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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43)正月初二(三)(1 / 1)

鄱阳侯谷实跑来了?

商成楞了一下。他不去老许国子家吃这顿晌午饭,就是不想同谷实打照面,免得谷实扯住他解释昨天在紫宸殿上的拉偏架帮偏手的事;怎么谷实会如此不明事理,居然还眼巴巴地亲自跑一趟?他谷鄱阳在大漩涡里肯定有手段自保;可这家伙自己安危无虞,总不能跳出来坏别人的事吧?

“我不想见他。”他在书房里应了一声。他硬生生挨了两拳一脚才好不容易找到杨烈火和谷鄱阳这两个大对头,以一敌二坐实“浑人”的名头,岂能让谷实三言两语就把孤身犯强的大好局面变成他与杨度单对单地争锋?

停了一下,他又添上一句:“你就说我去城外猎兔子练习弓箭去了。”他这样说是有一番道理的。看,他是浑人不假,却不是只知道快意恩仇的莽汉,他明白自己所处的情势很艰险,也想对敌人进行分化拉拢,可令人惋惜的是,因为他惦记着后天的外苑射弓,想在天子面前挣点表现,就风风火火地跑去临阵磨枪,结果便错过了瓦解敌人拉拢帮手的大好机会……

打发了段四,他转过脸对苏老将军说:“你刚才说杨烈火有段往事,是怎么一回事?”

“啊?”老苏嘴巴张得老大,支吾了好几声才说出一句囫囵话,“大将军真,真是风采绝伦!”说着就竖起大拇指,一脸的感慨佩服。老侯也是满脸的敬仰之色,不住口地咂舌赞叹:满朝文武,除了商大将军之外,还有谁敢对谷实的登门拜访说句“我不想见他”?苏破和侯定两个更是不必说了,坐在椅把半截身子拔得笔挺,搭在膝上的两只手捏得手指关节都有点泛白。

商成不在意地摆了下手。看苏侯两位的表情就知道他们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他当然也不会给他们做解释。他再问老苏说:“杨烈火的那段往事,究竟是个什么事?”

“大将军知道工部侍郎常秀常文实吧?”老苏问。

“知道。”商成点了点头。

“那您肯定也知道常文实考上进士之后,是先在翰林院做事吧?”

“好象是翰林知学士吧?”商成仰起脸想了想说。这事他听常秀说过一回。当时常胖子的神情颇为自得,说什么新科进士能授正七品翰林知学士的就是了不起的殊荣。“职务是执笔监还是什么的。”

这个事情苏老将军却不清楚,他就知道常秀最早是在翰林院。他先小小地奉承商成一句:“大将军确是博闻。”又说,“常文实是文章诗令的大家,性情豪放不羁,所以朋友很多。那一年,他有个熟人不知道从哪里搞到一幅李邕的字,就拿去让他作个鉴赏,结果常文实看花了眼,把一幅赝品当成是真迹,还在书卷上签章留跋。这幅字最后不知道怎么地就到了杨烈火手上,还被杨烈火当成个宝贝供起来……”

他还没把故事讲完,商成就仰起脸笑了起来。故事的下文他早听说过。骗子伪造的那幅《李邕摹兰亭序》最后被人揭穿,买家和常秀都丢了大羞丑,哪怕常秀为遮脸面自掏腰包把赝品从买家手里再买走,买家还是不依不饶地把事情传扬出去,让常秀在人前好长时间都有点抬不起头。他只是不知道上当受骗的人就是杨度。怪不得常胖子每每听人提到杨度就脸色不自然,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老苏讲完故事,他当然要说两句看法。他正想揭穿杨烈火这个人附庸风雅贪婪好色翻脸无情的丑恶嘴脸,段四又在门外禀告:

“禀大将军:鄱阳侯说,他要在咱们府里坐等您回来。”

商成当时就怔住了。这谷鄱阳还真是阴魂不散啊!但他急忙也没什么好办法,只好抱歉地对苏侯二人说:“实在是对不住了。本来还说请你们二位在我这里吃顿便饭,谁知道总是有人打岔。要不,咱们一同出城去打猎?”

老苏和老侯都站了起来。老苏说:“能陪着大将军打一回猎,那是求之不得!”

商成呵呵笑道:“好!那就让谷鄱阳在这里守株,咱们去猎兔!”

