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没有什么要紧的事,不过李煦还是见缝插针地办了一件大事,一件足以让他在韶州立足的大事。
七天假满,李煦去州衙见常思云,参军事并无具体职掌,有事干事,没事闲着,至于有没有事,那自然得常思云这个刺史说了算。
常思云交给李煦一件事,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他告诉李煦韶州下属的仁化县典狱朱勇为人贪酷,常有虐待犯人、草菅人命的之举,民愤极大,州县两衙几番想将其撤职查办,奈何此人乃当地一霸,惯会耍弄手段,州县两衙几次派人查访都拿不到他贪污受贿的证据,因此对他也是无可奈何。
常思云以李煦初来乍到是个新面孔,可以借机去仁化县做一番暗访,查明实情。
李煦领命而出,拐弯抹角的去了城东津渡口,找到了化名为胡连的陈涌,向他打听了朱勇的一些情况。陈涌早李煦半个月到的韶州,现已接任韶州关津监督,名号不大,权力却不小,韶州所有的关津渡口都有他的眼线。
陈涌告诉李煦朱勇贪酷不假,草菅人命也非虚言,不过他之所以为常思云不容,并不是因为这些摆在明面上的原因,常思云之所以嫉恨他,乃是因为朱氏一族垄断了仁化县的兰桂生意,每年获利极其丰厚,这让常思云很是眼红,有心插一手,奈何朱氏兄弟和前任寻访小使关系不错,常思云投鼠忌器一直没有动手。
而今朱氏兄弟靠山已失,常思云这才想出这个借刀杀人之计。
李煦说:“他就吃定我一定会火并了朱勇?”
陈涌道:“你不火并朱勇,何以立威,将来又如何在韶州立足?你没有选择。”
陈涌告诉李煦自己在接任关津监督时,也拿常思云不喜欢的一个刺头开了刀,常思云这个人心机很深,不如此很难得到他的信任。虽说正途协理如今改由总司任命,但毕竟还是在他的手底下讨生活,不得他的认可,日子肯定是十分难熬的。
至于怎么灭朱勇,陈涌笑而不言,很明显他也想看看这位“偷天计”的执行人到底有何能耐。
他不说李煦也不多问,向他打听了一些朱勇的近况后,李煦便回到了城西的家中,跟崔莺莺、沐雅馨交代说自己要出公差两天,让二人谨守门户,无事不要外出,在家和睦相处,不要整天吵吵闹闹。
听的二人各是一头火,对他俱是怒目相视。挑逗完妻妾,李煦就带着李十三和赵无忧一身青衣小帽,扮作游商去了仁化县。
到了县城后,李煦和李十三兵分两路,李煦带着赵无忧去查访朱勇是否有贪酷之举,李十三则以一个商人的身份去查证仁化县的兰桂生意是否把持在朱氏兄弟手里。
只用了一天时间,两件事全部坐实,这朱勇的的确确是仁化县的一霸,在县衙里除了县令李复的账他买一点,其余官吏任谁他都不放在眼里。在仁化县城更是欺行霸市,欺男霸女,缺德事真没少干,他仗着家大势大,财大气粗在仁化县大有一手遮天的趋势。
李十三问李煦下一步该怎么办,李煦反问他该怎么办。
李十三道:“朱家在仁化县势力很大,城外的朱家堡墙高壕深,豢养着几十个打手,连县令都畏他三分,靠咱们几个实难撼动他,我看还是先回韶州,将此间事禀明常使君,再做打算吧。”
李煦赞道:“你能这么想很好,我也是这么想的,这样吧,我们明早就动身回去。不过既然来了一趟,总要带些土产回去,你上街瞧瞧去,有合意的就买一些。”
打发了李十三,李煦问赵无忧:“你怎么看这件事?”
赵无忧木然道:“可杀之人,杀了便是。”
李煦眸中闪着亮光:“你有几成把握?”
赵无忧道:“杀他全家,八成把握,杀他一个,手到擒来。”
李煦道:“就杀他一个,今晚动手,明早咱们还回韶州。”
赵无忧应诺。晚上李十三采买了一堆东西回来,献宝似的一件件展示给李煦看,李煦连夸李十三能办事,脑子灵光,看完土产,三人找了家酒楼,要了雅座,美美地吃喝了一顿,问明了二日城门、关口开启的时辰,各回房间安歇。
一夜无事,二日清早,用了早饭,会了房钱,雇了两个挑夫挑着担还回韶州,走到城门处,却见衙门差役正在严格盘查过往行人,但凡见有外地口音的一律先扣起来,轮到李煦三人,李煦笑问那衙差:“城中出了何事,你们这般劳师动众的?”
