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要与你做个交易。”
“这笔买卖,想必你是断然不会拒绝的。”
“你究竟是谁?”
“来罢,幻魔宫中,有你想知道的一切。”
项述站在淝水北岸,脑海中响起了三个月前,蚩尤的声音。群鸦覆满大地,对洛涧以西之地虎视眈眈,这里是一片开阔的平原,放眼望去,北方尽是秦军,直蔓延向天际线上。
一百一十二万人,苻坚动员起了举国之力,誓要踏平南方山河,以证明世上没有他办不到的事。
南边一河之隔,则是寂静冷清的城寨,晋军直到这最后一刻,还在赶时间建筑防御工事。
一只乌鸦飞过项述面前,落在河畔下游,项述脱了上衣,跃入水中,他的水性极好,曾经在敕勒川下的河流与湖泊中沉浮如浪里白条。
冰冷的水流掠过他赤|裸的肩背,项述的眼前再次出现了三个月前的那一幕。
穿过伊阙的刹那,光幕“嗡”的一声,铺天盖地地展开。
“终于让我找到了。”王子夜朗声道,“果然,唯有龙珠的力量,方能开启此地。”
项述猝不及防,被带进了一个奇异的世界里。他将全身心灯之力一收,散掉,落在地上,沉声道:“王子夜,这就是你的计划?”
此地犹如阴阳鉴内的世界一般,现出一个圆形白玉高台,高台上布满了奇异的发光符文。中央是阴阳镶嵌的太极轮,四面景物,则出现了一片云雾缭绕的青翠山水,如在画中一般。
王子夜低头注视那高台,以及站在高台上、手持重剑的项述。
“不要着急,”王子夜淡然道,“此地的时间,相较于外部是停滞的,除非我将这支撑在此地的法宝强行抽走。述律空,我们来谈谈罢。”
项述一收重剑,沉声道:“到了此时此刻,已没有讲和的机会了,王子夜。”
王子夜缓慢落地,落在太极轮的阴面上,项述则站在阳面,抬头望向四周。
“不必着急想打破它出去,”王子夜答道,“我说了,这至关重要的最后一件法宝,我会把它带走,届时你能顺利离开。”
项述没有说话,只沉默地注视着王子夜。
“啊,”王子夜喃喃道,“八年前,我就见过你了,在敕勒川下的帐篷前,当时你也是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那话顿时激起项述的怒火,父亲之死,车罗风丧命,这一路以来,千千万万人的离开,罪魁祸首就是此人!
“……怀疑的眼神。”王子夜说,“但八年前,我还未曾发现你就是定海珠,奇怪了,我怎么这么蠢,就这样看走眼了呢……”
刹那间项述脑海中犹如一声巨响,仿佛遭到雷击,握剑的手不住颤抖。
“什么?”项述难以置信道,“你……你说什么?”
项述下意识地从怀中取出那枚曾经从王子夜手中夺来的珠子。
王子夜说:“那叫沧浪珠,是你父亲的伴龙,被你母亲所在的项家镇压之后,留下的龙珠。”
项述:“……”
王子夜说:“看来你还是什么都未曾察觉到,说‘父亲’不太恰当?不过既然是龙的内丹所化,烛阴残留在你身上的龙力,权当你父留下的印记。”
“你……”项述的眼前刹那闪现无数景象,小时候与父母相处、草原上的生活、第一次学习骑射……这一刻王子夜所言,已彻底击穿了他的认知。
“一派胡言!”项述已再按捺不住他的愤怒,一声震吼,再抖重剑,疾冲而去,王子夜却在太极轮的阴面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则是出现在阳面上。
两人倏然换了个位置,项述眉头深锁,尝试引动陈星的心灯,只想将王子夜一举格毙。
“就是这种龙力,”王子夜喃喃道,“龙力呐,记得咱们上上次在洪湖边上见面时,我所说的不?你想知道的,我都清楚。”
“残余的龙力在你的经脉中流转,”王子夜笑道,“常常让你无法平静,身体里是不是有一股想摧毁、想破坏的力量?它让你成为了天下第一,也让你饱受其困,就连最亲近的人,生气时亦按捺不住你的怒火。”
项述:“……”
项述慢慢冷静下来,王子夜端详项述,又道:“这些年中,我四处找寻定海珠,唯独没想到,这件拥有改写因果的强大力量的天地至宝,竟是托生……成了人。”
项述眼中带着茫然,望向四周。
王子夜说:“来做笔交易罢,述律空。”
淝水,暗夜,那乌鸦在水面上始终指引着项述的方向,不疾不徐,直到他来到河流中央的一块巨岩前。
乌鸦落在巨岩上,漆黑的洞口里水流湍急,淝水在此地又有一部分涌入了地下河中。
原来在水里,难怪找不到……项述心想,他冒出水面,猛吸一口气,潜入了那深不见底的暗河中,黑暗的尽头,仿佛有什么闪着光,就像那天伊阙里闪光的山河。
“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王子夜也随之环顾四周,有感而发道,“从头说来的话,上次来到此地,已是三百年前了。你娘与张留意图在此处发动万世潮汐,回溯到很久以前。幸而被我阻止了,长话短说罢。”
王子夜认真起来,低声说:“我可以让你获得你想要的一切东西,你只需要帮我一个忙。”
项述注视王子夜。
“送我回到三千年前,”王子夜冷冷道,“让我亲手,改变我的宿命,我要成为新的魔神。只要你答应,我就教你,如何驾驭体内的天地灵气,从此以后,你就……”
项述收起剑,怀疑地看着王子夜,并缓慢走向他。
王子夜笑道:“想让谁活,谁就能活,想让谁死,谁就必须死。天地灵气,尽在你身,连号称魔神的兵主蚩尤,也敌不过你。当然了,你这么慈悲善良的人,想必不会随便杀人,但你若想在你那小朋友本来就不多的寿命里,添上一笔,这价格,你应当不会拒绝。”
“然后呢?”项述问道。
“然后,你便将成为人世间的神。”王子夜抬眼,看着比他高了半头的项述,喃喃道,“从此你便千秋万世、长生不死……”
项述端详王子夜,倏然闪电般出手,扼住了王子夜的喉咙。
刹那间王子夜眼里黑色光芒爆闪,轰然席卷了二人全身,项述受到那黑气冲击,顿时狂吼,却牢牢扼住王子夜不松手,五指飞速收紧,仅凭那刚猛力度,便要将王子夜的颈骨捏断!
