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郎大人匆匆而来,不旋踵又匆匆而去,耽搁的时间虽然很短,但虞侯司的这处公廨终究不是寻常地方,前后两进院落六间正堂十二座厢房坐衙的官员也有三四十位。虽然明天休沐,不少人已经悄悄地早退了,可因事逗留或者无处可去的也不在少数,常秀匆忙来去,动静再小也惊动了不少人。只是常秀脸色太过阴沉,显然是带着一肚子的无明火气,谁都不敢上前触霉头,只能呆望着他的萧瑟背影踽踽而去……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杨衡才从头晕目眩之中醒回过神。事情并非发生在他身上,但他却感同身受一般。刚才的那一刻,恍惚间他好象又回到十多年前的那一天,那一刻天似乎都塌了下来,周围昏暗一片,茫茫然溟溟然,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摸不着,仿佛天地之间除了孑然一人之外,再无丝毫片物。什么十载寒窗什么鱼跃龙门,什么青云直上彩云间,通通都都在瞬间化作烂柯梦,轻轻薄薄一纸公文,再高再远的雄心壮志,也要在刹那间直化为过眼云烟……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拖着软绵绵的腿脚,走过去拿起常秀放下的那份公文,回过头望着田岫,嘴唇蠕动了好几下,最后什么话都没能说出来。
田岫抵靠着门扇,青白着面孔,仰着脸,眼睛失神地望着头顶上黑黝黝的几根房梁。
痛苦,屈辱,烦恼,迷茫,还有羞愧,这些复杂的情绪掺杂在一起,在她的心头反复盘旋。她的内心现在就象泛滥的洪水一样翻滚奔腾。对于刚才发生的事,她是有所预料的。毕竟她没有考过科举,不是进士,甚至连秀才都不是,没有功名傍身,要想做到部司郎中,那是一桩千难万难的事情,就算文实公他们鼎力支持她,别人也会再三地出来阻拦。所以自从筹建专利司的风声传出来,除了至亲至近的几个人以外,她从来没有在任何人面前谈论过这件事。直到现在,朝廷许设专利司的公文三五日间就要下来了,她也不敢稍有懈怠。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告诫自己,在没有接到吏部的任命之前,她依旧是来工部帮忙的翰林院学士……可是,她完全没有想到,在这样的时候,又是她所尊敬的人抛弃了她!是的,她知道,这事绝对不是常秀的本意,文实公脸上显露出来的痛苦神情,她看得一清二楚。但是,这份痛苦并不能掩盖他们再一次背叛了她的本质!就象仲秋的那件事一样,他们又一次背叛了她。仲秋时她在黄灯观被几个人羞辱,他们就没有站出来声援她!他们不仅没有为她做主讨还公道,反而还为那几个斯文败类说情,并且劝导她,教她放过那几个家伙。替那几个人说情的实在是太多了,南阳,陈璞,朱相国,文实公,甚至包括了李穆李定一……他们都帮着那几个人关说。她一个顶着翰林院虚职的孤单女子,也确实没有办法认真对付那几个泼皮诬赖,再说,她也拗不过这么多人,最后只好生生地咽下这口气。可是她忍辱负重,得到又是什么?就是吏部的一纸公文么?她得到的不过是轻飘飘的一句“翰林院另作安排”而已……
一种委屈的情绪让她忍不住泪水盈眶。
她把脸仰得更高,拼命在不让泪水涌出来。她在心里呼唤着自己的名字:田岫,青山,你不能哭,绝对不能哭!更不能在这里哭……
可是两行泪水终于还是涌了出来。
杨衡手足无措地望着她。他根本帮不上一点的忙,只能苦着脸,扎着两只手一遍遍地唏嘘叹息。他觉得自己有责任说点什么,再不就做点什么。可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这个时候,空泛的言语只能更教田岫伤心。男女有别,哪怕他们是同僚,他也无法帮上她什么忙。最后,他拿了个碗盏倒了碗热茶汤,默默地递到田岫的手边。
田岫没有接茶汤。她抹了把泪水,深深地呼吸了几下,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她强自按捺着内心里汹涌翻滚的波涛,软着两条腿走到桌案边,拿起那份公文翻看了一眼,回过头对杨衡说:“杨大人,吏部的公文……”她猛地背过脸,紧闭上眼睛,捏成拳头的右手指甲都抠进了手心里,才勉强克制住自己。“……既然公文到了,我,我……我这就收拾东西。以后,以后……”她再也说不下去了。她本来想说,以后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就到翰林院来找她;可是她说不出来。再说下去的话,她恐怕就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了……
杨衡眼神复杂地望了她一眼,无声地点了下头。吏部公文已然下达到田岫的手上,事情已经绝无挽回的可能,这个时候田岫要是再留在工部,只能徒使人笑话。趁着消息还没传扬出去,现在就离开,反而是最好的办法!
