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化二十三年正月十一。
按照往年的规矩,今天本来应该是元宵假期开始的第一天,官员们也会开始休沐,一直到元宵后才会重新回衙门处理公务。
不过今年由于皇贵妃万氏忽然薨逝,皇帝借着给贵妃商议谥号的名义召开大朝会,顺理成章地占用了官员的假期。
许多人已经听说皇帝要追封万氏为后的消息,雪片一般的奏疏从昨天起就堆满御案,其中有反对激烈的,也不乏表示赞同的,还有的甚至连谥号都帮皇帝想好了的。
但这些奏章,皇帝都没有去看,甚至连翻都没有翻过。
按照他与万通原先商量好的,为贵妃草拟谥号仅仅是一个幌子,大朝会真正的目的,是为了废太子。
“我怎么觉着像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昨晚我这眼皮就一直跳个不停!”徐溥压着眼皮,小声嘀咕道。
他还不知道昨夜刘健去找过唐泛的事情,更不知道在那之后位于大兴的一座别庄发生的变故。
“左眼跳财,右眼跳灾,你这跳的是左还是右啊?”刘健随口道,有些心不在焉。
徐溥:“不是罢,我怎么听说是左灾右财?两只眼皮都跳那是什么征兆?”
刘健:“那说不定你等会儿回去的路上会有大美人投怀送抱呢?”
徐溥笑骂:“去你的!”
他旋即又敛去笑容压低了声音:“你瞧万循吉他们,是不是都有点怪怪的?”
刘健皱了皱眉,他还没收到唐泛的回音,也不知道那边到底有什么进展,不过说不定还真是自己多疑了,万安根本就没有暗示什么,唐泛自然也就查不出什么结果。
他循着徐溥的话仔细观察万安等人的表情,发现对方的举止其实谈不上奇怪,与往常并无二致,大朝会等场合,自然不能像平日在内阁那样随意,神色难免也要肃穆几分。
“你的奏疏准备好了?”他小声问徐溥。
徐溥也小声回道:“备好了,到时候真要这么做?只怕陛下会大失颜面罢?”
正如万安他们早有成算,刘健与徐溥也已经作好打算了。
若是皇帝执意要追封万氏为后,他们就会上疏反对,如果皇帝不肯听从,他们即便舍弃这顶乌纱帽也不足为惜,如果皇帝肯妥协退让,那么他们也不妨退让一步,同意皇帝给万氏多上点尊号,聊表安慰之意。
当然,皇帝很可能是不会妥协的,所以两个人的袖子里都备好了两份奏疏,以应不时之需。
刘健回答道:“如果不这么做,太子难道以后要尊万氏为嫡母?”
徐溥叹了口气,没有作声。
太子自入主东宫以来,谦和礼让,勤奋好学,隐隐已有一代明君的气象,更难得的是他心地仁善,与他接触过的人,没有不喜欢他的,他们因太子幼年的遭遇,这种喜爱之中又夹杂着怜惜之情,当年能够为太子舍弃性命的宫人尚且如此,何况是刘健徐溥等人,连唐泛不也因为与太子数次接触,而真心想要帮助这位东宫储君么?
