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末子时初,老营里一声令下,两百从燕州过来的卫军立刻整装出发增援丙字营。
两座营盘相距不及一弩,两哨人列队发足疾奔,四五百步的距离转瞬即至。丙字营的侧门附近也有游弋的突竭茨散骑,面对两队阵势齐整的卫军,也不敢上来拦截,只是在远处象征性地射了几箭。
这边援军进营,那边攻打营门寨墙的突竭茨兵便秩序井然缓缓退下去,原本嘶喊怒吼声不断兵器交加声密织的战场转眼之间就变得出奇地安静。
带队的校尉和丙字营守军军官交谈三两句,当下就把自己带来的兵分作三拨,两拨上寨墙添补人手,自己带一拨人守在营门后。其实营门早已被粮包沙袋堵得严实,并不需要人特意防守,但是这个位置能随时向左右两边机动支援,是整个营盘防御中极其要冲的位置,所以校尉才亲自留下来带队。他留下的这四个什里也大多是战场上历练过的老兵,都有经验晓配合敢搏命,关键时刻不会给他下软蛋拖累局面。
商成和赵石头也在这四个什里。他们虽然没有卫军的身份,然而单论战场来往性命搏杀的经验教训,在这两哨卫军里他们却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因此上也被校尉留下来。
既然留下来是预备队,那么局势不到危急关头肯定不会派他们上寨墙,见暂时没什么事可做,商成便抱着直刀在寨墙下不挡别人道的地方,靠着墙坐下来,迷瞪着两只通红的眼睛盯着来来往往的民夫乡勇看。他想找个熟人问问,看有没有人知晓莲娘的下落。可他瞧了半天,一个熟人的影子也没望见,不由得虚着眼睛焦愁地叹了口长气。
营地里兵勇民夫肩矛扛箭抬尸体运送伤员来往不停,营盘外突竭茨人整队的号令一声紧一声急;和煦的春日阳光暖烘烘地包裹着他,徐徐的柳风夹着浓郁血腥味和野花野草的淡淡清香在他鼻端幽幽地游荡。抬眼向北望过去,县城南城门上的门楼勉强能辨出轮廓,再远处一丛青山壁嶂横亘边……
……“整队!”
一声号令把他惊醒过来。呐喊厮杀声,乒乒嘭嘭的兵器格斗声,刀枪入肉时人的闷哼长嘶……各种各样的声音瞬间就涌进他的头脑;睁开眼的同时人已经从地上一蹴而起,两手握着直刀杆便抢住了自己在队伍里突前的位置。
“右边寨墙!去两什人!上!”
随着校尉手一挥,由那个冷面孔热心肠的小什长带头,二十个人列成两队,沿着斜搭起来的木梯就上了寨墙……
两个时辰不到,在营门后的人就只剩十三个一一这还是接连补充了两次人手之后剩下来的人。
商成和赵石头都还活着,两个人抱着各自的兵器,满脸疲惫坐在寨墙下抓紧时间休息。
商成已经彻底变成了个血人,身上从头到脚几乎没有一个地方能瞧出来本来的颜色一一有些血迹已经干透了,成了乌黑色,有些地方的血还在湿溻溻的,在阳光下反射着深沉的光亮。他右脸上干结的药膏已经在搏杀中脱落了,即使有鲜血的掩盖,伤口边两条坟起虬结的青灰色腐肉依然清晰可见。
一直以来连块油皮也没擦破的赵石头如今也挂了彩,脖子用块白布裹着,渗出来的血水把白布染出几抹鲜艳的红色;胳膊也被砍了一刀,小臂上缠着根布条,几根血*顺小臂直拖到手背上,沿着腕骨指尖缓缓凝聚滴答。
两个时辰里和他俩搭伙的兵士也是换了又换,如今作“挡”的便是那个小什长。姓包的小什长大腿上同样挂了彩,拿条不知道打哪里撕下来的一条黑布胡乱包裹着。
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带队的校尉正在和几个丙字营的驻防军官以及管理粮库的转运司官员紧张地商量下一步怎么走。
转运司官员提议焚粮撤退。这个建议得到几个驻军军官的附议。在他们看来,守住丙字营的希望极其渺茫。如今丙字营里的卫军已经阵亡一半以上,剩下的兵士也是人人带伤;三百多乡勇民夫活下来的不到三分之一,跑来营盘里避难又拿起刀枪上寨墙的附近庄户更是死伤无数;可突竭茨大军的攻势根本看不到尽头,而且攻势一波比一波猛一一刚才突竭茨人已经杀下了寨墙,要不是校尉亲自带着二十多个人反击,兴许营盘就已经被攻破了……
即便他们议事的地方离营门还有些距离,即使这些人的声音都压得很低,可商成他们还是听到了校尉嘶哑的吼叫:
“撤不得!这里守不住,老营也要跟着丢掉……”
商成抱直刀靠在寨墙上,缓缓地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军官们的争论在他耳畔一声声地掠过,他却是半点也没听进去。撤会怎么样,守又如何呢?他对这两者的区别后果根本没心思去想,更没有力气去想。他压根就不关心这个事。无论是撤还是守,他左右都不过是卖命搏杀罢了。作为一个乡勇,作为一个卫军里的排头兵,作为一个破阵厮杀的“强”点,除了厮杀,他还能做什么呢?他什么都做不了。他只能厮杀一一直到他被突竭茨人杀……
看着面红耳赤和同僚争执的校尉,他心中突然冒起一个古怪的问题一一
对他来说,这种你死我活的厮杀有意义么?