有人在敞开的门扇上敲了两下。
是工部司的郎中沈进。
沈进和杨衡是同乡,都是京东淮阳人。不过,杨衡逢难的时候沈进还是个秀才,连府试都没考过,所以两个人早前并不相识。东元十年沈进在礼部大比中二榜留名“进士出身”,杨衡已经被贬到了小洛驿,两个人也没机会结识。直到去年夏天的时候杨衡受工部委派去燕山公干,两个人这才渐渐地熟悉起来。因为是同乡,关系自然比别人来得更加亲近,沈进今天过来,就是想邀约杨衡一道去吃酒看戏的,可是进门就看见这般的情形,忍不住就想打听发生了什么事。
他的话还没说出来,杨衡就给他递了个眼色,微微地摇了下头。
沈进楞了一下,立刻就把想说的话咽回去。虽然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但他反应快,脸上挂着笑容回头打量一下虞侯司公廨,就见庑廊下站着不少人,有的窃窃私语,有的摇头感慨,都把目光扫想这间厢房。显然事情小不了……
田岫已经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其实她没什么私物。笔墨纸砚都是公家的;三枚印章,一枚“大赵工部假职同曹”,一枚“大赵工部洛许检使”,两者都是公章,只有一枚行书篆刻“青山田平”的蓝田玉才是她的私章。再有就是一把油纸伞,这是她自己掏钱买的。除了印章和雨伞之外,还有几卷她自己誊抄的杂书,然后就再也没什么东西要收拾了。不过,壁间书橱上还放着不少她的笔录和札记,都是记载玻璃焦炭试制的前后经过以及配方配料的,还有一些就是她总结的成功经验和失败教训,以及她斟酌和揣摩出来的改进办法。这些文卷基本上都是她在下衙以后整理出来的,因此很难说清楚它们究竟是属于公家所有还是她私人的。
看着田岫走到壁橱前取出几个匣子,杨衡和沈进都没有说话。
沈进看出来了,田岫这是在收拾东西。她收拾东西的目的是显而易见的一一她要离开工部了。至于田岫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离开工部,为什么会挑选在专利司即将设立之前的时间离开工部,这个问题还需要去问么?他咂了咂嘴,没有言声,但在心里很是替田岫感到不忿:遭娘瘟的,肯定是有人瞧上专利司司曹的位置了!
田岫拿着放笔记的匣子迟疑了一会,又把几个匣子重新放回去。
现在,她的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至少能够冷静地对待这桩事了一一至少看上去她已经变得冷静了下来。她回到桌案边,把书本和私章还有吏部的公文都放进公文袋里,朝沈进点了下头,便对杨衡说:“公度大人,我走了。”说完,和两个人拱了拱手,拎着公文袋提着雨伞就出了门,也不管那么多的同僚同事都在张望打听,昂然阔步地便走出了公廨。
沈进这才拉着杨衡问道:“怎么回事,是不是有人使坏?”
杨衡长长的一声太息,颓然坐倒在桌前的一张鼓凳上,默然半晌才幽幽地说道:“别问了。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刚才田大人收起来的那封公文,真是吏部发下来的调职文书?谁送来的?验过来人的官凭腰牌没有?”沈进一连串地追问道。他这话可不是无的放失。自打他做官的那天开始,就一直在六部里做事,皇城里的各种龌龊伎俩卑鄙勾当,他没见过也听说过。有些人为了升官升职,什么样的下作事情都能做得出来,为了把田岫支走腾挪出一个司曹的职务,弄虚作伪假造公文又算得了什么?据说先皇时候还有伪造圣旨的事情哩!只要田岫上当,做计的人又有手段的话,一个“居官不慎竟至真伪不辨”的考评就能把她从专利司司曹的位置上拉下来;就算最后谋划不能得逞,至少也能恶心田岫一遭。
“……是常秀常大人送来的。”
沈进一下就没言语了。
他咬着牙,在屋子里转了个圈,使劲地顿着脚说:“常大人他怎么,他怎么这样……这样……哎呀!”他实在不好去评价常秀,只能捏了个拳头在手心里砸了好几下。唉,真是太糊涂了!
他问杨衡说:“到底是什么原因?”
“……应该是有人拿青山的出身在做文章。青山不能参加科举,所以没有功名。再者,即便是朝廷不拘一格广召贤才,七品官秩也差不多是走到了极致。”
沈进顿时没话可说了。凭功名高低授予官职,这是朝廷制度,只要有人把这一条拿出来说事,十个田岫都得栽倒在这上面。有功名,一头猪都能做官;没功名,那就什么话都不用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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