反倒是作为亲生父亲的天子,对太子却殊无舐犊之情,又或者说,他对所有儿子都是如此,皇帝所有的感情,可能此生只给了万氏一人。
二人说话之间,朝臣鱼贯入殿。
伴随着净鞭响过,皇帝出阁升辇,所有窃窃私语悄然停止,众臣神色肃穆,静待皇帝发话。
坐在御座之上,与站在下面的感觉是截然不同的。
从皇帝这个角度,他可以将下面所有人的面部表情一一收入眼底。
刚刚登基那几年,皇帝或许会乐此不疲地坐在这上面观察朝臣的各种反应,但是现在的他早就没了这种心情。
以前万氏在的时候,他也不见得能够修身养性,只与万氏待在一起,每每总还会忍不住去拈花惹草,后宫女人很多,她们的皮相年轻而又漂亮,这些宫女,女官乃至嫔妃,全都贴上了皇帝一人专属的标签,很难令人把持得住,成化帝也不例外,他沉迷于修仙,除了想要长寿长生之外,还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重振雄风。
万氏自然狠不高兴,她是一个独占欲很强的女人,即使后来已经不管皇帝又有多少子嗣诞下,但依旧会对皇帝临幸某个后宫女人而发上半天的火。
然而她越不让做,皇帝反倒越有种偷情的禁忌快感。
不过这一切从万氏死了以后就彻底改变了。
皇帝忽然发现,无论再漂亮的女人,也不能令他提起兴趣,甚至李孜省继晓向他灌输的那些长生不老的言论,也无法再让皇帝觉得动心着迷。
天上地下,唯有那样一个人,能够令他感觉到生机,没了她,自己就像孤魂野鬼一样,再无活下去的趣味。
也许朕很快就能去见万姐姐了罢。
皇帝轻轻地,几乎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感觉到从未有过的疲惫,从骨子里散发出来,将整个人都包裹浸染,连坐在这张龙椅上,看着下面那些人的面孔,都让他觉得窒息。
大朝会本该是有教坊司齐奏鼓乐的,不过今日有些特殊,又非什么重大庆典,谁也不想去触这个霉头。
按照事先商量好的,此时本该是首辅万安出列,提出废太子之事,然后皇帝首肯,彭华等人顺势拿出废太子诏书,趁着群臣来不及反对之际,将此事定下来。
如果群臣反对声浪很大,皇帝就退一步,以不册封万氏为后作为交换条件,来换取群臣对废太子的妥协。
其实皇帝本来是已经铁了心要追封万氏的,奈何昨夜太后闻讯赶来,与皇帝大吵一架,以死相逼,皇帝毕竟没法真的眼睁睁看着亲娘去死,最后只得答应下来。
可除了万党,其他人并不知道这些内情,朝臣还以为今日朝会的主题便是讨论万贵妃的身后尊号。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皇帝的视线望向台阶下面的第一人,万安。
万安微微垂着头,并没有往上看。
这是觐见的基本礼仪,不能直视君颜。
但这样一来,皇帝却看不清万安的表情。
他为什么还不说话。
万安不说话是因为他在犹豫。
昨天他和刘健大吵一架,当然不仅仅是因为刘健戳中他的软肋,让他恼羞成怒,入阁十数年,万安经历过的难堪场面绝对不止刘健那一桩,再难听的话他都听过,刘健那种充其量是毛毛雨。
他只是顺水推舟,借着吵架将要表达的讯息传递给对方罢了。
但是那里头包含的讯息实在太隐晦了,他不能肯定刘健到底听没听出来,也许听出来了,也许没有。
万安也说不清自己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他不愿谋朝篡位,更不愿用什么假太子去混淆皇家血脉,所以他希望万通等人的阴谋可以被刘健他们知悉破解,而自己因为有通风报信的功劳,怎么说也能得个善终。
但另一方面,这些阴谋从头到尾又少不了他的份,他无论如何都是没法彻底摆脱干系,所以很有可能到了最后,他既不为万党所容,又被太子那边的人唾弃,落得两面不是人。
这种矛盾的心情使得他左右为难,最后才给了刘健那么一个隐晦到几乎没人能识破的提示,大有“反正你能猜出来就是我的功劳,猜不出来就不关我的事”的意思。
眼下,本该轮到他第一个开口请皇帝废太子,揭开今天的大戏。
但他却迟迟没有出声。
等待的时间有点长,朝臣都莫名所以,面面相觑,若不是有监察御史在旁边盯着,估计都要交头接耳了。
万党更加焦急,都不知道万安中了什么邪。
彭华几次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推他,奈何自己前面还站了个刘吉,对方有意无意用身体挡在中间,让彭华根本没法下手,恨得他牙痒痒,把刘棉花的祖宗八代都问候了一遍。
李孜省终于没忍住,不想继续再等下去:“陛下,臣有本奏!”
