
隋州:“说什么?”
唐泛:“小州姑娘,你胡渣都冒出来了。”
隋州:“……”
且不提小州姑娘如何郁闷内伤,京城毕竟距离江西千里之遥,虽然徐管家放了狠话,范知府等人也觉得唐泛行事不妥,但就算徐彬能量通天,能说得万安肯在皇帝面前替徐家求情,顺便给唐泛制造麻烦,等到朝廷的谕旨抵达这里,起码也得五天七天的工夫。
在此期间,唐泛已经亲自审问完沈思,并递上奏疏,将案情一一陈明,又将徐遂逃逸在外,以及案件疑点在上头分说明白,希望皇帝能够宽限时日,好让他查明真相。
因为没有确凿证据,唐泛在奏疏中并未提及白莲教,但隋州那边却得了一桩很可能与白莲教有关的消息。
据说几日前,庐陵县郊外某座山附近的村民忽然在半夜里听闻阵阵雷响,白天出去看的时候,就发现了山下多了一个被雷劈开的洞口,有胆大的山民进去一探究竟,却竟然在里头发现不少尸体,又陆续有谣言传出来,说是那山里面有吃人的怪物,越传越是玄乎,村民都害怕得很,又生怕担上责任,便赶紧上报官府。
按照官府的流程,汲敏知道这件事情之后,应该与知府商量,再一层层上报,到了京城那边,再由内阁最后下达命令,要么让地方自行调查,要么派锦衣卫过来,这中间起码要耗费一两个月。
唐泛虽然是钦差,但他只负责查办科举舞弊案,这件事却是无权过问的,所以汲敏与范知府等人也无须向他汇报。
不过就算他们不说,锦衣卫也未必就没有知道的途径,隋州认为这件事极可能与白莲教在吉安境内私下开矿铸钱有关,便留了一半人手监视方宅,另外一半人手则跟着他前往那里一探究竟。
却说唐泛表面上让陆灵溪和席鸣等人去寻找徐遂的踪迹,自己则三天两头没事就去找找徐家的麻烦,暗地里却一直留意着方家的动静。
方慧学据说染了风寒,已经两三日没有踏出方家半步,因着方家在吉安的地位,上门探病的人倒是络绎不绝,唐泛也派人送了礼物过去,据说出来接待的是方家管家,方慧学自己并没有露面。
这很正常,若是唐泛亲自去了,方慧学肯定要亲自出迎,但若只是他派的人,方慧学也没有必要出面接待。
除此之外,方家并没有异乎寻常的变动,每日依旧有人进进出出,方慧学膝下有两儿一女,女儿正是给本省布政使当继室的那位,两个儿子,一个已经成亲生子,另外一个还在念书,据说想要考取功名,除了出嫁的女儿之外,那两个儿子时常进出方宅的身影,倒是人人都瞧见了的,这一切自然也经由监视的人之口,传入唐泛耳中。
但唐泛总觉得哪里不对,心中总有股说不出的古怪感挥之不去。
直到陆灵溪为他带来一个与方慧学女儿有关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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