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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32)西苑夜宴(中续)(1 / 1)

那个歌伎真奴的住处在教坊的后面,所以走进侧门,桑秀就领着商成走上院墙边一条不引人注意的小路。因为心情太激动的缘故,她都没注意到跟在商成身边的侍卫,在进门时就少了一个人。她完全沉浸在从天而降的幸福之中……

要不是前些天和商成邂逅在张小家的茶肆,她现在大概是颠簸在回上京的路上……

真的,在教坊的管事和她明言大将军想讨她过门之前,她从来都没想过自己会有这样一个归宿。事实上,在那一天之前,她都没怎么为今后做过打算。她从小就没有父母,还不太记事时便被人卖进教坊,在教坊里长大,长大后就在教坊做事,为客人们抚琴、唱曲、击鼓和跳舞……长期生活在这种环境之下,教习打客人骂,还得强做笑颜,使她的性格非常懦弱。她这辈子唯一为自己去努力争取的事情,大概就是去年央求她师傅桑爱爱想办法把她送去上京的内苑。就是这事,也是她几天几宿没睡才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她原本想着,和教坊解契之后,她就回上京,象她所知道的那些有幸提前获得自由身的姐姐们一样,再在内苑里做几年,攒一些体己,然后寻一个老实本分的男人过安稳日子。可是,现在她已经和教坊解了契,也在花册上勾了名,可她却一时根本就不想回上京。她想再努力一次!

但是所有知道那个传言和了解她的姐妹,都劝她死了这条心。她都不用心思想一想,那是她能进去的地方吗?她想踏的门可不是什么普普通通的大户人家,那是屹县商家,是提督大将军府,很可能一两年里就要挂上国侯甚至县侯的赤金匾额,她一个教坊的歌伎,怎么可能进得去?

她说,她从来没奢望过朝廷的封诰一一那原本就不是她这样的人敢奢望的物事一一她只是想进那个门而已,难道这样也不行?

当然不行!姐妹们为了她今后不至于后悔,因此毫不留情地打碎了她的梦想。她不仅是个歌伎,还是个胡女,即便她的户籍已经落到燕州也改变不了这个残酷的事实!就算她最后进了人家的门,那也只能是个侍姬一一连妾都不是!

这个道理她不是不知道。但她觉得,人活着总得给自己一点盼头吧?她过去的生活就象冬天里被寒风卷起的枯叶,充满了不安和动荡,即使她小心了再小心,也经常会遭遇到不该有的痛苦与折磨。要不是没有办法,她绝不想过这种看起来光鲜背后却充满辛酸的日子!她恨这种每天都要陪着一付笑脸去经受煎熬的生活!她向往一种平淡而娴静的日子,哪怕只让她过了一天,她都情愿去死!现在,这个机会好不容易才出现在她面前,所以她一定要去争取。不惜一切代价去争取!

姐妹们都被她的话吓住了。她们都无法理解,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就象她们唱的曲子里说的,古往今来,教坊里的歌伎舞姬还有琴师鼓师们,谁不是每天陪着笑脸生活?姐妹们对她说,这辈子的苦,是老天爷对她们上辈子做错事的惩罚;忍一忍,这辈子多积德修福,希望下辈子能托生在一个好人家……

面对命运的惩罚,别人怎么想的她不知道,但她不愿意再过这种日子了。因为有向往,也因为希望看起来虽然渺茫但并不是全无指望,所以这个性格一向羸弱的女子突然变得刚强起来。她对自己说,必须做点什么,做点什么来改变自己的命运……

她在好姐妹那里得不到帮助,就趁着霍家大排酒筵庆贺霍士其受朝廷嘉奖的机会,去了一趟霍府看望师傅。

同样为霍士其受嘉奖而高兴的桑爱爱,把她留下来吃饭。当然,她们俩谁都没有资格去客人多得连门槛都快踩断的前院,因此桑爱爱是在自己的小院里款待昔日的得意弟子。

这样正合桑秀的心意,她可以单独和她师傅说些心里话,请师傅帮着拿点主意。

桑爱爱无法为徒弟出任何主意。有些事情她也不能朝桑秀说。比如十七婶的心思,比如孙仲山包坎这些军中将领的想法,比如陆家夫人们的想法。依稀的还有个传言,说是商成之所以不成亲,就是因为京师里还有一位公主……这些她都不能说。她只能告诉桑秀,趁早断了这个念想,赶紧收拾行李回上京。

向来对她言听计从的徒弟这回不知道发了什么癫,把她的话连一句都听不进去。她只好拿戏本子上的那些故事吓唬她,对她说,这个戏里偏房怎么怎么凄凉,那个戏里妾室如何如何悲惨。可是她拿来讲道理这些戏本子桑秀全部都知道,每本戏到后来都是善妒的恶毒大妇没有好下场,然后前面日子过得忍辱负重的妾室不是做了诰命就是成了正室。这哪里是警告她,完完全全就是在鼓励她!最后桑爱爱只好威胁说,把要桑秀再不回上京,那就不认她这个徒弟了。

这威胁显然派不上用场了。眼下桑秀的心劲已经被师傅讲的故事彻底鼓动起来。不管有没有结果下场,哪怕前头就是刀山火海,她总得闯上一回!不然她不甘心!

