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9.自然和尚
一直晴朗的天在李煦离开长安后的第三天忽然彤云密布下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来,雪堆积在驿道上一夜即达一尺来厚,车马皆不得行,第二天一大早天就放晴,驿卒们全体出动清扫路面,打通驿道,不过保守估计没有一天时间也难见其效。
这一天时间看来也只能闲着了,拥着美艳的侍妾高卧到日上三竿方起,又和娇滴滴的幼妻下棋到正午。午后,李老三炖了只山鸡来邀李煦喝酒,山鸡炖的很香,酒也不错,两个贱兮兮的人讲了会贱兮兮的话,说说笑笑到了未时。
腹中有酒,坐卧不宁,于是都起了兴致要去打猎。喝的面红耳热的李老三立即行动起来,向驿站借了两张弓、三十支箭,李煦带着李十三,李老三带着伴当张末,四个人四匹马乐滋滋地向阳光灿烂,冰雪覆盖的原野行去。
已经是秋末初冬,田野里庄家收割完毕,冬麦还只刚刚吐露新芽,此刻埋在一尺深的积雪下,自也不惧马踩人踏,其实怕不怕李煦他们也不会去管,这伙人久在城市里生活,哪里晓得侍弄庄稼的艰辛?眼见着白茫茫的一片旷野,只顾着纵马驰骋,逍遥快活去了。
离着驿站不远,有个小湖泊,湖畔有座小山,被白雪一压,晶莹剔透的一个水晶世界。自诩箭法高超、打猎经验十分丰富的新任郴州团练使李海山(李老三正名)纵马在前,呼啸着冲入山脚下的小树林,状如一头进山的黑豹。
“黑豹”很快就从小树林里退了出来,跑的十分狼狈,对姗姗来迟的李煦等人说:“不得了,这林子里竟有狼。”
李煦唬了一跳,暗道:就凭咱们这几个二把刀的货色,欺负兔子还成,遇到狼,还是趁早撤吧。于是说道:“天色不早了,要不咱们撤吧。”
李老三兴高采烈说好,拨马正要走,忽听得汪汪汪的一阵狂叫,七八条灰狗从林子里窜了出来,齐心协力追杀一只灰兔子,那几条狗从长相上看的确有几分神似狼,不过却是地地道道的家犬,其中一只狗的脖子上还拴着铜铃铛呢。
“这就是传说中的狼?”
李煦望了望李海山,后者的脸正像猴屁股一样红。此事没人再提,李煦也不说时间不早要打道回府的话,既然林子里没有狼,打猎还是继续吧。
驿站里只有咸肉、酱菜、豆腐,吃来吃去,嘴里都淡出个鸟来。
上午炖的那只山鸡味道就很不错,虽然冻了一夜有点不太新鲜,骨头也有些硬,但比啃老咸肉还是强多了。这个年代盐很金贵,腌制咸肉的盐又都是最次等的粗盐,那肉看着有些发绿,吃起来有些苦,并不像后世的腊肉好吃。
因为刚才小小地丢了一点面子,李海山现在急着找回场子,因此一进入小树林,他就活跃起来,骑着马像头大笨熊一样摇来晃去,三十支箭让他一口气射光二十八只,终于射到一只六七斤重的兔子。
旗开得胜后,信心大涨的郴州团练使表现越来越好,他左右开弓,又射了两只山鸡,一只家鸡和一个在小树林里拾荒的村民。村民中箭倒地,吓得一众人手忙脚乱,李老三本能地想到跑,李煦不让,主张赶紧救治。
四人下了马快步朝村民奔去,还没跑到跟前,那村民就站了起来,顺手拔掉插在身上的箭,嘴里骂骂咧咧地道:“哪家倒霉孩子又来消遣老子?”
人没事,众人俱松了一口气,不过骂人可就不对了,李老三怒气冲冲上前去责问那村民:“你奶奶的骂谁呢?”
