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疑问,罗南具有基本的同情心,但要说他能时时刻刻想到底层的苦难,那也太高估他的道德感了。
感同身受是很困难的。
虽然罗南自小无父无母,但姑姑和姑父给了他中产家庭应有的一切物质条件,并尽可能弥补他亲情上的缺失。哪怕十岁开始进行禁忌实验,有两位长辈丰厚的零花钱,有莫雅的接济,基本上他从来没有为钱发过愁。
所以他追求的从来都不是实利,而是某种理论上的完备以及基于该理论基础上的尊重和认同。
他其实不太懂底层的生活。
哪怕是现在,身处这个湿冷的六人间,看着这些已经事实上被社会机器清扫进垃圾堆,只等最后掩埋的半腐烂之人,他直观的、出于同情的不适感受,在心中沉淀之后,仍无法说“感同身受”之类,而是自然以理性为依归,最后变成了一个冰冷的技术问题:
这样的群体长期存在且持续扩张的话,在地球本地时空应用“梦神孽”的手法,会成为一个潜在威胁。人心欲望是没有边际的,无限挖掘开发,沉渣泛起,最后生出的就是不可控的“孽种”。
宇宙大历史上关于遗传种、关于这个领域的研究已经很多了,好像这就是遗传种几无可避的命运。一时之伟人、更高等级的文明可以从社会学的领域暂时缓解,大部分仍是跳不出去。
倒是李维,可能会比较希望看到这些事:死去的生命毫无意义,挣扎在社会边缘的活死人却可能成为最致命的爆弹。
思维沿着这条线拓展开来。
罗南还记得他在巅峰会议上的许诺,要进行全球普查,查明“脏人”和畸变感染者的分期分布。
答案其实早就有了。
从“斑生轮”的普遍性就能看出,低收入群体和荒野游民的特征高度相似,部分重叠;游民回城政策是否有效控制了这种低生活质量人群的增长?
全球人口的“生命年轮”生长状态显示:并没有。
老埃尔斯的“重建经济学”提出快五十年了,形成并稳固了巨型都市圈经济和政治架构的“大基建时代”开始也有三十年了。在权限社会的政策催化下,地球人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飙升,已经恢复并超过三战前的水平。
这种增长速度其实是很反常的。
从地球现存百亿人“生命年轮”的生长套叠情况看,在畸变环境的围困下,当然也是在现有利益切分模式主导下,生存资源相对不足,完全没有必要采取如此激进的激励手段。
为什么呢?
既然想到这个,罗南不妨阴谋论一下:智慧生命天然就是有价值的,只看如何应用转化的问题。
李维想怎么用?
罗南自然而然地想到了“伪神物化真种”仪式,六天神孽体系有太多类似的手段,一点不出奇,运用在智慧遗传种群之上,却又屡试不爽。
已经埋藏在历史中、现实中的深刻问题,罗南确定他现阶段肯定无法妥善解决。
但既然是这个荒诞的现实,实际操作是一回事,给人的预期是另一回事。
罗南不确定李维是不是要在这个领域打主意,但他可以拿这个当切入点。
哪怕在深蓝世界“门口”再建一条防线也挺好的。
罗南沉吟了片刻,主动联系文慧兰,电话接通后,他再次夸赞:“这条线索我已经验证了,很不错。”
不等文慧兰客套,他继续道:“还有一件事:你对游民群体很熟,与高文福会长配合了这么多年,城市治理什么的应该也不在话下。我还记得,你们‘洄行’是提供畸变食材的大供应商,对市场、客户应该都有深入分析……正好,你就帮我写一篇文章吧。”
文慧兰多少有点儿意外:“您的意思是……”
“就论述一下粗加工畸变食材覆盖领域的市场受众,你懂我的意思,主要是维生资源和生存空间高度紧张的问题。嗯,好像是预设立场了,但没有关系,大差不差就行,我准备用在下一回巅峰会议上——结论得出来了,总该有点儿措施对吧?”
文慧兰没有表示异议或畏难情绪,只是很冷静地询问:“罗先生已经得出最终普查数据了吗?我是否可以参考?”
“当然,我会给你与‘葵姨’的联络权限,它会每天更新实时数据;另外‘罗南和他的朋友们基金会’也有一部分第一手资料,你可以和那边联系,互通有无嘛。”
文慧兰继续询问:“您要采取的措施建议是……”
话说半截,她自己得出一个答案:“是准备大幅拓展生存空间吗?突破现有巨型都市圈的格局,开启新的大基建时代?”
