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节,天命帝与民同庆,使得燕京城热闹过一阵子,过后燕京城的夜晚又陷入宵禁的冷寂之中。
这已经是进入燕京失陷的第八个年头,叶济尔在燕京城称帝也有八年,虽说当时给困在燕京城里的官员大多数选择投附,但燕京城的人心还远难谈得上归附。
荆襄会战以后,燕京城里的抗胡运动更是风起云涌,大有从幕后走到台前的趋势,也搞了几次刺杀,叫燕京城风声鹤唳——
九城兵马司也捣毁城里几处抵抗势力的秘密据点,但都与淮东的情报线没有干涉——掰开脚趾头想想,谁都能想到淮东在燕京有着极深的眼线潜伏,但挖不出来,只能用宵禁这种野蛮军事手段,压制淮东潜伏人员能在燕京城所起到的作用。
荆襄会战的结果,对人心的震动是极大的。虽说燕胡的王臣大公还有着强烈的自信,但对燕京城里的汉民以及那些本身就不怎么甘心投附胡虏的汉臣来说,都认为王师北伐之日可期——这就使用燕胡的密间、暗探往江宁渗透难,而淮东的密间、暗探往燕京渗透、潜伏易。
唯一遗憾的,在燕京城地下抵抗势力里,有许多人奉元氏为正统,对淮东有强烈的抵触情绪,使得淮东在燕京城里的潜伏网,并不能完全掌握地下抵抗势力。诸多抵抗势力,各自为阵,不奉号令、擅自,常导致一些不必要的伤亡,也使得淮东在燕京的潜伏人员开展工作反而变得更困难。
不怕狼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也是年前一桩刺杀平原知府案、刺杀失败、刺杀人员被捕受不住刑,导致军部军情司在鹤壁的秘密情报站泄露,在北伐前期一次损失了近二十名潜伏情报人员,从济南到平原一直到沧州、津海的秘密据点都被迫全部转移,一直到元宵节都没能恢复通信线,损失极大。
专司缉捕拿盗的北燕九城兵马司并不知道他们对鹤壁情报站的破坏,会对淮东军情司在北地的情报工作造成这么大的损失,在元宵节过后,他们还是照着既然的方案,入夜后对燕京城进行严格的宵禁。偶尔有夜病救医的人走动,也会给巡城兵马截住,完全不顾其家人急病求医,而是蛮横的带回兵马司严刑盘问。
对于一座有着数十万丁口的城池,这样的惨剧每夜都有发生。
燕京城门九处,入夜后仅有西城泰阳门供柴水车进出,其他八门皆关闭,非极特殊的情况不得开启。
星月当空,专司南朝情报事务的西寺监督事佟化成在数十骑的护卫下,驰到升泰门下,抬头看了一眼城门楼前昏暗的风灯,想起江宁城已经开始推行用琉璃灯作街灯,也就尤其能感受到南北两边的差距。
佟化成是辽东汉民,虽说还是汉人相貌,但得赐佟姓,入了东胡贵籍,他从骨子里已经将自己视为胡人——与其他执掌刺探事的大臣不同,佟化成曾两度乔装打扮,在江宁、崇州等地潜伏了好几个月了解南朝,实是北燕对南朝、对淮东了解最深入的官员之一。
也正是如此,叶济尔才在南朝刺探事务上,如此依重他。
佟化成本要在年后就应该回到燕京,跟天命帝当面禀告南朝在徐寿、沂海的形势异常,但适逢鹤壁方面捣毁淮东军情司的一处潜伏据点,活捉到淮东十六名潜伏人员。佟化成临时赶往鹤壁,亲自抓刑讯事,耽搁了大半个月的时间。
虽说淮东在北地的军报据点迅速进行了转移,但佟化成鹤壁之行还是很大的收获,离开鹤壁后就打马赶回燕京。
从升泰门进城,佟成化直接赶到西寺监在燕京城里的衙署,部属问他:“佟大人是回府休息,还是在后面的小房凑合一夜?”
