癫僧禾荼被撵走了。
自感没趣的南阳也走了。
偌大一间外书房里就只剩下陈璞一个人。
天色渐渐向晚。白昼的最后一抹光亮正在从窗棂间慢慢地爬出去。宽敞的书房里还没有点灯,桌案、条几、座椅、鼓凳、纱灯……所有的物事都在灰暗中变得阴沉而模糊;墙边的两个乌木书架如今只剩下两个黑黢黢的轮廓,正一分一分地隐进砖壁的阴影之中。远处传来了起更的鼓声和寒鸦的凄怆鸣啼。
几个侍女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利索地给屋里放上几盏灯笼,马上又脚步无声地退出去。柔和的光线立刻就填满了所有的空间。不久,屋子里又缭绕起一缕药饼点燃后散发出的稀薄香气。
对于周围这些变化和动静,陈璞似乎压根就没有留意,又似乎是无动于衷。现在,她微倾着身,低着头,垂着眼帘,目光注视着眼前的脚地,手里攥着软脚幞头,一动不动地坐在矮几边的座椅里。纱灯中投射出来的光投在她光洁而疲惫的苍白脸颊上,映成了一团薄薄的光晕;这光晕也是同样的黯淡和缺乏神采。
和看似安宁的神情相比,她的心情却象汹涌的波涛一样翻滚着。无比的愧疚和深深的自责,它们就象两条毒蛇,正在凶猛地吞噬着她的心灵。她突然意识到她犯了一个无法饶恕的过错!就是因为她的一念之差,使战友就在她的家里,就在她的眼前,蒙受了别人的羞辱;而她那时还在冷笑,在冷笑中等待事情走向她预期的结局……她也最终得到了她想要的结果。商成以他的方式捍卫了自己的尊严,同时也狠狠地教训了那个狂妄无耻的人!看着那人在商成面前颤栗发抖,那一刻她是多么地开心啊!可是在开心过后,她却突然发现,她所失去的远远大过她所得到的一一她借助商成的手惩罚了那个让天家蒙羞的人,同时也失去了一位战友诚挚的友谊……
一直到现在,商成临走时那张愤怒的面孔还在她眼前晃动,低沉沙哑的声音也在她耳边不停地回响:“长沙公主有心,这茶确实不错……”
再没有什么话能比这更让她感到羞愧和无地自容了。
茶不错;人却不怎么样!
这,完全就是一记扇在她脸上的耳光……
她完全无法反驳商成的指责。是的,她的确是“有心”借商成的手去给禾荼一个教训。在这样的事实面前,任何妄图为自己进行开脱的言辞都是苍白无力的。更加毫无疑问的是,这件事她从一开始就做错了!不管这里是不是她的府邸,商成又是不是她的客人,当有人侮辱她的战友时,她本该在第一时间就站出来维护他的!可是看看她都做了些什么?当禾荼一口一个“半脚僧”嘲讽商成时,她在微笑;当禾荼一句接一句地挖苦商成贪恋红尘时,她还是在微笑;当禾荼用鬼魅和钟馗的比喻来讥诮商成时,她依然在微笑……
她痛苦地攥紧了座椅。是的,商子达没有说错,她的公主府里除了茶还算不错,确实是再没有一样东西值得拿出来夸赞和炫耀!就连她的公主身份一一她再一次记起了商成那一声异常生硬同时也异常生分的称呼一一也因为她的有心过错而蒙上了灰尘!
“犯错误并不可怕。谁能不犯错呢?孔圣人都还犯过‘以貌取人’的错误,何况是别人。关键是错了之后怎么办!是坚持错误的做法,还是去改正错误?”
这是商成在燕山时对她说过的话。一直以来她也常以这句话自勉。而她现在就要去纠正自己的错误。
她走到桌案后坐下,取过一张信笺纸铺好压平,又在砚台里倒了点凉茶水,慢慢地磨着墨。她一边再次体会着话里的滋味,一边琢磨着如何挽救被她亲手毁掉的友谊。
接连几封信她都是只写了个开头就再也接续不下去了。她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会弥缝那道罅隙。事实上,她在处理这种人际往来时的常识和技巧都很匮乏。这可以理解,象她这样的人,即使偶尔得罪了什么人,大概也不需要去赔礼认错吧。
既然没办法用书信来道歉,于是她决定干脆亲自走一趟。她觉得,这样做更能表示她的诚意,堂堂的长沙公主、柱国将军屈尊降贵到驿馆去给你商子达赔礼,你一个大男人总不好闭门不见吧?而且她还要带上送文沐的成亲贺礼去驿馆,这样商子达就更没有理由把她拒之门外。只要能见到他的面,她相信自己总能想到办法来弥合破裂的友谊一一大不了就认真地赔个不是……
说去就去,她马上就招呼廖雉和皎儿,让她们带上给文沐的礼物,再带两个女侍卫,她现在就要去汉槐街的礼部驿馆!