众人皆闻声朝他望过去。
李孜省是礼部侍郎,贵妃身后丧事也要由礼部来主持,由他先开口倒是可以理解的。
见皇帝没有阻止的意思,司礼监的当值宦官喊道:“准!”
李孜省:“臣尝闻太子承天之命,顺民之祈,本应得天独厚,寄四海望,然太子自册立以来,身边亲眷屡屡横遭不测,初为生母,后又累及陛下龙体,贵妃性命,兼有慧入北斗,泰山地动等警兆,……”
大殿之内轰的一声就炸开了,所有人都以为李孜省开口是为了逢迎讨好皇帝,抢个追封万氏的头功,谁能想到他居然将矛头指向太子?!
前一阵子,废太子的事情闹得轰轰烈烈,最后以泰山地震而告终,因为当时大家都觉得这是皇帝想要废太子招来的,也都觉得皇帝有生之年估计都不会再提及此事了,孰料李孜省竟又旧事重提,而且还将泰山地震给扣在太子身上!
既然是天灾,天又不会说话,会说话的只有人,天意只会按照人们所需要的来理解描述,既然亲太子的人可以将其解释为皇帝失德,那么万党自然也可以解释为太子失德。
刘健和徐溥都懵了。
他们根本没料到会有这一出!
要知道两人袖子里还兜着与万氏有关的奏疏呢,结果万党根本不按常理出牌,大大摆了他们一道!
事情来得实在太突然,别说刘健徐溥,其他人也都毫无防备,只能眼睁睁瞧着李孜省在那里侃侃而谈。
“……可见凶德弥著,天地不容,是以臣斗胆请陛下另择贤明,以顺日月人心!”
李孜省几乎没有给任何人插话的间隙,直接一口气说完,然后躬身退入队列。
“陛下,李孜省信口胡言,恕臣不敢苟同!”刘健反应过来,急急出声,“泰山地震明明是……”
他好歹没有完全急过头忘记分寸,说出什么“泰山地震明明是陛下你要废太子才会引来上天警告”之类的话。
“泰山地震明明是天灾,天灾难避,与太子何干!再者太子被册立至今十余载,贵妃薨逝如何又能算到太子头上?还请陛下万勿听信此等奸佞之徒所言!”
李孜省淡淡道:“我是奸佞之徒,刘阁老你又是什么?你只因担任过东宫讲学,便对太子死心塌地,然则太子虽然尊贵,也不过是储君,你身为人臣,本该效忠圣上,如今借着效忠太子之名,行结党营私之实,可见刘阁老也没有你自己口中说的那般大义凛然,不过是斯文败类罢了!”
刘健勃然大怒:“你血口喷人!我心向太子,乃因太子是陛下册立,名正言顺的储君,绝非藏有半点私心!”
李孜省凉凉道:“刘阁老如此色厉内荏,显然有做贼心虚的嫌疑啊!”
刘健意识到自己吵架肯定是吵不过他们的,当即就摘下头顶官帽,跪下叩首,悲痛道:“陛下,太子何辜!”
徐溥也跟着跪下:“陛下,太子自册立以来,战战兢兢,仁善恭谦,并无失德之处,请陛下明鉴!”
当场也有不少朝臣反应下来,纷纷跟着下跪。
还有一些尚在观望,或者根本就是万党中人。
殿上当即就乱作一团,监察御史们不得不出面维持秩序,好一会儿才让乱哄哄的场面稍微平静下来。
万安还是没有吱声,仿佛完全忘记了自己身为首辅的职责,一动不动站在那里,跟睡着了似的。
若不是上朝前他曾开口说过话,别人几乎要以为他被下了哑药了。
万通人也在当场,不过这种场合一般没有他开口说话的份,而且由于他的身份使然,如果贸然开口,反倒会引起文臣反感,更惹来一些原本中立的人奋起反对,他对文官这种心理再了解不过,所以不管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他也只能选择沉默。
但他心里却已经将万安恨入了骨头,早知道这人会临阵退缩,他是绝对不会让对方好过的!