“皇上要我回京后立即回禀行程,”佟化成对部属,说道,“你随我去宫里,要是皇上歇息了,我们再休息不迟……”
佟化成带着部属刚出衙署,叶济尔派来召见的侍臣紧脚赶来:“佟大人,皇上知道你回京了,特召你过去……”
紧赶到叶济尔的寝陵,佟化成进殿叩头,看到除了河南督抚范文澜外,成济郡王叶济罗荣竟然也在宫里,赶紧也给他行礼:“大王爷与范大人何时回京了?”
“本是要去鹤壁跟你汇合,晋中临时发生一桩事,我与文澜从晋中借道归京,没想到比你小子还要早两天。”叶济罗荣坐在叶济尔身旁,回应佟化成的话。
范文澜本是叶济尔最为依重的辽东汉臣之一;由于前些年战略重心都在西线,叶济尔才将范文澜派去给叶济罗荣当助手,负责西线的粮秣及经营河中府之事。
荆襄惨败,叶济尔也不得不把范文澜留在河中府,稳定河淮西线防务。如今董原心怀异心,与淮东尿不到一壶里去,实际也极大减轻了北燕在西线的军事压力。叶济罗荣还要担当荆襄惨败的责任,叶济尔不能立即将调他回来别行重用,暂时召他回来问策,之后还是要派他去河中府坐镇,主持河淮西线的防务,但范文澜会留在京中。
叶济尔身体越来越差,张协又是老狐狸,其他王公大臣也没有特别给力的人物,只能将范文澜从河淮召回来依为助手。
佟化成知道范文澜会调回燕京,只是没有想到天命帝会将大亲王也召来燕京问策,可见天命帝心目里也视当前的局势到了千钧一发之时。
“你快起身,”叶济尔要佟化成起身来,让侍臣给佟化成搬来小榻子赐座,有些迫不及待的问道,“你去鹤壁有什么收获……”
“淮东在鹤城的军情主事在抓捕反抗而死,没能抓住这个关键人物,能掏出来的情报就不大完整,”佟成化正襟危坐,细禀鹤壁之行的成果,说道,“但还是掏出一些西寺监以前没掌握的情况。一是淮东有大人物近期从山东穿过,潜入太行山。具体人物不知,但级别不会低于旅帅。奴臣赶到鹤壁时,错过围捕的时机,十分可惜。除了这个未知名的大人物外,淮东在过去半年时间里,经鹤壁转入太行山的人员多达百人。奴臣估计,加上其他线,淮东在过去半年里,派往太行山的人员可能要超过二百人……”
“这么密集啊!”叶济尔听了倒吸一口凉气,恼恨的拍着长案,脸带怒气吩咐身旁的侍臣道,“拟旨,着叶济多镝将鹤壁、平原两府的官员革职查办,立即切断河水下游的通道,所有商旅过境,一律严加盘律,不能再叫南朝有人再从山东、河南过境……”
叶济罗荣的神情也陡然凝重起来。
此前种种迹象,包括岳冷秋率正阳、涡阳两镇兵马易帜在内,燕京诸王臣大公都倾向认为林缚是为篡位称帝做准备,但这半年时间来,南朝如此密集的往太行山里派遣潜伏人员,这又说明南朝是在为北伐积极准备。
太行山纵横千里,西与晋山相连,北与燕山相接,地形错综复杂,抵抗势力此起彼伏,一起是晋蓟的心腹之患,要想剿灭却很困难。特别是荆襄会战之后,使晋蓟的普通民众都蠢蠢欲动起来,不仅暗中与抵抗势力交换物资,还时时协助通风报信,使进剿始终难以展开跟深入到太行山深处去。
燕京眼下只能大体知道太行山里的抵抗势力规模,从早年的十三家变成今日的五军联盟,总兵力大约在两万人左右。
虽说这些抵抗势力的装备很差,武力谈不上多强,多年来只是借着太行山险峻而深广的地形顽抗,但出山作战的能力不强。但是太行山西接晋中、东接燕蓟、南接河南,还与山东的平原、鹤壁两府相邻。
