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义见冉临德和商成两人一问一答,既不请示也不商量,轻飘飘两句话,儿戏一般就把队伍下一步的行动方案定下来,心头顿时涌起一股不快。虽然他也知道自己的本事,行军布阵不如冉临德,机变骁勇不及商瞎子,可再怎么说他都是堂堂的从四品明威将军,这两个人竟然把自己视同无物?他一对漆黑的瞳仁隐在眼睑后映着火光一闪,无声地吁了口气,说道:“月夜行军,敌情不明,敌势难查,难保被敌所趁,倒不如暂留在这土城里安全。况且兵士们连日厮杀疲惫不堪,也需要时间休息,蓄养体力。不如在这里歇息一晚,等明日破晓,多派侦骑探察出敌人的动静出没,再决定去留也不迟。一一大将军以为呢?”
陈璞点点头,说:“我赞同王将军的提议。”这和她稍早前做出的决定几乎是如出一辙。
冉临德已经听出王义的话里别有含义,想要给陈璞解释,话到嘴边又忍住了,耷拉下眼眉咬着麦饼咀嚼。商成思量斟酌的事情远比冉临德多,也没有冉临德那么多的顾虑,沉吟了一下,说道:“这里不能久留。这里三面都有敌人出没,这座土城又是这一片的显要地方,敌人再不谨慎,也会经常过来检视,随时有暴露的危险。地方又小,藏不下太多人,真要打起来,连个周旋的余地都没有。”
王义打断他的话,插嘴说道:“商校尉大概不知道,我们从傍晚到这里宿营,直到现在,除了你们,还没人注意到我们,突竭茨的游骑也没发现我们……”
商成抬起眼皮撩了他一眼,没有吭声。他们在十五里之外就发现了王义他们的探哨,紧接着又发觉这里驻着一队兵,要不是土城里的火光突然熄灭让他怀疑土城里可能藏着什么蹊跷,从东边绕过来的时候就已经下狠手了……他正想和王义譬说这其中的道理,那个莫干寨出来的郑七说道:“王将军大约还不知道吧,我们也早就知道这里有人,只是怕惊动了你们,才装作不知情。要不是文校尉和我们联络上,等天一黑,我们就要过来把这里端了。”另外两个莫干寨的军官也是发笑,都说:“这土城以前就是咱们巡逻时的必到之处,每天过来过去的,至少要走两三回。就是因为知道这地方被盯得紧,所以我们才没敢在这里休息。”
三个莫干军官这样一说,陈璞王义都有些难堪,冉临德一张橘皮般沟壑纵横的老脸更是泛起两团红潮。好在面前就是火堆,火势虽然不旺,别人要是不仔细留心,也看不出他此时此刻的困窘。
商成慢慢嚼着嘴里的一块饼,口气低沉地说道:“告诉大家一个事,中路军已经败了。”
虽然一众军官的心里早就有过这样的猜疑,可现在真正听说这个可怕的消息,依然被惊得骇然变色。陈璞攥紧了手里的麦饼,拼命把自己的双手压在大腿上,可一阵接一阵的寒噤颤栗还是不可抑制地冲击着她。冉临德脸色苍白,腮帮子上的肉一抽一搐地抖嗦,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消息,可靠不?”
“我亲自审问过几个俘虏,都是这样说,应该可靠。”
“怎么败的?”
商成痛苦地摇摇头:“不知道。”
“怎么个败法?”