那村民四十多岁年纪,长着一张饱经风霜的面孔,一副已经有些呆滞的眼神,吃李老三这一喝,唬的目瞪口呆,连连打躬道:“我以为是哪家捣蛋孩子戏耍我,可不是存心骂您。”
李煦拦住李老三,问他有没有伤着,要不要先包扎一下,那村民见李煦说话和气,忙道:“没事,没事,这箭虽然射在了我的身上,却软绵绵的,跟大笨鹅啄了一口相似,不信,你看,连我的这件皮袄子还没穿透呢。”
那汉子贴身穿着一件旧皮袄,外面罩着一片烂麻布片,麻布破破烂烂,那件皮袄子却还是完整的,黄澄澄的闪着油亮的光彩。
李煦仔细查看了他的那件“皮袄子”,发现刚才中箭的地方只有一个白点子,的确是没有穿破,李老三的那支箭也不是插在他身上,只是被麻布片挂住了而已。于是终于放了心。
只是不解他那件皮袄子究竟穿了多久没洗,硬邦邦的像块铁板,别说李老三那轻飘飘的一箭,就算用刀劈,轻易的也别想得手。
不过李煦还是有些不安,给了他一吊钱,算是精神安抚费。
李老三觉得没这必要,箭是射中了他,可又没伤着人,虚惊一场罢了。
他一个小老百姓还敢去告官不成,就算去了又能怎样,自己堂堂的一州团练使还会怕他一个小县令?
李煦笑了笑没说话,因为有了这个插曲,打猎的兴趣荡然无存,看看天色也不早了,就决定打道回府,还要收拾这几样猎物晚上喝酒呢。
回驿站的路上路过一座破败的山神庙,庙的门窗已经被人卸了去,房顶又塌了一角,看看的是没人住了。不过令人不解的是庙堂里竟有一股青烟透出,隐隐的还夹杂着一股浓郁的炖肉香。
李煦使劲嗅嗅鼻子,赞道:“好香的炖肉,是哪家乞儿在这摆宴呢。”
这个山神庙如此破败,怕也只有乞丐们才回到这住,乞丐们若是讨到肉或者捡到死狗、死猫、死兔子什么的,会凑在一起炖煮来吃,俗语叫做“摆宴”。这个,做过半年乞丐的李煦还是很熟悉的。
他翻身下了马,提着马鞭子走向山神庙,没有门,那也不必敲了,咳嗽了一声后,李煦便站在了庙门口。庙堂很大,正面的神像金漆剥落,只剩泥胎,是一尊威严的将军像。李煦执鞭朝它拜了几拜,见神就献三炷香,这是李煦给自己定下的规矩,鉴于此庙已破败,想来正神早已离去,所以三炷香就免了,拜拜还是应该的。
因为庙顶龙骨塌陷,屋顶漏了一个大洞,因此庙堂虽然幽深却并不昏暗。里面的情景是看的一清二楚。四块条石围成了一个简单的火塘,火塘里柴火正旺,四根木棒搭成加之,架子上吊着一个破瓦罐,瓦罐里浓汤挤着眼,每一个水泡炸裂,继之都散发出一股浓香。
一个身材短粗肥胖、圆脸浓眉的笑面和尚跪趴在地上,一眼观察火候,一眼盯着瓦罐里汤泡,一只手随时增减柴火,另只手则往汤里撒一些碎末作料,正忙的兴致勃勃。
李煦的那声咳嗽,他是压根儿就没听见。
“****的,一个光头和尚在这炖肉吃,真是岂有此理。”李老三爆了一句粗口,把手一扬,张末“蹭”地窜进庙里,挽袖子就要上前去捶打和尚。张末是军旅出身,习惯用拳头跟人交流。
“你干什么?”李煦喝道。
张末愣住了,回头瞅了瞅李老三,李老三则瞅了瞅李煦:“不守佛门清规,扁他呀。”
“扁?我说扁了吗?我左街功德使特派巡官都没说扁,你一个连居士都算不上的酒肉汉子扁人家算什么?”
