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武江营田所隔江相对的还有一座芙蓉营田所,论规模这处背靠芙蓉岭的营田所尚不及武江营田所的三分之一,不过在李煦心中的地位两者却难分伯仲。
给芙蓉营田所加分的是芙蓉小学堂,这座小学堂位在芙蓉岭上久负盛名的芙蓉观的正南方向,背靠苍山而面临一条清溪。
小学堂所在地本是一户豪强人家的别业,年前一场瘟疫让这户人家势力大损,李煦压价购入,转手赠予芙蓉营田所创办学堂,为奖掖李煦的善举,小学堂聘请李煦为督学,以此名义对学堂的一切事务做最后裁决。
这所占地约一亩的学堂位于一块阜地上,四周环绕着池塘和水田,只有一条小径连接内外,学堂房舍四五十间,学生三十八名,教师二十二名,另有校工八名。
营田所说他们创办这所学堂的目的是为了给迁居韶州的流民子弟一个读书进取的机会,韶州太守说此举显示了韶州地方对招募流民营田垦荒的重视,之所以保持如此高的师生比例,更是昭示学堂的办学规模将逐步扩大,以使每个来韶州定居的流民子弟都有学上,都有凭借读书之途径摆脱下贱宿命的希望。
宣传工作很高调,却不能掩饰办学的冷清,即使学堂承诺学费全免,食宿全免,另外还有春秋两套衣裳,但愿意把孩子送来的家长还是稀疏可数。
他们宁可把孩子送去漆器店做学徒,去竹器店学做竹器,去酒肆学生意,也不愿意把孩子送进什么小学堂,小学堂是干啥用的?
用他们的话说读两年书有什么用,能指着那个吃饭吗?考秀才,考进士,那是大户人家老爷们做的事,人家家底厚实,有的是闲工夫,读成了光耀门庭,读不成也仍是士绅,小老百姓也跟着瞎参合,恰如麻雀跟着蝙蝠飞,说不得啥时就撞墙上撞死了。读书若有用,何来百无一用是书生之说?
也有人这么说,要是真像他们说的那么好,官老爷家的弟子为啥不去呢,那么多教师,为啥不收束脩呢,不收束脩还贴补口粮和春秋衣裳,这是人做的事吗,他们脑子是让门夹了吗,天下掉金元宝,谁信谁是乌龟王八外加笨蛋。
有父母的孩子多不愿进学堂求学,哪怕刺史尚元河亲赴小学堂巡视,去营田所劝学,众人也丝毫不为心动。入学的三十八名学生都是父母双亡或父母辈身有残疾无法照料的,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就是冲着那份口粮和春秋两套衣裳来的。
面对这些居心不良的学生,教师们都愤愤不平不肯教授,这些教师都是岭南各州乡间的饱学之士,其中有人以前就当过塾师,但多数是家境贫窘的落魄文士。大灾之年,小康人家尚且难混温饱,这些贫窘之家只得背井离乡四处流浪,闻听韶州厚资招贤纳士,于是纷纷来投,本以为来了能混个一个半职,不想却是让他们做教书匠,每月八贯钱,给全家口粮,每户给两亩菜地,五亩林地。
这条件实在不大吸引人,于是大半人连夜亡去。
来来去去,去去来来,大浪淘沙后剩下了二十二颗顽石。
二十二个教师教三十八个学生,怎么教突然也成了问题,按一个老师带六个学生计算,只要六个半老师就够了,剩下的十五个半怎么办?诸位老师为此吵吵嚷嚷争了半个月,仍然没个结论,眼看学生陆续报到,快要开学了,不得已只得请督学杨主簿来定夺。
