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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424年七月永乐皇帝崩于榆木川八月太子命皇太孙赴开平迎大行皇帝龙轝回京并报讣天下停音乐祭祀百日男女婚嫁官员停百日庶民停一月。
讣文送到苏州知府衙门官员皆素服乌纱帽黑角带行四拜礼跪听宣读。乌压压的大堂里薛洵闭上眼听着周围同僚铺天盖的哭声那个做了半辈子通判的老大人口中喊着“圣上”昏死过去。薛洵睁开眼不自觉望向院中看着亭内石碑上刻的“公生明”三字取自《荀子.不苟》:公生明偏生暗。谓公正能明察事理偏私则政治昏暗。
石碑的北面还刻着十六个字从大堂这里看不见但薛洵记的清楚: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大明王朝的每个衙门都有这么一块戒石碑警示为官者清廉公正以民为本。
薛洵感觉头有些痛他没有想到君父宾天的消息会令他震动至此。
恍惚想想为官数年不算懒散无为但也称不上恪尽职守。
年幼目睹的那场靖难使他心底对那个夺权篡位的帝王有依稀说不明的抵触和畏惧。曾经一度他想不明白为何父亲一面忠诚于建文帝一面又为篡权的朝廷鞠躬尽瘁。
后来长大些老爷夫人一直督促他考取功名因大哥体虚孱弱父亲便将重任寄托在他一人肩上要他效力国家撑起薛氏一门。
那时他心里有说不出的压抑和反感苏州这个地方本就富庶闲逸他何尝不想像别的少年郎那样租一条船花上一两年的时间游历江南美景观赏各地风光。可惜他不能他的人生是老爷夫人强塞给他的。
会试那年心儿死了他正当一个反叛的年纪于是在考场上胡乱答写一通只盼望着落榜朝廷能将他这个区区的举人派遣到远远的地方离苏州越远越好。
后来果真落榜了可惜老爷夫人要他留在苏州照料薛府上下于是请江槐保举为他谋得这个官位致使他不得不回到薛家回到这个幽深的庭院与那些混乱的关系和繁杂的人情世故拴在一处。
时至今日少年意气早已沉淀他跪在衙门大堂里听见大明朝的皇帝没了那个篡位的皇帝用兢兢业业的二十二年和卓越的政绩证明了他的能力他是个好皇帝可惜直到他驾崩以后薛洵才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一个好臣子。
或许苏州这个地方果真太过饱足奢靡容易消磨意志。
薛洵这样想着讣文已宣读完毕他随众人一同磕下头去脑门重重贴在地面心中也重重一叹:皇上。
九月太子登基定次年为洪熙元年大赦天下。
被流放贵州的柳未岚回到了苏州。
未絮前去看望兄长近两年不见细皮嫩肉的白面公子变得清瘦黢黑双手粗糙嫂子和娘哭得厉害未絮道:“哥哥经此变故还望痛改前非以后好好安生莫再惹事了。”
哥哥热泪盈眶道:“自然改过再不能犯了。”
过了一会儿娘忽然想起什么问:“春喜呢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
哥哥纳罕:“春喜?她不是小妹的丫鬟吗怎么会跟我一起?”
未絮垂下眼帘沉默片刻道:“或许她自己去哪里过活了吧外头自由自在的回来做什么随她去吧。”
闻言娘也不做多想继续拉着儿子询问关怀。
月末晚夕薛洵从衙门回府独自关进书房约莫戌时三刻把未絮叫了过去。
“朝廷准备调我去京城任大理寺少卿”他开门见山:“文书已经到了近日便要启程赴任。”
未絮心头猛地撞了两下怔怔的半晌反应过来僵硬地笑着作揖:“给二爷道喜恭喜二爷高迁。”
他看她一眼仍是淡淡的问:“你要不要随我一起走。”
“什么?”
他低头翻书没瞧她道:“想清楚再答我只问这一次。”
未絮紧攥着手指甲掐进肉里提醒她不要乱了分寸。
但胸口那颗心跳得太狠了她费了好大力气才克制住自己冷静观察他的神色又将上一句话琢磨一番随后轻笑一声摇头:“我不走。”
薛洵抬眸看进她幽深的双瞳。
未絮扯扯嘴角:“我走了欢姐儿怎么办难道带上孩子一起?这算什么?分家?夫人肯定不会同意的。”
薛洵面色清淡道:“正是我也这么想。”
她接道:“那你还问我做什么?”
他没吭声默然坐在了椅子上。
未絮抓着自己的手:“二爷很累吧心里也在矛盾究竟要不要带我一起走若要走必定不能舍下欢姐儿如此一来与分家无异府里必然大乱再说……二房都离开了月桃又该如何?你不想应付那种麻烦的局面而且……”她顿住发现自己说不下去了。
薛洵歪在椅子上望向窗外一轮明月淡淡道:“确实有些累。”
未絮深吸一口凉气点头:“你明知我有牵绊还把问题抛给我我又不傻既然听出你留有余地自然没有勇气跟你走……二爷揣摩人心的本事当真厉害只是何苦来呢你不问我也不会提何必多此一举呢?”
薛洵手指若有若无地动着似乎沉浸在她话里随口道:“或许终归有两三分情不大舍得。”
这下她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了:“两三分舍不得七八分厌倦了对吧?”
他没说话。
“不说话就是默认了。”未絮失笑好奇地问他:“男人都这么伪善吗?既想丢开手又不愿担薄幸的骂名处心积虑露出马脚让女人主动退缩你们连负罪感都不用承受。”
薛洵蹙眉:“未絮。”
她摆摆手:“世间男女分分合合本就平常再说我这样的妻子一无是处给你惹下那么多麻烦换做旁人也早该腻烦了。二爷觉得累走就是你身在公门本就该出去施展拳脚何苦拘在这里?欢姐儿有我照顾你可以放心。”
薛洵呼吸深沉一言不发看了她一会儿说:“大约你也累了。”
她淡淡一笑:“夫妻之间还是相敬如宾好。若已经厌倦不如早早放开免得以后变成怨侣倒枉费从前那些恩情了。”
他不置可否端起杯子喝茶发现茶水冰凉滚入喉咙一片涩然尤甚清苦。
未絮说:“我该回房给二爷收拾行李了这一去只怕几年也回不来要带的东西可不少。”
薛洵看着她转身离开衣裙飘荡显得尤其清瘦。
“未絮。”他叫住她。
“二爷还有什么吩咐?”
他犹豫片刻眉目幽深:“走到今日不是你我的错。”
未絮点头:“我明白。”
又道:“只是还有句话想问问二爷。”
“嗯。”
“我想问二爷为何不索性休了我呢?”她苦笑。
“我从未想过休妻。”
她又是不懂:“就为那两三分舍不得吊着我何苦来?”
他不答她便轻轻叹气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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戒石碑参见《仪真县志》
第一段参考资料《明实录》、《明史本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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