大家都为他这句翻新的成语而笑起来。

门外的段四却很煞风景地说:“禀大将军,谷侯到府!”随着他的话音,就听谷实热情的声音就在庭院里响起来:“应伯,我听说你早起就去城外猎兔,不知道收获如何?以应伯的弓马娴熟,想来所获必然颇多呀!”

谎言被人当场揭穿,商成也没办法再回避,只好出门去迎接谷实。他狠狠地瞪了门边一脸无奈的段四一眼,挂上笑容拱手对谷实说:“哎呀,谷侯,简慢了!您也是的,到我这破宅烂院来,之前怎么不派个人打声招呼?好在我回来得早,不然还不叫外人说我商瞎子不知好歹,居然敢把您也拒之门外?”说着就摆手请谷实进书房,自己却立在阶前不挪动脚步,拿眼睛不停地往谷实的背后张望一一大过年的,你又是来道歉作解释,总不能空手来吧?

谷实笑吟吟地还了半礼,回头说道:“蝉儿,还不赶紧给你商家大哥见礼?”看把你商家大哥给急得!

一句话就让自己连吃两个哑巴亏,商成脸上的笑容顿时变得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他讪笑着胡乱给小蝉还个礼,干巴巴地说:“我这是刚回到家,回头走的时候你可别忘记讨要礼物。”按风俗,年节上能讨要礼物的都是没长大的娃娃,他给小蝉拿礼物,当然就是把她看成女娃;顺便再把自己的辈分拔回长一辈的叔伯。

小蝉虽然不明白他话里藏着的话,但把她当女娃看待的意思总能听出来。她的脸当时就红了,嗫嚅着不知道该说点什么。谷实却面露笑容,先呵斥自己女儿:“还不赶紧谢你商家大哥的一番心意?”又凝视着商成,长吸一口气再吐出来,说,“难得子达有心啊……”边说边点头,长吁短叹地又是摇头,嘴里呢喃着“难得啊难得”,自己就先迈步上了台阶。

商成顿时张口结舌。他一张脸都成了猪肝颜色,嘴里却连半个字都蹦不出来。他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谷实这个话他可是真正地当不起!张了嘴就想解释两句,可就是这么一眨眼,谷实那老匹夫已经自己推门进屋。再打眼一看周围,小蝉已然羞得头都抬不起,苏侯两员老将并苏破侯定,都似被雷殛一般矗立不动满脸呆傻一一很显然,任凭他再怎么辩解都是白搭,他们是信实了谷实的话!

把你个谷老贼!

商成恨得都想跳起脚来破口大骂了!

“子达,外面风大,怎么还不快请客人进屋来坐?”书房里传出谷实的声音,“老苏老侯,快请进来坐。还有你们家的那俩小子,也都进来吧。”

商成黑着面孔蹬蹬蹬几步踏进书房。谷实倒真是不客气,早就自己坐了主座,也不理他,先就招呼跟进来的客人:“老苏老侯,你们二位能拔亢到子达这座县伯府里,自然就不是外人,不要拘束,随便坐了咱们慢慢叙谈。小蝉,还不给两位叔叔伯伯还有两位兄长斟茶?一一子达,你也坐。”

商成没坐。他立在门前,攥紧了两个拳头,眯缝起眼睛瞪着谷实。他现在还没拿定主意到底是动武还是不动武。把他娘的,这谷老贼欺人太甚!

可他实在是找不出动手撵人的理由。是,谷实是端起了长辈的架子,可他与谷实的女婿郭表以兄弟相称,是算不比较彼此的岁数,老家伙在他面前也算是个长辈。老家伙自己不要脸面,口口声声地说他和自家的闺女怎么怎么的,他却一句反驳的话都不出,因为人家的每句话都是有所直指,可偏偏就没一个辞半句话落在实处,他拿什么去驳斥?娘的,这头老狐狸实在太狡猾了,他居然连个弄死这老匹夫的理由都寻不到!

他恨得直咬牙,却拿谷实一点办法都没有,最后只好闷头闷脑地坐到谷实的下首。遭娘瘟的,他还只有坐在这里!他总不能坐到苏侯二人的下首吧?