杨主簿一锤定音,本学堂学制三年,设三个年级,每年级分三个班,第一年为开蒙年,设书、文、算、画、体、礼、农七门课。第二年夯实基础,除上述七门课外,另外添加理、工两门课。第三年分科精修,除第二年九门课照开外,另外根据每个学生将来的志向量身增设一门功课。这么一算,教师不是多了,而是还不够。
各位教师对杨主簿的主意难以评断高低,这个干法实在是太新奇,他们虽饱读诗书,对此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不过也无所谓,他们当初肯留下来,无非是为了每月八贯钱和全家温饱,你说怎么干咱们就怎么干。
杨督学的提议全票通过,剩下的是商量谁主掌哪一门课,这又免不了一番争吵,对此,李煦就不去过多干涉了,书、文、算、画、体、礼、农每门课教授的内容他已经说的很清楚了,没有任何独创的东西,都是实践中已有的,为大多数人所熟悉的,至少是自己说了他们可以接受的,太新奇的东西现在还不宜灌输给他们,稳定人心把学办起来才是最重要的。
李煦没有寄予小学堂很高的期望,不指望学生们三年后去考秀才,走科举之途,那个太难,即使站在他的角度也觉得难如登天。办小学堂就是为了让这些孤苦无依的男孩女孩们有一个读书明理求上进的地方。
至于更深一层的考虑,自然也是有的,不过那还有些遥远,眼下先走好这一步再说。
从石子铺军营过江来到芙蓉小学堂,杨督学巡视了教室和宿舍,去看了食堂和教师们的菜园子,暮春时节,菜园子里满是碧幽幽的蔬菜,侍弄的很好,还有人养了鸡鸭。这就好,有心把菜园子侍弄的这么好,说明他们有长期扎根于此的打算。要想做成点事,组织稳定才是根本嘛。
李煦走访了两户教师家庭,详细询问了他们的生活和工作情况,问他们还有哪些困难,能解决的立即解决,不能解决的记下来回头设法解决。
当听到有教师家属反映孩子上学难的问题后,李煦的眉头拧了起来,当场对这种干一行不爱一行的行为表示了谴责。
一个时辰后,李煦离开小学堂,沿着田间小径,在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的陪伴下巡视了芙蓉营田所新近开垦的三百亩水田,他来到修建引水渠的工地,向正赤着脚站在泥水中劳作中的农工亲切拱手,问他们水凉不凉,有没有蚂蟥和毒蛇,在听到农工们说虽然已经是暮春但水还是很凉时,李煦关切地说你们辛苦了,并当场指示营田所督办要准备一些酒,让每一位农工们下水劳动之前都喝点酒暖暖身子。
李煦最后说去年我们岭南受了大灾,给各位的生活带来了许多的困难,有些家庭遭受了灭顶之灾,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有些家庭因灾返贫,但这些都是暂时的,困难是一定可以克服的,我们来自五湖四海,因为共同的原因相聚在此,这里不是我们的故乡,却是我们的第二家乡。患难时刻见真情,在我们最困难的时候,是热情好客的韶州百姓收容了我们,让我们携起手来,共同奋斗,用我们辛勤的汗水和智慧创造一个更美好的明天。
李煦演讲时感情丰富,气势很足,他那略带长安腔的韶州话,许多农工却都听不懂,他们诧异地望着这个老模老样,总是未语先笑的年轻人,不觉面面相觑,互相打听道:“那家伙是谁?因为何笑的这么甜?是不是又想来打咱们的什么主意?”