王子夜手中马上折扇一亮,一招,轰然巨响,整个法阵高台坍塌下去,现出发出蓝色强光的地脉,整个空间被地脉所吞没,瓦解。符文一个接一个飞出,没入地底。
项述左手扼住王子夜,右手一折,将他的折扇夺了过来!
“你的条件很不错。”项述冷冷道。
“但我更想要你的性命,为我父亲与安答报仇!”项述笼罩在那冲天的怨气之中,声音带着邪恶与威严,如同一条龙朝着凡人发出了撼天动地的威胁,瞬间就连天地都在他的面前颤抖,幻世空间顿时崩毁,破碎!
王子夜用尽全身力气,以怨气与项述的龙威对冲,倒飞出去,项述单手抡起重剑,在崩毁的高台上竭尽全力一冲,朝王子夜劈砍而下!
淝水暗夜。
不到数息,四面蓦然亮了起来,项述离开水面,一捋湿发,观察周遭岩壁上的地脉。地脉从四面八方朝着密道深处延伸而去,犹如一株巨大树木盘错的根须,越是朝深处走,地脉的红光便越炽盛,及至抵达一个十丈高的地下溶洞处,洞内已全是发出血光的地脉,以及犹如血管般吊垂着位于溶洞中央的一颗硕大心脏。
心脏朝外散发着黑气,搏动之时,室内充斥着无所不在的红光。
“你来了,”心脏响起了蚩尤的声音,“定海珠。”
项述眉宇间映着红光,说道:“如约而至。”
“在你身上,孤感觉到了龙神的气息。”
幻魔宫中一片静谧,唯独在那心脏下,站着一名陌生人。
“王子夜?”项述喃喃道,“你还活着?”
王子夜欲言又止,蚩尤的声音却道:“不必管他,他被你们收走一魂后,已近乎废了。”
项述朝王子夜一扬眉。
蚩尤之声又道:“王亥竟是觊觎孤的兵杀之力,想约你当作帮手,篡夺孤的身躯。幸而你并未相信。”
王子夜顿时退到魔心之后,不住发抖。
项述答道:“他在我面前,谈不了任何条件。不过你竟是什么都知道?”
蚩尤之声答道:“我对人族最是了解,在被我唤醒之前,他在地底苦苦挣扎不休,不过也只是一名凡人。”
项述走向那硕大心脏,王子夜不断退后,蚩尤的声音说:“那就是明王交到你们凡人手中的,不动如山?”
项述在心脏前侧头看了眼背后的剑,没有回答。
蚩尤答道:“日光、月曜、星芒、电闪、烈焰与骨磷,世间六大源初之光,与首山之铜铸就的轩辕氏遗剑……你可以试试用这把剑来杀我,这就是它被造出来的原因了罢。”
“但它是杀不死我的。”蚩尤说,“现在的我,就是明王与轩辕氏心有余而力不足的证明——只因万世的六道光之外,还有一种光芒,乃是心魂之光。”
“想要真正地毁掉我,你须先取驱魔师性命,再将他的魂魄,连同心灯,炼入这把剑中。”蚩尤说,“这才是你们真正肩负的使命,亲手杀死你的爱人,再完成这把剑最后的熔铸,如此,方能竞全功。”
项述答道:“但是这么一来,陈星就得死了。”
蚩尤之心发出一阵怪笑道:“不错,你自然也可对此置之不理,抛弃你们的宿命,那么一年后,当岁星回归天穹之时,心灯亦将随之陨灭。世事总不遂人所愿,方有‘执念’,天地轮转,执念与不甘,无所不在。”
“现在,孤给你第三条路走,”蚩尤之声说,“成为孤新的身躯,与孤共同活在一具躯壳之中,若你的魂强大到能吞噬孤的魂,孤便成为了你。”
“若你抵挡不住,你便成为了孤。”
项述注视那魔心,喃喃道:“蚩尤,你为了这么一具身躯,甘愿冒这等风险?”
