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珍最后的记忆是,李兆廷放开阿萝,冲上来往她鼻下探去,还有院门前,不知什么时候悄然来到的太后众妃,和魏成辉的喋喋笑脸……
牙*
半个时辰后,晋王妃回到寝殿。
贴身宫女小春不解问道:“娘娘,这魏侯通知娘娘带领众妃前往,娘娘为何应承下来,这毕竟不是什么光彩事,不怕皇上心里——”
“怨恨哀家?”
她话口未完,便教晋王妃淡淡打断酢。
“哀家不是不知魏成辉心里在盘算什么,但也只有这样,皇上才不会一时心软,容许这个背叛他的女人还存活在这世上。他放不下这脸面。也可以让后宫诸妃看看,背叛皇上不得好死,看以后谁还敢!皇后今日倒是干得漂亮!”
……
中宫,有人同时抱有疑惑。
“娘娘,为何要出这个手?冯素珍死了,只怕皇上会怨恨一辈子……”
阿萝已换过干净的衣裳,站在铜镜前,静静看着镜中人的脸。
微有憔悴,却冷硬无比。
朝背后丫头轻瞥一眼,阿萝冷冷说道:“万一皇上心软呢?我不能不赌。有时,活人争不过死人,可是,更多时候,活人争不过活人。她死了,皇上还有可能回心转意,她不死,我……不可能再有机会。”
“既然如此,我为何不赌上一赌!”
“今日我替他把心中这根刺拔掉,他肯定会痛,可那女人背叛了他,所以,看,”她说着轻轻抚住项上被刀刃轻拉而过的口子,“我替他承了这罪孽,他终究舍不得我,生生握住了我的剑,不许我自刎……”
“梅儿,我还是赢了。”
梅儿想想方才情景,倒却也是,千钧一发之际,皇帝情愿受伤,用力握住她主子手中的剑……
她心中大石放下,欣慰而泣,“是,娘娘。”
“还有那孽种。”阿萝看着镜中自己,笑靥如花。
“连玉,若这孩子是跟后宫哪个女人生的,我都会设法替留下来,可是……”
她说着突然话锋一转,“走,随我出去一趟。”
梅儿不解,“可皇上既还没下令将那孽种处死,会不会还是动了一丝恻隐之心?如今动她会不会——”
阿萝笑,“谁说我要去找皇上!我去会会桑湛,也是时候把东西还给人家了。”
梅儿一愣,“那桑湛是男眷,娘娘身份特殊……这刚刚经历了冯素珍的事,皇上难免对此格外忌讳,这会不会惹皇上不快?”
“我就是要惹他不快。如此,他才能尽快把心思放回到我身上来。”镜中人双唇一开一翕,缓缓说道。
桑湛出门的时候,恰逢阿萝来访。他略有些意外,“娘娘来此不知有何赐教?”
“确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阿萝微微一笑,挥手让梅儿退到园中稍远的一处花木之下。
“请问是什么事?”他淡淡问道。
昨日夜里心火难捺,他以雕塑来控——那段难熬的日子里,他也是以此来让自己恢复平静,今日起来才发现,昨晚用力过猛,竟将那木塑肩身剜掉了一大块!
他心中对她痛怒有之,却尤觉闷钝难当。
今日见过李兆廷后——既为“探看”伤势,同时献上对魏家初步分离崩析之法,便出宫一趟,挑些上好木料,将那豁口填上。
阿萝见他态度不咸不淡,心中不由得有些恼火,也淡淡说道:“前来归还公子的东西。”
“娘娘客气,大可不必的。”桑湛说道。
“本宫坚持。”她把帕子递过去。
气氛一时有些曼妙。桑湛眉头一凝,没有再拒,伸手去接。
帕子经濯洗和熏香,一股清幽的香气扑鼻而来。
阿萝手指在他掌心划过。
他顿了顿,颔首告辞离开。
哪怕他态度始终有些疏离,阿萝还是觉得,他对自己不无些心思,她来本是要在宫中制造些说法,但这一瞬心中却生了丝难言的喜欢。
她故意将身子晃了晃,他正从她身边走过,见状有过一丝迟疑,但下一刻还是立刻出手把她搀扶住。
她微笑,“谢谢。”
桑湛到得帝殿,已是差不多半个时辰之后。
乌暗沉郁了半日的天,终于瓢泼了一场大雨。
夹着厉雷激电。
闪电如龙蛇张口吞吐,雷声轰隆,好不吓人。
今日帝殿,好似和平日并无什么不同,守卫一样森严,但不知为何,心中总有股言说不清的不安颤栗之感!