“具体的情况,我也不知道。”商成抿着嘴唇,脸色阴郁地盯着跳动的火焰。“就知道从黑水河到莫干寨,一路上死了几万人,还有一部分逃进了莫干寨。眼下十几万敌人已经把莫干寨围起来了。”他比陈璞他们早到三四天,和敌人接了几回手,也抓了几个俘虏,从俘虏们的嘴里,他已经对当前的事态有了个大致的了解。“突竭茨左翼十三部的部族兵几乎都到了,东庐谷王的大帐兵也全部出动了,莫干东边和北边的情况不清楚,不过南边至少有两道卡子。”
冉临德紧张思索了一下,脸上忽然露出一许笑容,说道:“看来情势还不算太坏。既然敌人重兵包围莫干,就说明中路军并不是溃败而是撤退,莫干寨里的兵还有一战的实力。看来萧大帅也应该是退回了莫干。只要有他在,有莫干老营的粮食支应,军心一时还乱不起来,无论是凭寨坚守还是向南突围,都不是不可能。”他嘴上分析得头头是道,心里其实也是十五个桶打水七上八下,一边说,还一边拿眼睛看商成一一他现在需要一个人站出来支持他的观点!他也需要用这个人的观点来支撑自己,让自己不至于陷入悲观和绝望的漩涡中。
商成掰了一块饼,却没有放进嘴里,而是拈在手指间慢慢地揉碎。他凝视着火堆说道:“我也是这样想。不过固守待援显然不现实,燕山那边不可能再调集几万人进草原援救中路军,右路军兵力本来就少,道路又不畅通,驰援的可能性也不大。看突竭茨人大军在莫干寨四面云集,营盘密得一座接一座,想来他们打的盘算就是中路军围死困死。莫干寨虽然是中路军的老营,可粮食也不可能支撑太久,中路军要想避免全军覆灭,出路只能是在断粮之前就向南突围……”细碎的麦饼渣一撮一粒地从他的手指间漏出来,他却似乎全然没留意到这些。他越说声音越低,渐渐地没了声气,只是直着眼睛出神。
这种大范围战场的局势变化情势推演,陈璞只能听个懵懂大概,半句话也接不上。三个莫干出来的军官接敌拼杀都是老手,可这种事情就根本插不上嘴。王义和文沐倒是能理解想象当下局势的险恶,可要让他们立刻拿出个清晰的看法,却又有些强人所难。冉临德却是没有象商成想得这样深远细致,受了启发,再顺着思路计算下去,片刻就被自己的设想惊出一身冷汗。他一时顾不上和商成说话,拧着眉头,反复思忖着种种可能的变化,拼命想找出说服自己的理由。一时间,火堆边的几个军官都是沉默不语。这一小块地方就只剩下柴禾在火堆里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响。旁边的火堆边有人压低了声音在讲粗俗的笑话,可能是说到了什么精彩的地方,几个兵士嘻嘻哈哈地连笑带骂。再远点有均匀的鼾声,呼呼哧哧地很有节奏。几匹马在城墙外喷着响鼻。
良久,郑七终于耐不住这宁静得让人窒息的气氛,发狠说道:“日他娘!拼了!大不了不要这条命!”他的两个同僚立刻出声附和。周围的兵士都不知道这边发生了什么事,见三个军官嚷嚷什么“拼了”,都探头探脑地张望议论。
冉临德用目光阻止住那郑七他们,用商量的口吻问商成道:“你看,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商成使劲搓了搓手,再用热手掌揉了揉发淤的脸颊,说道:“我还是刚才的意见,再休息一阵,咱们就出发。东边三十里,有座突竭茨人的营盘,再过去就是莫干寨。咱们连夜动身,只要路上没有出状况,寅时左右就能赶到。”说到这里,商成停下来,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他的目光穿过跳跃不止的火焰,慢慢地审视着火堆对面的几个人,最后停留在在陈璞明暗不定的面庞上。“……我们去烧掉那座营盘。”
不管商成提出向南突围,或者是向西撤退,甚至是向东从突竭茨队伍之间穿插过去,冉临德都不会吃惊,可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商成竟然会提出这么一个以卵击石的莽撞主意。他瞪大了眼睛望着一脸坚定神色的商成,完全不知道自己该说点什么了。
不仅是冉临德,其他人也被商成的提议吓得呆住了,一片寂静中就听陈璞说道:“好!我跟你去!”
王义叫道:“大将军!……”但是他想说的话都被陈璞透着威严的冷然目光逼回去。
廖雉在陈璞背后低声叫道:“公主!……”
陈璞却仿佛没听见一样,双眼凝视着商成,把自己刚刚才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我跟你去。”
冉临德半侧着脸,两道凌厉的目光就象两把刀一样,从侧面盯视着商成的左眼,似乎想从这只眼睛里瞧出来什么端倪,阴沉沉的声音听着教人从心底里泛憷:“为什么?”
“我怀疑那里是突竭茨的一个粮库。”
“你怀疑?”这三个字一字一顿地从冉临德嘴里蹦出来。
“是,我怀疑。没时间去侦察确认。我只是怀疑。”商成仿佛压根就没留意到冉临德凶狠的目光和狰狞的神情,把最后的一块饼填进嘴里。他仰起脸,似乎是在夜空中寻找着某颗闪烁的星星。“你们可以自己决定去还是不去。”
冉临德突然笑了一下:“那里有多少敌人?”
“不清楚。要真是粮库的话,三五千人总是要有的。”
“你有多少人?”
“两百三十四个。”
冉临德皱了下眉头:“你带这点人去对付一个粮库,是不是少了点?”
商成满脸严肃地点点头,把嘴里的饼都咽下去,然后说道:“是啊,我就是觉得人手不够,所以就没打算去包围他们。”
几个带兵的军官都被他这一本正经的回答闹得一楞,随即就锤胸跌脚地爆发出一阵放肆的大笑,连陈璞也顾不到保持自己长沙公主柱国将军的尊贵威严,一头便扎在笑得前仰后合的廖雉怀里,一边笑,一边伸手在可怜的侍卫身上乱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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