万通狠狠地剜了对方的背影一眼,继而不停地向彭华使眼色。
这种情况下,彭华不得不临时充当起引领万党继续将计划进行下去的职责,所以他又主动提出了给贵妃上谥号,追封其为孝康靖肃哲惠庄仁皇后。
这一下,大家且顾不上反对废太子的事情,又要开始为了万氏到底应不应该被追封为皇后而争论吵闹。
刘健哪里还看不出来,今天哪里是要追封万氏,分明是万党想要借着这个由头废太子呢!
恐怕皇帝也早已知情,所以一言不发,在配合他们演戏!
他与徐溥相望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愠怒之意,当即也不管万氏的事情,便准备开口反对太子之事。
这时候,大家便听到皇帝提高了声音道:“朕还没死,众卿吵嚷什么?”
众臣不得不纷纷跪下请罪,连刘健徐溥刚要出口的话也只能咽了回去。
怎么办?
皇帝这一口,必然是与废太子有关,难道真要眼睁睁看着太子被废么?
难道太子最终还是逃不过这种命运么?
刘健等人心中焦急万分,却束手无策,他们总不能贸然打断皇帝的话吧?
上回皇帝还会先征询内阁的意见,这次却连事先通知一声也没有,直接就让万党的人任意施为,只怕真是铁了心了!
片刻的沉默之后,皇帝道:“太子并非长子,亦非嫡子,只因在他前面的两位兄长早夭,故而才轮到他册立为东宫,既然如此,论长排序,也该是贵妃所出的长子才是,从这一点来说,贵妃既然诞下皇长子,追封为皇后,并不为过。但卿等既然竭力反对,朕亦不愿眼见君臣失和,故而决定只废黜……”
“陛下,臣有本奏!!!”
声音来自于众人身后,大殿之内寂寂无声,这个突如其来的声音便显得分外洪亮。
所有人都惊愕地转身往后面看去,却见太和殿门口站着两个人,只因身影背逆光线,一时看不明晰,大家不得不眯起眼睛仔细端详。
刘健和徐溥却一眼就认出来了,他们几乎失声喊出对方的名字:“唐泛!”
是的,正是唐泛。
昨夜万通在大兴的别庄被隋州薛凌一干乔装改扮的锦衣卫闯入,杀了个措手不及,万通安插在那里的人手甚至没来得及出去通风报信,就通通被放倒了。
在万通那名姬妾曼娘的指点下,隋州他们在别庄前院一个地下仓库找到一个非常关键的线索。
关键到足以推翻眼下的局面。
由于未曾走漏消息,万通仍旧对别庄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自然也不知道他自以为精心藏起来的杀手锏已经被隋州等人翻找出来,并且在天色未亮之际就带了回来,直接交由唐泛带入宫。
唐泛虽然赋闲在家,可毕竟还有官身在,又托庇于隋州与汪直的从中运作——汪直甚至还去了太后那里,说明一切前因后果,直接讨好懿旨,否则他断不可能如此顺利地来到太和殿门口。
紧赶慢赶,总算赶在大朝会上出现。
若能再早一点,或许还能避免先前的乱局。
但,总算还不算晚。
“陛下,臣有本奏!”唐泛走了进来,手里拽着一个瘦弱的少年,后者跌跌撞撞,神色惊惶。
待众人看清对方面目时,不由都啊了一声!
万通更是脸色大变。
“唐润青,你好大胆子,擅闯朝会,还敢挟持太子!”不知是谁呵斥出声。
皇帝也皱起眉头。
万通则大喊起来:“来人,护驾!将这乱臣贼子拿下,死活不论!”
殿外闻声出现禁军侍卫的身影。
唐泛自然不会坐以待毙,他朗声道:“陛下,各位大人,且看清楚了,此人不是太子!”
万通怒道:“快快将人拿下!”
皇帝忽然道:“慢着!”
他眯起眼上下打量唐泛带来的那个少年,若不细看,对方当真与太子长得一模一样,甚至连那稀疏的头发,额角的伤痕都分毫不差。
但皇帝又知道对方不是太子,因为太子从来没有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皇帝:“此人是谁?”