有决心当然是好事,可惜的是,她压根就不知道怎么“闯”。整个教坊,除了真奴之外,几乎没人同提督大人说过话,所以谁都无法帮她在中间牵线搭桥。况且提督大人绝少踏进教坊,别人怎么帮?即便是声称被提督大人夸赞过歌舞的真奴,其实和提督大人说的话也就那么几句:

“大人,还要点酒么?”

“不要了。”

“大人,这羊肉羹是城北刘一刀刘大师傅烹制的,大料重,火候好。我给您盛一碗?”

“谢谢。我不能吃这东西。”

仅此而已……

她虽然有心,但却无法见到大人,更没有机会去接近大人。她已经死心了。就在前天,她还去订了一辆马车,预备这两天就返回上京。谁知道就是那一天,教坊突然请她参加一个送行宴,而且那个送行宴还是提督大人亲自主持。而今天,她提前来贺真奴的花诞,竟然会在门口就遇见大人……难道这是老天爷感念她的诚心,专一赐予她的机会么?

现在,走在商成的身边,为他指引去教坊后院的道路,她都觉得有一种晕眩的感觉随时伴随着她。她的胸口似乎压着什么东西,呼吸很不顺畅,一颗心也在砰砰砰地乱跳。她不自觉地想放声欢呼,想大声尖叫,想向天上的神仙菩萨大声地说:谢谢!谢谢你们!

缘墙的小道不算长,很快地尽头便出现了一道人半高的泥墙。

她指着门说:“大人,过了那座角门,就能看见真奴的屋。”

“哦。”

商成听上去很冷漠的简单回答把桑秀吓了一大跳。她现在才蓦地发现,这一路走过来,她因为实在是太高兴,好长时间都没和大人说上一句话。而且听大人的语气,他似乎很有一些不满。这可怎么办?

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一眼商成的脸色,忐忑地问:“大人,是不是……是不是我,我……我惹您不高兴了?”

商成看了一眼身边这个个子高挑棕红头发的胡女。这女子的性格就象只兔子,似乎连吃草的时候都不忘记仔细观察打量周围的动静,随时随地都在警惕着什么;也不知道这是环境使然还是本身性格便是如此。另外,她还有点天生的狡黠,比如今天这次见面,从一开始她就抓住他第一句话中的疏漏,不断地拿话来套他;这一点他早就看出来了。不过这并不令人觉得讨厌或者厌烦……他把目光收回来,摇了摇头说:“没有。”

桑秀狐疑地望着他,愈加仔细地分辨着他脸上出现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语气也愈加地陪着小心:“可是,我好象觉得,您似乎不太高兴?”

商成推开泥墙上那道破朽朽的木门。他刚才确实是在思考着别的事情有点走神;因为思绪陷入太深,大概在脸上有所流露,所以把桑秀吓着了。不过他思考的事情,可是与桑秀以及教坊还有晚上的送行宴会差着十万八千里。所以他说道:“这和你无关。”大概这话的口气比较冷淡,他马上就看见桑秀的脸刷一下变得苍白就和雪一样,知道是被她误会了,也无从解释更无法解释,就转移话题说,“你脱籍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办,办……办好了。”桑秀埋下头,磕磕巴巴地说。之前她见过商成几次面,从最初开始就知道他是勋衔不低的年青军官,可看他既能和一个货栈掌柜有说有笑,又能与茶楼的伙计聊天拉话,所以即便后来知道他的真实身份,虽然心头惊骇,其实在下意识里依然把他当作那个与高小三并座谈笑的人。直到刚才商成一句“这和你无关”,将军威严提督权势才扑面而来。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就象一只渺小得无法被人看到的蝼蚁,在仰望着一座颠峰矗立直逼云霄的大山。这种大与小的对比实在是强烈了,强烈到完全令她失去攀登的勇气一一她这样渺小的人物,敢与大山一样高不可攀的大将军相提并论吗?

几乎是出于一种本能,她的脚下也慢了半拍,从和商成并肩而行转为稍后半步。

商成假作没看见她的恐惧和畏缩,继续问道:“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他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他最近一段时间心事沉,时常整宿整宿都睡不好,白天时精神也难得有松弛的时候,所以整个人绷得就象一张弓,随时都可能崩溃或者爆发。和桑秀说话打趣,让她的那点一看就明了的狡黠“伎俩”步步“得逞”,本来也是放松心情的一种办法。哪知道这事最后还是被自己搞砸锅了!

“还,还没想过。”桑秀低了头,嗫嚅地说道,“师傅说,让我先回上京。我也觉得,回上京好。”

“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就,就是这几天。”

商成招手让侍卫过来,拿了几锭银子交给她,说:“我的一点心意,你带着路上花用。以后有时间了……”他本来想说有时间记得回来看看桑爱爱和她还不满半岁的儿子,可想着京师和燕山两地相隔一千余里,路途遥遥道路艰险,索性还是算了。

“大人……”

商成摆下手。这点钱也不用她道什么谢。就问她:“那就是真奴的住处?”还有,那边凉棚下围簇着的一群女子,就是他曾经见过的燕山教坊里“红黛相媚望,顾盼两生辉”的歌伎舞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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