李老三眨巴眨巴眼,不解打一个和尚何来这么多讲究。
李煦拦下张末,走到那和尚对面,蹲下来,乐滋滋地望着那瓦罐,嗅着瓦罐里的清香,香,真是香到了骨子里,李煦眯着眼享受了一会,觉得此味只应天上有,自己在人间嗅到,真是三生有幸。他睁开眼问对面仍旧趴在地上忙活的和尚:“和尚叫什么名字,在哪出家,你是真和尚呢还是假和尚?”
“和尚就是和尚,和尚不就是名字么。”和尚笑嘻嘻地说,一口整齐的白牙,“我是个天生地长的和尚,因此他们都叫我自长和尚、自然和尚,你爱叫哪个就叫哪个,你愿意费心给我取名,不妨就取一个,反正我还是我。我在洛阳落发,在天地间修行,你问我是真是假,没真的又哪来假的,我说我是真和尚,有人却说我是假和尚,是真是假你自己看着办吧,反正我还是我。你闻香而来,想吃请自便,没人邀请你,也没人拦着你,不想吃门外有路,向东向西都能走,你不想走路,又不想等着吃,干干别的也可以,譬如像刚才那两位,索性捶我和尚一顿也好,只要你觉得下得去手就好。”
灰头土脸的和尚似乎根本没把李煦放在眼里,笑呵呵地随口敷衍着,眼里只有瓦罐和瓦罐里的汤和肉。
“这罐肉啥时能吃?”李老三深深地闻了几口香气后,再也不提捶和尚的事了,他并肩蹲在李煦身边问道。
“早就可以吃啦,要吃请自便。”和尚说。
“可以吃,你不吃?你耍我么?”李老三觉得自己受了欺骗,瞪大了眼问道。
“你们问我是真和尚还是假和尚,我说我是真和尚,你们一定要怀疑我在说谎,说哪有和尚偷偷跑到外面炖肉吃的,可我的确是真和尚,我炖肉不假,却不是拿来吃的,我呢只是喜欢炖肉,想炖出这世上最好吃的肉。”和尚抹了把脸说,满脸被汤气熏湿,手上又竟是灰土,这么一抹,就成了个大花脸。
李煦笑呵呵地问:“炖了肉不吃,你拿来普度众生吗?你这一罐肉打断用来度谁?”
“度有缘人嘛,几位就是。”
李煦道声多谢,转身向李十三喊道:“把这罐肉端回去,请夫人们品尝。”又对张末说:“把这和尚带回去,以后留着做厨子。”
李十三笑眯眯地跳过来端肉,张末挽袖子冷笑着来捉和尚。
李老三有些发懵,和尚也有些懵。
“我和尚犯了什么罪,你们大白天的掳人?”胖头圆脸的和尚大嚷,撒腿想跑,被张末从后面勒住脖子拧住了手臂,拽着就走。
李十三端着肉罐子叫道:“你们忙,我先走了,汤凉了就不中吃了。”
李煦点头,又交代道:“路上可别偷吃哟。”
李老三诧异地问李煦:“你要这么一个邋遢和尚回去作甚?真要拿他做厨子?”
李煦反问:“这不好吗,此一去几千里地,咱们都有口福啦。”
留自然和尚做厨子自然是个原因,此外还有一个原因李煦不便说,那就是喜欢读闲书的他在某本野史上看到历史上的确有个自然和尚,生活的年代大概就在这前后,据说此人非但佛法高深,还极其擅长厨艺和养生之道。
厨艺李煦已经领教了,至于养生之道嘛,瞧他那油光光、红彤彤、粉嘟嘟的大脑袋,还不能说明些问题吗。这样的一个奇人既然让自己遇上了,不把他收过来,将是何等的失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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