罗南就笑:“你觉得怎么样?”
“这和近些年‘游民回城’的方向必将背道而驰。”
“那倒无所谓,前段时间直播的时候,龙七对这事儿喷得厉害,大家也默认他是我的嘴替了。”
罗南不以为意:“再说了,提出‘游民回城’政策的时候还没有‘深蓝平台’呢,战略反攻完全不见影儿,如果八十年代的情况一直延续下来……”
说到这儿,罗南忽然怔住。
下一秒,他毫无遮掩地问文慧兰:“九零年年尾的时候,李维为什么要推出‘深蓝平台’呢?畸变环境的包围圈对他来说有百利而无一害,他为什么要破坏这个局面?
“我以前只知道,深蓝行者横空出世,是对里世界,特别是对超凡种的威慑,然而八十年代的乱局似乎并不足以给李维造成威胁……事实上就这样维持下去,人类社会的撕裂感将会进一步放大,这符合他的利益。”
面对这种层面的讨论,文慧兰仍保持着冷静的调子,说话却很笃定:“军方AB组那时候已经要出成果了。”
“哦?”
“A组是紧跟深蓝实验室项目进度,B组则负责在此基础上做微创新,那时距离瓜熟蒂落也就是一步之遥。”
“深蓝实验室要比想象中更大方啊。”
“确切地说,严宏的原型格式理论及专利成果,确实是量子公司和他们背后的深蓝实验室独家占有,可是地球军政势力,尤其是军方,同样掌握了相关技术资料,可能来自于量子公司或深蓝世界的妥协,也可能是别的渠道。”
罗南立刻想起了与吴珺聊天时了解的信息。
也对,围绕爷爷那几处荒野实验室的争夺,从83年严宏跳反开始,一直纠缠到86年罗中衡失踪才最终分出胜负,中间三年的时间,局面一片混乱,技术资料可能的去向太多了。哪怕84年严宏发表《原型神经格式研究》,锁定了有关理论成果和技术专利,却很难影响军方在该领域的追踪研究。
所以这算是地球军政势力对于李维的一次“逼宫”?
本来这挺找死的,可90年是那样一个微妙的年份。李维抗着深蓝世界巡游一圈儿,却最终没找到梁庐这个心腹大患,据说那时他的状态很不好,地球军政势力时机倒卡得挺准。
又或者,这是一次小小的联动?
罗南暂时无法得到答案,可如果真有这样一个暗线存在,他以前对“竹蜻蜓”这种军方派系的评价,倒是有一点儿修正的必要。
但愿有吧。
“罗体系”和“李体系”对抗、“双日并行”……这种话听听就好了,真要拼杀起来,谁不是尽可能把敌人搞得少少的,自己人搞得多多的?
李维给逼急了,还能一场献祭,一次豪赌。
罗南难道还能学他一把梭哈?
那时候大概六天神孽也会大笑着从天而降,轻抚他狗头吧。
实在是那种场面既惊悚又荒唐,罗南直接笑了起来。
这种笑没必要解释,他直接对文慧兰道:“思路就是那个思路,你准备一下吧。我并不确定巅峰会议什么时候能组织起来,所以尽快……否则你就只能作为专业咨询人员直接去讲解了。”
文慧兰也没有立个军令状什么的,淡淡应了声“是”,再问罗南还有没有别的安排,确认无误后径直挂断通讯。
雨水贴着铁窗滑下,汇入下方浊流。
罗南与文慧兰交流这么久,仍然没有惊动屋里这六个病号。
他们仍然在那里睡觉、发呆、上网、玩指甲,看上去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在这处并无实质治疗行为的所谓“康复中心”寻一处栖身之所,得一口饭吃。
罗南转身,走出这个六人间,轻轻带上门,却下意识摇了摇头。
念头因他们而起,但最后的决策和他们并没有什么直接关系。
为了防止李维警觉,短时间内罗南也不会改变这些人的生存状态,那些腐烂的“生命年轮”也将继续腐烂下去,直至毫无意义。
所以,“视而不见”貌似也不是那么困难。
罗南很讨厌这份觉悟,于是他快速离开了这处“康复中心”,重新站到了高处。
披风飞卷,相应的信息依旧传入,“腐臭”味道仍是缭绕,可终究淡去了。
这不是我的缘故。
罗南甚至可以这样想,然后抬头,看雨幕和光晕填塞的夜空。
“是‘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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