唐泛:“回禀陛下,此人被万通私藏在大兴别庄,只怕是准备用来对太子不利的!”
万通大声道:“陛下请勿听信唐泛的胡言乱语,臣如何会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
唐泛冷笑:“万大人,证据确凿,这位假太子就活生生站在我眼前,他可以作证,你那别庄里的人也都可以作证,你若非另有所图,为何要找一个与太子相似的人,将他乔装改扮,甚至训练他的言行举止,使他与太子如此肖似!”
他转向那少年:“你自己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少年自昨夜被隋州等人捉住之后,早已一五一十地将实情吐露。
此人姓邱名平,本是川滇边界一户农家的儿子,因为逃荒到了青州,又碰巧遇上当时回乡探亲的万通,万通见他与太子有几分相似,就起了心思,将此人收到麾下,又让人教他读书识字,模仿太子举止,甚至将他的外表一点点改得更接近太子,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够派上用场。
如今假太子浮出水面,万通到底怀着什么居心,也就昭然若揭了。
饶是皇帝已经决意改立太子,听到其中还有这么一段曲折迂回的隐情时,不由也勃然大怒。
万通竟利用他对万氏的一腔深情,将皇帝当成傻子一般玩弄于鼓掌之间!
那头唐泛讲完一切来龙去脉,微微笑道:“陛下,臣还要多谢元辅大人,若非他及时提醒,暗示刘阁老,又通知了臣,臣只怕还想不到其中关键,而陛下与诸位大人恐怕也会就此被万通蒙在鼓里,听凭他为所欲为呢!”
他的声音在大殿之内回荡:“试问一个居心叵测之人,又如何是真心为宗庙社稷着想?他不过是想借着改立太子的机会,为自己攫取富贵,甚至将皇位继承人当成傀儡掌控罢了!”
万通恨极,他万万没想到,到头来坏了自己好事的,竟然是一直不显山不露水的万安!
怪道先前对方一直不吱声呢,敢情是在这里等着!
这等投机取巧,狼心狗肺之徒,他怎的就鬼迷心窍与之合作了!
他双目通红,死死攥着拳头。
他很想扑上去将唐泛掐死,更想将万安立毙掌下。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那么做。
因为那些都不是要紧的人物,就算杀了他们,自己也跑不掉了。
此时并没有人防备着他,因为按照规矩,虽勋贵亦不得带刀上殿,即便是武将,参与大朝会,只要进了太和殿,就得交出兵器,所以一个赤手空拳的万通,仅仅只是没牙的老虎。
若要说万通收买了禁军侍卫,那也是绝对不可能的,在本朝,想要通过宫变来篡位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万通若有那份能耐,今日也就不必百般怂恿皇帝废太子了。
但俗话说狗急跳墙,一个穷途末路的人,是压根不需要用任何常理来揣测的。
在唐泛说话的那短短一瞬之间,万通已经想得很明白了,自己利用皇帝对姐姐的喜爱来迫使他同意废太子,这对皇帝来说已经是极限了,一个企图混淆皇室血脉的人是罪不容赦的,到时候就算皇帝不想杀他,太后和众臣也不会放过他,他最好的结局还是难逃一死,区别可能仅在于是菜市口问斩,还是赐毒酒死得体面一点罢了。
这是万通绝对无法接受的,他还有无数珍宝财物尚未来得及挥霍,权力带来的滋味太过美好,早就习惯了荣华富贵的他,没法想象自己脑袋落地的情景。
于是他作出了此生最愚蠢,最追悔莫及的一个举动。
在唐泛那句“甚至将皇位继承人当成傀儡掌控罢了”的话还没说完之际,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唐泛和他身旁那个假太子之际,万通忽然动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正坐在皇位之上的皇帝!
他的动作很快,所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只能看着他的身影飞掠上去。
站在皇帝身边的司礼监内宦甚至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尖叫,然后准备挡在皇帝面前。
但万通早就料到了,他恶狠狠地一把将人推开,力道之大,让那内宦直接猝不及防从旁边摔了下去。
皇帝的表情微微扭曲,内心的害怕如实折射在脸上。
但他的肢体动作却跟不上反应,完全不知所措,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朝自己扑过来。
噗!