衙差听他是外地口音,眼睛一亮,倒想是见到了贼一般,一招手,顿时围过来四五个土兵,只是见李煦气度不凡,一时没敢动粗。衙差答道:“昨夜三更,县里朱典狱让人杀了,李明府发下令签要我们严格盘查过往行人,小郎君听你口音是外地人嘛,你也有嫌疑哟。”
李十三喝道:“真是岂有此理,人死了,你怎知就是外地人做的,想是他作恶多端,让仇家杀了呢。”
那衙差冷笑道:“仇家?他的仇家多到两条大街都站不下,可惜呀谁能杀的了他。他本人就练有一副好拳脚,出门又有四名保镖护卫,想杀他那么容易吗?”
旁边一个衙差插嘴说:“一剑毙命,手法干净利索,绝对是高人所为,咱们县里没这样的人。”
李煦点头说道:“二位所言有理,不过这人的确不是我们杀的,我们还要赶回韶州过年,就请几位让个路吧。”
此话一出口,顿时惹来一阵轰然大笑,几个毛躁的土兵就想动手动脚。
李十三断喝一声:“这位是新任的韶州杨参军,奉命来仁化巡视。谁敢动手?”
众土兵闻听是官,哪敢造次,衙差愕然之际,李十三已经取出了李煦的官凭,向众人晃了晃,又问众人姓名,众皆默然无声。
县衙捕头张罗听闻这边吵嚷,赶来一问,知李煦是参军,唬了一跳,赶忙令人闪开道路,礼送李煦出境。
李煦走后,众衙役围着张罗,七嘴八舌地说:“新任参军事不声不响地到咱仁化县来,来了就死了人,他的嫌疑最大,捕头大哥你怎么不问问就把人给放了呢。”
捕头张罗喝道:“无凭无据的不可乱说,还要吃这碗饭吗?”
斥退一众衙役,张罗借故回了县衙,把遇到李煦的事一五一十地禀报了县令李复,并以他为差多年的经验分析道:“跟杨参军同来的有两个人,其中一个面容阴冷,步履稳健,以卑职当差二十年的经验判断,此人必身负上乘武功,卑职揣测杀朱勇的正是此人。”
县令闻言倒吸了一口冷气,拍着额头在书房中踱了一圈,忽然眼眉绽开,冷笑道:“我早说过作恶多端者久必遭天谴,所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报应即到,如此方算天公地道。”
张罗眨巴眨巴眼,不解地问道:“明府的意思是?”
县令端正身子,冷下脸道:“我有什么意思,命案必破,怎么破是你们的事,问我作甚。”言罢捧起一本书,再不理睬这捕头。张罗诺诺而退,出了门来,却把腰一挺,冷冷地一笑,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当差二十多年,应付这样的事,他有经验,他很有经验。
朱勇被杀一案尚未告破,状告他为公贪酷,为私强霸市场、鱼肉乡里的状纸便向雪片一样飞向州县两衙,到仁化县告状的百姓把县衙门前大街挤的水泄不通,呼喊之声惊天动地。仁化县令李复在沉默了三天之后,突然摆出了一副为民做主的姿态,身穿官服,打起全副仪仗,亲率阖衙官吏差使二十多人,浩浩荡荡地赶去城外朱家堡抄家。身后追随他、给他壮威的百姓多达千人以上,人们扶老携幼而出,整座山城都轰动了。
朱家兄弟都是骄横惯了的,如今大哥不明不白的让人杀了,官府非但不给做主,反而煽动百姓来抄家,真是岂有此理。他们一个个非但不伏法认罪,反而叫齐家丁、奴婢带着刀枪登上碉楼,与官差对峙起来。仁化县令显然早料到朱家会顽抗,他令衙役、土兵将朱家堡前后三座门围住,搭起竹席棚,埋锅造饭做好了长期耗下去的打算。
李县令不计个人得失为民做主的壮举,感到了全县百姓,乡民们自发组织起来,为官差、土兵张搭席棚,安排住宿,又从家里拿来准备过年的腊肉、白米犒劳为民除害的好官。
与朱家兄弟对峙了一天一夜后,到第二天黄昏时,突然从韶州方向来了一票人马,人数约两百人,有三个骑兵,七个弓箭兵,其余的都是手持长枪、腰挎短刀的精壮土兵。
原来是韶州团练使常思云接到仁化县报请派兵助拿恶匪的行文后,特派团练副使董重质督率两百精壮会同州司法参军唐逸、参军事杨赞前来助剿。
董重质是韶州司户参军,曾为军中大将,因罪被贬至此,因为精通军事,常思云奏请节度使后让他兼任了团练副使。韶州团结兵的训练、布防、征伐皆操于他一日之手,在韶州是个地地道道的实权派。
朱氏兄弟一见董重质带人来支援,顿时气焰全无,乖乖地开门出降。