蚩尤答道:“孤能以这等方式重获新生,哪怕让你来当主宰,又有何不值?当你知道了孤的一生后,想必也会与孤做出同等之选择。都道炎黄乃是人族之祖,却无人知道,孤亦是人的先祖。阪泉之战后,孤的血液浸润进神州大地,数千年里,凡人所饮的泉水、服下的药草,一生所食,甚至天地供养的,俱有孤的精血。”
“孤早已与神州同化,飞禽走兽、草木山川,俱有孤的意志!轩辕氏杀了孤,却也成全了孤!”
“但无论最后谁胜谁负,孤都答应,会为你改变因果,回到二十年前,将尚未入命的岁星,从他的命盘中摘除出去。”
“你想救的同伴,”蚩尤之声续道,“孤也将除去他们身上的怨气,放回来给你。”
项述答道:“你如何担保,不会食言?”
蚩尤之声低沉道:“孤是世间的神,神明从不食言。凡人在孤眼中,俱是蝼蚁,这天地间的生灵,亦尽是孤的子孙后代,对生死的执念、对自身的不甘与怨忿,孤比你们更清楚其中的痛苦。待你成为了孤,或是留下自己的一丝神魂在孤体内,自然便知。”
“来罢,苻坚即将开战,怨气盈野,定海珠即将练成。将你的法宝拿出来,我们可以开始准备万灵阵了。”
项述依旧沉默不语,蚩尤最后道:“孤对你们这一现世,毫无兴趣,待得万灵阵成,为你办完这几件事后,孤便将回到三千年前的阪泉,那里,才是孤的战场。定海珠,你还在担心什么呢?与孤同化,成为这神州大地千秋万世的唯一之神,才是你最好的归宿。”
项述终于一抖包袱,沧浪珠、狰鼓、落魂钟、白虎幡、驺虞幡、天罗扇六件法宝飞向那巨大心脏,闪闪发光。
“天罗扇依旧归王子夜持用,你负责洛阳天权,外加森罗万象、苍穹一裂,七魄俱全。”蚩尤之声道,“王子夜,待人间怨气最足之时,便发动万灵阵,为孤重塑身躯。”
王子夜怔怔看着那落魂钟,钟内,魂魄的光芒若隐若现。
淝水南岸,四更。
桓伊与谢玄快马加鞭前来,与等在营地外的谢琰会合。陈星匆忙下马,说道:“项述呢?你们谁看见项述了?”
谢琰答道:“武神大人稍早时穿过军营,不知道渡河不曾。若是渡河,想必往秦军那边去了。”
陈星焦急道:“没人跟着他么?”
谢琰摊手,询问地望向桓伊,桓伊也不知该怎么办,国难当头,只得让陈星自己想办法找人,说道:“驱魔师还请先歇息片刻,帅帐随您使用,本将须得参谋作战,恕不能奉陪了。”
“你们忙吧。”陈星说。
谢玄与桓伊低声商量道:“要么咱们带着陈先生上阵打仗?”
桓伊皱眉道:“这像什么样子?何况岁星只保佑他,打不过了,难不成还把他丢出去砸人?”
“我都听见了!”陈星还没走远,愤怒道,“待我找到项述以后再教训你们!”
谢玄常听陈星有岁星罩顶,逢凶化吉,带他来淝水时亦心存侥幸。
封他当个主帅怎么样?让他一骑当先,率领北府军冲出去,说不定还真能引发秦军阵脚大乱,自相践踏,自己人踩死自己人,最后兵败如山倒,一百多万人乱起来是什么规模,兴许先把苻坚自己给踩死了。
但这等好事,想想也就算了,桓伊已布好防线,派出斥候监视,谢玄收敛心神,赶往帅帐议事。陈星则爬到军营瞭望塔处,茫然地朝漆黑一片的夜幕里眺望。
项述呢?他到底去了哪儿?陈星不知为何,总有股不祥的预感。他祭起心灯,朝向那茫茫夜幕中一亮,项述没有回应。他一手按在胸膛前,再亮,项述还是没有回应。
“去秦军营地问问。”陈星自言自语道,他越来越担心项述,仿佛从离开寿阳,前往淝水的一刻起,他们之间三年来的某种联系,就这么断了。曾经哪怕项述不在他身边,他却依旧能感觉到这种联系。
天亮了,陈星骑着马,在淝水岸边转了几个来回。
对岸白茫茫的一片,陈星上了高处,看见远方的秦军犹如大海一般,在平原上与天相接。
“我的妈呀,”陈星喃喃道,“这么多人?!怎么来了这么多人?”
反观之南岸北府军,十万人排布于平原上,不过是数个方阵。
“不知道他们想在北岸还是南岸决战。”一个声音在背后响起,“你该不会想强冲一百一十二万人的大军罢。”
陈星听见那熟悉的阴沉声音,蓦然转头。
一人穿着黑色武袍,策马出现在陈星身后,背着把长刀。
“慕容冲?”陈星震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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