皇帝听见一声闷响。
但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直到万通瞪大了眼睛,双手蓦地颓然垂落下来。
紧接着,皇帝看见了对方胸口崭露出来的箭矢。
一箭穿心!
皇帝看着万通在自己面前倒下,双眼圆睁,死不瞑目,脑海依旧是一片空白。
等到殿上嗡嗡作响,众人扑上前询问皇帝有无大碍,禁卫军将万通尸身拽起拖下,他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手心背上全是汗水,连单衣都湿透了。
太和殿门口,隋州放下弓箭,沉声道:“臣等救驾来迟,奸贼业已伏诛,请陛下恕罪!”
皇帝总算略略捡回属于九五之尊的威严:“还好广川及时赶到。”
他话锋一转,指着李孜省道:“将他也拿下!”
李孜省大惊失色,慌忙跪地求饶:“陛下饶命,臣与万通不是一伙的啊!”
彭华尹直等万党中人亦是脸色煞白。
万通已死,这些人作用有限,再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大局已定。
唐泛却没有空去观察那些人的反应,他的目光搜寻全场,面色忽然微微一变,将假太子丢给禁卫军,走过去问隋州:“梁芳呢?”
此人不除,祸害甚大,万党等人肆无忌惮,其中也少不了梁芳在背后出谋划策,操纵一切。
隋州摇摇头:“汪直去找他了。”
此时,一名身材干瘦的小黄门正走在前往宫门的路上。
他低着头,脚步匆匆,年纪看上去很轻,顶多不过十七八,身量不高,放在宫中毫不起眼,
这样的人,宫里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纵然太和殿里发生了那样的变故,但一时半会还影响不到整座紫禁城的布防,其它各处的防卫巡视仍与平日差不多。
西华门外的军士瞅见将要出宫的小黄门,像往常那样伸出手,小黄门则也态度稀松平常地解下腰牌递过去。
“司设监的?出宫作甚?”军士拿出名簿登记下他的名字,依照规矩询问了一声。
“奉陈公公的命令,出宫采买。”小黄门低眉顺眼道。
军士将腰牌还给他,小黄门谢过一声,便要继续往前走。
“站住!”身后有人厉声道。
小黄门听而不闻,连头都没有回,几乎是听见这声音的同时,他蓦地纵身而起,向前方掠去!
速度变化之快,让一众军士看傻了眼。
但比他更快的是身后疾追上来的人。
那小黄门听见耳边传来兵刃破空之声,身体不得不强行换了一个方向,往旁边闪避。
但那把刀好似早已料到他的意图,连他的前路也死死封住了!
不得已,小黄门只能转守为攻,接下来自对方的攻击,他顺势往后扑去,抽、出宫门旁边其中一名军士的佩刀。
双方身形极快,眨眼之间就已经过了十数招,令人吃惊的是,那小黄门虽然年纪轻轻,下盘功夫却丝毫不逊于他的对手,兵刃交接时铮然作响,旁人只看见刀影纵横,却几乎看不清他们的招数!
“梁芳!”瞅了个空隙,汪直一语道破他的身份:“你勾结白莲教,潜伏宫中意图不轨,如今万通业已伏诛,你还想负隅顽抗吗!识时务不如赶紧投降,陛下仁慈,还能留你一条命在!”
那小黄门,或者说易容成小黄门的梁芳冷笑一声,也不言语,手中刀势却更凌厉了几分,逼得汪直一时有些落于下风,不得不临时变招,变攻为守,一面不动声色仔细观察对方的空门。
梁芳桀桀一笑,以完全不同于那张年轻面皮的声音道:“你的刀法都是我教出来的,凭你也想打赢我?”
话方落音,刀锋便在汪直肩膀上划了一道!