过度的疲惫让他的脑子反应有些慢,他目光呆滞地盯着那几个军官官员瞧了半天,才慢慢地把心思收回来。
这种你死我活的厮杀有意义么?
他还从来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意义?这个词在他脑海里象张风中飞舞的碎纸片一样盘旋。似乎没什么意义,又似乎有那么点意义一一至于到底什么地方有意义,他迟钝的头脑一时还想不清楚。肯定是有什么意义的……
远处的寨墙下有两个女人,一人端着个蔑筐在给喘息的兵士们分发面饼咸菜。年纪大点的女人先发饼,然后后面年纪轻点的女人就掏个咸菜疙瘩给兵们。她们俩慢慢地走着,挨个给士兵发饼发咸菜,商成涣散的目光就一直跟随着她们。这一段寨墙下还能坐着喘息的人不多,她们的活路也不重,很快她们就来到了近处。商成已经看清楚了,走在前面的女人约莫有二十岁出头,神情黯淡脸色灰暗,两只眼睛红肿得就象两个核桃,下嘴唇被牙咬得血肉模糊。她背后跟着的那个女人……其实还是个女娃,光看她还没抽条的身量和稚气的模样,怎么说都只能算是个女娃,说不定还没有月儿和二丫大。但就是这么个女娃,头上却梳着妇人才留着的盘头发髻,额头上还缠着根白布条一一那是在给家里人服丧……
她家里死人了……
商成在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
两个女人走到他面前,也给他拿了两个面饼和一块咸菜。他的嘴唇蠕动了一下,本想对那女娃说两句安慰话,可安慰话已经爬到他的嗓子眼,却被一股蓦然涌上心头的酸楚和痛苦堵了回去一一要是他不幸死在这里,莲娘也会是这般模样啊……
他的心突然紧紧地缩成一吞。他兀地转过脸来盯着年长女人。她的胸脯蓬蓬鼓鼓的,胸前的衫子上还有两团*浸透后留下来的奶渍!
看见那两团奶渍的瞬间,他就觉得全身的血液突然都涌到头上;他的眼前立刻变得一片漆黑。在黑暗中他能听见血液在他的血管里哏哏流淌,他能听见一声接一声的晴天霹雳就在他耳边轰隆作响,他甚至能看见一只手在死劲地抓着他的心脏揉搓、挤压、撕扯……
他痛苦地揪着胸口处的衣襟,拼命张开嘴喘息着,喉咙里发出嗬嗬嗬的声响,却一点空气也吸不进去。
他的两个同伴都被他恐怖的表情吓住了,连手里的面饼掉到地上都没察觉到。他们惊慌地望着他,看着他丢开直刀,仰着头,直着脖颈贴着墙身体僵硬地站起来。他僵直的十根手指头在寨墙的夯土上划出了十道坑。他还没站直就一头扑倒在泥地里,蜷缩着身体在来回翻滚,两只手拼命地抓挠着自己的脖子和胸膛,嘴里发出的声音就象是即将面对死亡的野兽。
姓包的什长马上就清醒过来,喊一声“快来人!”,人已经扑过去,两只手拽着商成掐着自己喉咙的手:“快,来个人帮忙!遭你娘,还不滚过来!掰住他手,别让他掐自己脖子!”
看见商成这般恐怖的模样,周围几个兵有的惊魂未定不知所措,有的却是见过这情景,嘴里说“杀脱力了!”便扑上来,也有人一边压着商成一边喊:“水!快拿水来!水!”
半葫芦水立刻送过来,那个喊着要水的兵拿了葫芦递商成嘴边,撬开牙缝灌他两口,马上就自己吞一口,一吸气然后噗一声,嘴里的水立刻化作一蓬水雾喷商成脸上。
姓包的什长一耳光就扇那个喷水的家伙脸上,厉声吼道:“遭你娘!你想让他死啊!”夺过葫芦又喂商成喝一口,自己也尝一口,吐了水扬起脸喊:“快去拿盐来!要灌盐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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