谷实对他的一脸恼怒视而不见,垂目看着手里瓷盏里丝丝冒起的白汽,少停了一刻才慢慢地开口说道:“子达,我知道你心头再是气愤我不过……”

商成肚皮里早就骂翻了天。一招不慎啊,结果被谷实这王八蛋占着便宜!早知道有此刻的光景,他今天真该出门去射兔子。唉,说起来也怪他自己,昨晚的宴席上李穆还邀约他今天随他去参加什么诗会,结果他怕出丑就婉言谢绝了李穆的一番好意;可在诗会上丢颜面算个屁,还能比在自己家里被人教训更吃亏?看着吧,谷老匹夫下面就该拿捏着长辈身份,指责他昨天不该在紫宸殿上与杨度起纷争了……

“……可不是我说你,你确是不该在紫宸殿上与杨度起纷争。”

商成手里攥着茶盏,面无表情地瞪着脚下的青砖。他已经拿定主意,谷老匹夫敢再罗嗦指责他半句,他发誓非把这玩意砸他头上不可!反正他是个连杨烈火都敢招惹的浑人,哪里还怕再打个把鄱阳侯!

可谷实只说了他一句,话锋就是陡然一转:“不过,那杨度也确实该打!不瞒你说,我对他也是久怀愤恨!”

苏家父子和侯家父子都差点以为自己耳背听错了。在军旅中还有谁不知道,杨度和谷实其实就是合穿一条裤子,怎么谷实突然跳出来指责杨度,而且听起来两个人的仇怨还结得不轻?

“……当初杨度为个胡姬而对子达心生恨意,我还曾劝说过他。可这人不仅听不进相劝善言,反而执意妄为,甚至变本加厉,到处捏造子达的谣言四面传扬子达的不是,败坏子达的名声,直是教人念之忿深思之恨沉。好在我家小蝉还算懂事晓理,能分辨清楚其中的是是非非;也不枉我平日对她的一番教诲。”

老苏和老侯一起点头,都夸赞谷实的家教好,小蝉姑娘懂事理。

商成恨得牙痒,却依旧是一筹莫展。没办法,谷实老匹夫说话滴水不漏啊!要不,他干脆不管不顾地撕破脸皮算了?

谷实谦逊着与两个开国侯说了几句,就转过脸来问道:“子达,大家枯坐干言也很无趣啊。两位老将军来访,你府里就没什么准备么?”

商成干巴巴地说:“正准备出城打猎,抓几只兔子回来当晚饭。”还想着吃晌午?你做梦吧!

“不急。时候还早,吃罢饭再去也不迟。”谷实说,“段四将军可在门外?”

段四连忙推开门进来。

“段四将军,”谷实完全就把这应伯府当作鄱阳侯府了,望着段四问道,“时已过午,烦请你去知会一声,就说你家大将军要在府里宴客,让他们速速准备一桌上好酒席。”

段四刚才趴在门缝上偷听,早就笑得肚皮里肠子打结,现在听了谷实的吩咐,也不答话,直接便拿眼睛去商成。

商成咬紧牙关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盯着谷实差不多是一字一顿地说道:“谷侯就不怕好吃难消化?”

谷实听不懂“消化”是什么意思,但不用想也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好话。但他今天的主要目的是教外人知晓他和商成的“仇怨”已经化解,本来是打算让老许家出面邀约的。商成到不到老许家做客并不重要,反正他今天都要与商成见一面;甚至两个人见了面说什么都不重要一一捏造事实传扬谣言的本事,只要是个大将军就会。可当他听说商成家里有客人,还是禁军里的老苏家和老侯家,登时就改了主意,专门让人回家喊上女儿一起过来。多好的机会啊,正好借老苏家和老侯家的嘴,表明他在杨商之间更亲近商成一些的态度,至于亲近商成的原因,当然要着落在女儿身上。更让他欢喜不已的是,商成居然话赶话地帮他搭梯子架木桥,顺着他心意把话串联得天衣无缝……哎呀,瞧瞧人家这一手本事,怪不得老烈火要拿他做对手哩!

他心头啧啧赞叹,脸上便不禁露出真挚笑容,对商成说:“自从上回你乔迁致喜时我来吃过一回,至今依然挂念你这府里的饭菜酒馔。蝉儿更是在我面前提了不知有多少回。”

商成立刻闭上了嘴……

去偏厅吃饭时,商成走在谷实身边,恶狠狠地小声说道:“谷侯,你有本事!你就真不怕这顿饭吃了屙不下?”

谷实笑而不言。反正他今天的收获远远超出来之前的估算,此刻让商成挖苦两句,又算得上什么?

谷实摆出一付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赖皮模样,商成也确实拿他没有丁点的办法。他忍不住就想,他脸皮没有谷实厚,心眼没有张朴多,字没常秀写得胖,干脆因“病”请辞去应县当个大地主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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