汪直身形晃也未晃,趁着这个机会直接趋上前,刀尖如流星般刺向梁芳的胸口。
梁芳一惊,不得不往后飞退。
但这样一来,他就没有办法再对对方形成步步进逼之势了。
实际上梁芳压根就没想与汪直打,他更不会做像万通那样去胁迫皇帝的蠢事。
在得知唐泛带着假太子出现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万党失败了,而万党肯定也会将他牵扯出来。
所以他的目标很明确,那就是出宫!
只要出了这座紫禁城,他就是龙归大海,从此海阔天空,那些人再想找他,无异于大海捞针。
所以梁芳只想跑,不想打,打赢汪直甚至杀了汪直对他来说一点好处也没有。
汪直却是抱着势在必得的决心,一定要将他捉拿!
在梁芳飞身后退的同时,汪直也拔地而起,朝他扑了过去,手中绣春刀觑准梁芳周身露出的那一丝间隙!
他的速度完全没有受到肩伤的影响,依旧迅若闪电。
这时候,梁芳的退路被一棵树挡住。
如果他还要跑,就得变换身形,但这势必会使速度稍稍减缓片刻。
高手过招,这片刻工夫足以改变许多事情!
梁芳瞅见了汪直嘴角的那一抹冷笑。
他惊觉自己似乎陷入了对方一早算计好的陷阱。
但他别无选择,只能侧开身形,避开那棵树。
就是现在!
汪直眯起眼,手中绣春刀掷了出去,直接插、入梁芳的肩膀。
后者惨叫一声,身形生生凝滞住,然后跌落下来。
汪直趁此机会一跃上前,冲着对方后背心就是一章拍去!
梁芳嘴里喷出一口鲜血,再也无力逃跑和反击。
若是他肯早一些走,不要抱着侥幸心理,留下来观望万通是否失败,指不定现在汪直也追不上他了。
但世上没有后悔药,如果人人都一早知道未来发生的事情,未来又会随之变化。
所以人心机关算尽,也是万般枉然。
梁芳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他还没死,当然也没那么容易死。
但现在生死已经不由得他了。
汪直走过去:“还跑吗?怎么不跑了?”
他死死瞪着汪直,像是要将目光化作刀刃:“你别得意……嗬……嗬……你杀孽太多,迟早会跟我一样得到报应,等着瞧罢,新皇登基之后,他也容不下你的!”
汪直哂笑:“老子从来就不信有什么天道轮回,因果报应,真要有报应,你这龟孙子早八百年前就该死了!别以为我不知道,当年贵妃身边那个宫女福如,正是得了你的命令,才会去谋害太子的!”
他将对方身上的刀抽、出来,又引得梁芳一声痛呼,血流如注。
“梁公公,不妨实话告诉你罢,你之所以失败,是因为你的野心太大,能力却又不足,简而言之,就是太蠢!明白了吗!”
梁芳身体抽搐,直翻白眼,也不知道是被疼的,还是被气的。
汪直当然不会杀他,还有许多秘密有待从梁芳身上挖掘,譬如梁芳到底是如何跟李子龙勾结上的,又譬如当年李子龙能上万寿山窥伺皇宫,是不是得了梁芳之助。
但这些已经无关紧要,充其量就是从宫中再捉点小鱼小虾,一切风波至此大体平复,在可以想见的有生之年,白莲教只怕再也不会有复苏的元气,至于数十年后,又会不会有人借着白莲教的名义兴风作浪,那就不是他们这一代人所能关心的了。
汪直抬头望去,天色已经大亮,远处东方微微露出一丝鱼肚白,似乎寄托着某种寓意。
宫门处一行人匆匆赶来,其中便有隋州与唐泛的身影。
他微微吁了口气,这才感觉肩伤火辣辣地疼。
但好在,一切都结束了。
汪直想到了方才梁芳说的话。
新皇登基之后……
那将会是怎样的情形呢?
现在仁慈的太子会不会在未来变得与他父皇一样呢?
谁知道呢?
也许会,也许不会。
他觉得,无论如何,总不会比现在更糟糕了。
爝火燃回春浩浩,洪炉照破夜沉沉。
不管黑夜如何漫长,黎明终将有到来的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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