一旦南朝组织大军从河淮、山东正面往北冲击北燕的河南、山东防线,这些抵抗势力联合起来出太行山,打击河南、山东防线的侧后,破坏粮食,问题将相当的棘手。
“都说东海狐善用疑计,”范文澜皱紧眉头,说道,“荆襄一战过于仓促,此时感触尤深啊……”
佟化成能明白范文澜话里的深意。
他们之前认为林缚会先行篡位称帝之事,故而要在河南、山东防线做出积极的攻击势态;倒不是说会真对淮东军在徐泗及沂海的防线用兵,而是要给守许昌的董原以对抗淮东的勇气。
北燕的兵马不压上去,董原在许昌稍有反抗淮东之心,就会面临从北面南阳、正阳以及西面涡阳而来的夹击。许昌的根基太差,林缚真调十万精锐击之,很难想象董原在许昌能撑一个月。而一旦北燕的兵马压上去,董原即使不服林缚篡位称帝,林缚也不敢轻易对许昌用兵。
林缚若篡位称帝,北燕一定要拉拢董原,支持他拥立曹家在渝州另立的新帝。
看着这半年来,淮东往太行山派遣两三百名潜伏人员,看情形淮东是要先行北伐,但同样很可能是淮东故布疑阵,迷惑这边的视线。
一旦认定淮东会先行北伐,特别是其千方百计的加强对太行军抵抗兵马的控制,燕北非但不能将兵力压到外围防线上去,还要在与太行山相接的鲁北、晋南地区保留相当雄厚的兵力,才能保证外围防线抵抗淮东北伐大军时,山东、河南防线的屁股不给太行山抵抗兵马捅爆掉……
叶济尔棘手的叹道:“化成带来的情报很重要,但这个情报若是淮东故意放出的疑计,而我们信以为真,将在山东、河南防区的兵力都是侧重部署在内侧,实际就等同于叫淮东二三百个潜伏人员稳住十万兵马啊!”
北燕部署在山东、河南防线上的兵力已经高达二十六万之众,但眼下主要侧重在内线,特别是骑兵兵团,都集中在晋南、鲁北地区。
要是这些兵马不往南压去,不给董原强有力的支撑,林缚一旦篡位称帝,董原很可能没有胆量直接举起拥护元氏帝室的大旗反对林缚称帝——许昌的根基太弱,岳冷秋又旗帜鲜明的投附淮东,许昌有什么异动,在涡阳、正阳的长淮军极可能会凶猛的扑上来猛咬一口;董原要反抗林缚,至少要能顶住第一波攻势。
董原在许昌的兵马并非铁板一块,林缚篡位称帝,董原立即举起拥元反林的大旗,就可以借这个将麾下兵马都绑在一条战船。而董原不能立即举起拥元反林的大旗,以后就会失去大义名份,只能尴尬的给夹在中间,林缚接下来有足够多的手段分化许昌兵马,以达到彻底消弱、消灭董原的目的。
“岳冷秋选择这时易帜公开投附淮东,就跟一把刀似的抵在许昌的腰上,”叶济罗荣说道,“山东那边的兵力部署可以不同,但在涡阳的正面,应要派两到三万精锐压上去,将新编长淮军压下去,才能给许昌以支撑。”
“往涡阳正面增派两到三万兵马,那晋南的兵力就会空虚,”叶济尔直觉得头胀痛得很厉害,已经严重影响到他思考,问叶济罗荣、范文澜,“是不是能从燕京、津海抽两万兵马补上去?倘若事情没有像我们预料的发展,也要加强对太行山匪寇的进剿,不能叫这个肘腋之患日后有害大局的可能。”
佟化成专司刺探军情,对大略之事不敢随便插口,听着天命帝与大亲王及范文澜商议着决定从燕蓟腹地再调两万兵马到南线,以备不时之需,又禀道:“在截获的情报里,近数月来,多出现伏火弩、三级战舰、四级战舰等字楼,奴臣以为不能不细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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