可她到了汉槐街才知道商成根本就不在驿馆里。一个护兵告诉打听消息的女侍卫,大人自打晌后离开之后,到现在都还没回去。至于商成的去向一一这个可不能说。不过护兵禁不住长相标致的女侍卫反复打听,吞吞吐吐地还是透露了一点消息:他家大人今天出门,是应邀去一位公主的家里赴宴……
没回驿馆?那他出了公主府,又去了哪里?等在街角的陈璞咬着牙关想了想,又吩咐说:“你再去问问,燕督可能去什么地方?”
女侍卫这回再过去就算是捅了马蜂窝。她才走到驿馆门口,陈璞她们就看见一串灯笼下几簇黑影晃动,紧接着就听有人低声叱吼:“这婆娘手段不赖!一一抓进去仔细审!去几个人,把街两头都搜一遍,看她还有没有同伙!”又听女侍卫挣扎着辩解:“我是长沙公主府的!我是奉大将……”声音到此便嘎然而止,显然不是被人捂住了口就是被塞住了嘴。
这种情况下陈璞想不出面都不可能了。要是她再不出去,说不定这帮土匪真要严刑逼问侍卫的“同伙”了。
她还没动地方,就听背后有人阴恻恻地冷笑:“嘿,真让包卫尉猜对了,这里果然还藏有帮手!一一喂,几位千万别乱动,不然别怪我们心狠手辣。”随着话音,黑暗中从墙头壁角闪出十几个人影,火把灯笼下能看见人人手里都掂着家伙,其中三五个还把刀叼在嘴里,手里端着黑黢黢的劲弩,锋利的弩箭箭簇上闪烁着夺目的乌光。还是那个声音冷森森的讥笑说,“九娘子,你胆子真够大的,竟然敢摸进京城找我们大人一一是活得不耐烦了?”
“段四!”廖雉抢在陈璞身前,张嘴就喝破那人的身份。“这是陈柱国!还不快把刀枪弩箭都收起来?!”
段四呸地啐了一口唾沫,骂道:“什么陈柱国鸟柱国的!当你段爷爷是三岁的吃奶娃吧,就这……这……”他突然就变得张口结舌起来。他已经大致看清楚被他们围起来的都是些什么人了。老天爷!这真是他娘的陈柱国?皇天菩萨!这黑灯瞎火的,她冷不丁地钻到这里干什么?这,这他娘的不是在害人么?
说话间包坎苏扎也带着人赶过来,看见是陈璞和廖雉等几个女侍卫,当场都被唬得不轻。包坎反应快,奔跑中突然煞住脚,一声“尿急要上茅房”,哧溜一声就钻进黑暗中不知去向。也就在陈璞她们一回头的工夫,段四和几个知道陈璞身份的老兵也悄无声息地没了,只留下苏扎和十来个临时没闹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的家伙来顶缸。
苏扎赶紧把刀丢给旁边人,过来先给陈璞行个军礼,然后搓着手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他难堪地说:“大将军,您看,您看这事……我们还以为,以为是那个女匪九娘子来寻仇。”
陈璞比他还难堪。这群燕山兵大概都知道商成今天是到她府里作客,可结果她这个主人不在家好好招待客人不说,自己却跑到驿馆里找寻客人,这事要是传扬出去,不知道要在背后教人笑话多少年……她语无伦次地含混地解释说:“燕督有事,宴席前就走了,拉了点东西在我府里,我这是把他丢下的东西给他送过来……”
苏扎显然没料到堂堂柱国鬼鬼祟祟地地摸来驿馆,竟然就是为了这个事。这事背后透着无数蹊跷一一督帅为什么突然离开?他又拉下了什么东西在公主府里?就算拉下点什么,陈柱国随便派个人送回来不就行了,为什么非得亲自走一趟?而且行踪还如此诡秘……
他聪明地什么都没有问,只是说:“真是麻烦大将军了。那,大将军把东西交给我就成。”
送给文沐的礼物并没有多少样,两个兵过来一人提个箱笼就搬回了驿馆。可苏扎看陈璞移交了东西之后还是没离开的意思,就试探着问:“大将军还有事情要找我家督帅商谈?”
说对了!就是有事情找他!而且还是急事,是要务!
“那就请大将军先在驿馆里暂候。”苏扎很恭敬也很客气地说,“我们这就派人分头去寻督帅。”至于怎么个寻法,他是半点主张都没有一一京师那么大,繁华地方那么多,公侯府邸林立,他去哪里寻督帅?不管了,先把陈柱国请进驿馆再说,等她自己等得不耐烦,自然就会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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