仁化县令李复会同唐逸、杨赞在朱家堡里搜查了一天一夜,查获金三百锭,合计万两,银一千锭,三万两,钱数以亿万计。囤积的米粮可供千人食用十年以上。又在朱家私设的武库里搜出朝廷明令禁止的弓弩、盔甲等武器百余件。
后经朱家仆奴举报,又在城堡的地窖里发现了朱勇私设的刑房和水牢,羁押有男女二十七人,在朱家堡后山挖出乱葬坑两座,收集骸骨百余具。
除此之外,被朱家强迫为卖身为奴婢的乡民在册的不下三百人,不在册的又有二十余人。再查,仁化县城附近田亩中有六成是朱家产业,且连续十年没有缴纳过一粒租税。
种种罪状只须一桩即可让朱勇死上几回的,数罪加在一起,让李复都有些后怕,他做县令两年,若让朝廷知道他的眼皮子底下卧着这么一个大奸大恶之人,只怕功过相抵后,自己还要顶一个不察、庸碌之罪。
因此在后期处理朱勇的案子时,李复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尽量拖延、掩盖,以把朱勇判死罪为最高限度,至于朱氏族人所犯之罪,李复则主张另案处理。
与李复的消极不同,韶州司法参军唐逸却决心趁热打铁,把朱勇的案子一查到底,判成铁案,断成经典中的经典,写就自己任期内最浓墨重彩的一笔。反正他上任韶州不过才一年,完全没有李复的那些顾虑。
二人起了几场争执,几乎要到了撕破脸对骂的境地,唐逸责难李复在包庇朱氏一族,李复则指责唐逸为了一己私利滥用刑法。李煦恐二人闹僵,于是设酒请来二人,席间出面调停,李煦对唐逸说:“我听闻许多乡民说朱勇这个人心机极深,他一面经常出资为乡里修桥铺路,赈济孤寡,装出一副善人模样,一面却又在私下里干尽了缺德事。两面三刀,阴险狡诈。实在是个很难对付的人。”
李复听出李煦有为他开脱的意思,就顺着话说:“我其实早在两年前就已发觉他的蛛丝马迹,一直盯着不放,怎奈他善于伪装,难以抓到证据,我怕打草惊蛇,故此迟迟没有动手,唐司法责我谨小慎微,我认,说我包庇,我不服。”
李煦打个哈哈道:“所谓打蛇不死三分险,李明府之前,曾有几位县令想处置他,怎奈反被他诬告,竟闹了个铩羽而归,好不气人。说起来,这可不是李明府不称职,实在是朱勇太狡诈、凶狠,不得不慎重从事。”
李复听了这话眼圈红红的,连连点头,一副遇到知己的样子。
唐逸知道李煦是在为李复开脱,但眼下的情形,若没有仁化县配合,自己的如意算盘也难以打响,于是就装着恍然大悟的样子说:“原来如此,李明府忍辱负重为百姓除此大害,受委屈了,是唐某误会了你,尚祈恕罪。”
李复见唐逸有和好之意,忙道:“是我太谨小慎微了,若换成唐司法,早大刀阔斧地拿下这个奸恶之徒了,仁化县的百姓也可少受两年的罪。”
唐逸谦和地说不敢,又道:“我们执法之人手握生杀大权,代天子牧民,就该如李明府这样谨慎小心,百姓方能安居乐业。唐某年轻,气盛了点,日后当向李兄多请教。”
一个说要请教,一个说不敢,二人终于摒弃前嫌。
李煦笑呵呵地说:“盖子已经揭开了,想捂住就难了,我看两位还是携手把此案定为铁案,上不辜负天子,下不辜负百姓。”
二人齐声说好。
李复和唐逸联手把朱勇的案子定成铁案,捕头张罗探知上司此意,便伪造了朱勇被杀的现场,又让一个身患绝症的惯偷四丢儿承认是他出于义愤刺杀了朱勇,杀人偿命天公地道,不过因为杀了可杀之人,四丢儿反倒成了英雄,为他求情的百姓堵在县衙门口为他吁请减罪。
老于官场的仁化县令李复自然不愿惹火烧身,抬腿一脚把皮球踢到了常思云脚下,把百姓吁请之状如实禀报,请其判决。
常思云一眼就看破了他的用心,哪会上他的当,抬脚又把皮球又踢回了仁化县,说人命关天,马虎不得,要李复复查,务必查证仔细了,于是仁化县令李复又大动干戈地仔细复查了一遍。复查的结果还没形成公文,那位刺杀朱勇的仁化英雄四丢儿却已在无限的希望中绝望地病死了。
李复最终查明那名惯偷四丢儿的确是出于义愤刺杀了朱勇,是壮士义举,请求有司减其罪责,行文至州衙,常思云问明四丢儿已死,又是一个无亲无故的人,遂用了印,行文去刑部,让他们头疼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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