收伞肩上湿润大片,秋末初冬,已有些寒冷,他也不以为意,上前求见。
司岚风并没陪在
帝殿,就在外面。
但今日的司岚风,却真好似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他微微垂着头,似乎通身透着一丝萧瑟。
听到他声音,司岚风抬头答道:“桑公子今日还是请回吧,皇上……嗯,还在休养之中,不会见客了。如此怕是将维持一段时间。”
桑湛微有些诧异,他与李兆廷之间恩怨归恩怨,但他深谙李兆廷是个十分勤勉的人,这两天也还负伤处理朝务,对方如此一说,倒是有些古怪。
“那草民改日再来拜见,请司统领代问皇上好。请。”
但皇家的事,自不可过于打听,他一笑告辞。
“少主慢走。”对于李兆廷看重的人,司岚风自不会怠慢,立刻谦礼相回。
“殿外是谁?”
桑湛堪堪转身,李兆廷的声音忽而从殿内传来。低沉而沙哑,听去格外的疲惫。
“回皇上,是桑少主。”司岚风连忙禀道。
李兆廷道:“让他进来。吩咐下面备些酒水一并送进,朕想和桑公子喝几杯。”
“皇上,伤势未……”
司岚风似乎迟疑了一下,但随即又打住,只道了声“是”。
桑湛心中疑虑更甚,见司岚风已亲自将殿门打开,他快步跨进。
殿内的情景,让他心中一凛!
李兆廷坐在屋子中央的圆桌后面,眼眶血红,鬓发凌乱,浑身湿透,整个人好似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另有一股子血腥之气隐隐的不知从哪里传来。
“皇上伤势未愈,怎不传太医来瞧瞧?”他缓缓开口。
李兆廷不置可否,屈指敲敲对面座椅,说了声“请”。
“这血不是朕的,噢,不对,朕的手伤了,但至少,大部分的血……都不是朕的。”
他以为李兆廷不会回答,不想坐下的时候,对方却突然淡淡说道。
他一怔,还未问话,李兆廷又笑着缓缓开口:“这是一个女人的。朕的妃子。”
“她身份有些特殊,从前是朕的未婚妻,就是那天看到的那个丑八怪。”
酒水还没到,李兆廷却仿似喝醉了般,自顾自地说起来。
桑湛心口仿佛被人重重锤击了一下,若非二十多年来修下的脾气,这一刻,他怕已按捺不住,做出什么来。
“她怎么了?”他听到自己以最平静的声音问他,桌下,他将因颤抖和愤怒而筋骨乍现的双手紧紧握住。
李兆廷没有回他,仍是自顾自话,“她小时候曾跟朕赌咒,说这辈子会爱朕到老到死,否则,她便不得好死。朕登基后对她付出了所有心血,她却对朕虚与委蛇,她早已变心,爱上了另一个男人。她妄想以一己之力,离间朕和朕的权臣,可哪怕她杀了朕老臣的儿子,朕还是护着她,替父报仇?”他呵呵的笑,“她是想替她那相好报仇!那个男人死了,她便千方百计救下他的弟妹,被朕打进浣衣局,吃尽苦头,一双手几乎烂掉还是执迷不悟,委身于我,也不过是为能出宫替那男人生下他的孽种……”
“所以知道后,杀、了、她?”
他陷进了自己所有的情绪之中,丝毫没有察觉对座男子已倏然而起,语气平静,平静得可怕。
“杀她?”他笑,“我是想当着她面杀了她那孽种,杀了她,可何必我动手,她倒在了朕的皇后剑下,应了她自己的誓言。”
“太医过来的时候说,她用过催生之法身子早已枯败,死亡是不过早晚的事,她自己也清楚,所以,她千方百计回宫……那场火是她烧的,容貌也是她自己毁的,她要朕不再碰她,她要朕内疚,她要在死前为她那姘头报仇,她快死了还念着那个人,哈哈。”
桑湛一瞬如僵,有什么从眼眶急落而下,掉到死死按在桌上的双手之上,仿佛有什么从体内急抽而去,却忽又闻得有低弱的呜呜哭声在耳边响起。
二人几乎同时抬头,发现那古怪的声音正是从不远那张贵妃榻上一只红色襁褓里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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