被农工冷落的李煦心里怏怏不乐,草草转了一圈后,就去了营田所的公廨,照例听取了营田所督办的工作汇报,肯定成绩,指出问题,最后勉力大家继续努力,争取更大的胜利。
汇报会结束,食堂的饭也熟了,没什么好菜,炖了一只山鸡,切了一盘野猪肉,另有两个时兴小菜,饮了几斤酒,午时阳光最好的时候,李煦优哉游哉地离开了营田所回城。
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传来,正午时分,一伙山贼突然闯进城去,干了两件坏事,第一件事是他们砸了一座酒楼,打伤酒保一人,重伤食客三名。第二件事是他们闯进了位于凤凰台的一座私宅,进行打砸抢,并和闻讯赶来的曲江县衙捕快对峙叫骂,历时一刻钟,因此山匪挟持了人质,捕快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从浈江乘船逃走。
在此期间,他们打伤人质两名,劫掠财物无数,似乎还吓晕了一个临产的孕妇。
坊间传言凤凰台的那座私宅就是曲江县新任主簿杨赞的家,李煦听到这个消息后,一身酒全吓醒了,他撇下赵氏兄弟后飞奔去了凤凰台。
新宅里一片狼藉,曲江县的捕快已经封锁了左右几条街道,隔绝围观百姓不让靠近,曲江县县尉韩明明正上蹿下跳,忙的满头大汗,见到李煦回来,韩明明颠颠地跑过来说:“无敌兄请宽心,恭喜无敌兄,贺喜无敌兄,如夫人为吾兄添了一位千金。”
“嗯?生了?”李煦一肚子不快,听了这话顿时全无。
“生了,生了,七斤二两呢,胖嘟嘟的一个女娃娃,好不令人羡慕呀。”韩明明科举出身,说话慢慢悠悠,眼见李煦眼色由黑转红,他暗暗松了口气,身为一县治安官,辖区出了这档子事,苦主又是自己的同僚,唬的他脑门子上青筋乱炸,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呢。
虽然南院前堂和赵氏兄弟居住的西院被砸的稀巴烂,好在内宅受损并不严重,山匪就是山匪,一进内宅发现满院子都是花草,房子又小巧,误以为是后花园,想想没人会把值钱东西摆到花园里,于是他们就撤出后宅去了赵氏兄弟居住的西院,因为看起来那座宅子最绚亮。
从闯入到撤出历时不足一盏茶的工夫,财物方面只有小花厅里受了点损失,李煦摆在古董架上显摆的几件古董都被山匪顺溜走了,当然也没什么贵重的东西,毕竟曲江县主簿杨赞是位明如镜廉如水的清官嘛
破财与沐雅馨因为惊吓而昏倒比起来根本也算不了什么。山匪闯进杨宅时,沐雅馨正在小花厅前的院子里散步,山匪一来她就吓晕过去了,随行的如花则吓傻了,呆呆地站在那一动不动。
一个肥胖的大肚子孕妇,一个矮墩墩的粗陋丫鬟,山匪们视二人如无物,只顾着进小花厅搜刮财物。此后不久张龙就带着曲江县的捕快追了过来,山匪们挟持了如花,从容撤退,崔莺莺和兰儿等人这才得空七手八脚地把沐雅馨抬回东楼,掐人中,灌开水,好一阵折腾后,沐雅馨才醒过来,没说两句话,突然脸上汗珠滚滚,腹部绞痛,竟是早产的征兆。
早已寻好的接生婆还没进杨家门,沐雅馨就自个把孩子生下来了,七斤二两重的胖丫头,有惊无险,母女平安。
此刻东楼内一片喜气洋洋,常思云之妻周氏,林虎山之妻黄氏,李十三之妻兰儿和韩明明新婚妻子莫氏都挤在内屋,一屋脂粉香气袭人,满眼锦罗炫人双目,眉梢尚留忧色的崔莺莺正招呼着客人,林虎男则在里间看顾沐雅馨。
新生儿躺在母亲身边睡的正香,李煦看了一眼,夸道:“长的还真像我呢。”
沐雅馨头戴防风巾,满脸的疲惫,一脸的忧愁,听了李煦这话,哭唧唧地说道:“儿子没生成,只生了个小丫头,你打我骂我吧。”
李煦摸摸她的额头,冷浸浸的,便将被子往她身上掖了掖说:“好好将养身体,下回再生个女孩,我要严惩你。”
用指节碰了碰新生儿柔嫩的小脸,正要走开。
沐雅馨又叫住了他,可怜兮兮地问:“你真不怪我吗?”
“生都生了,我还能塞回去吗?下回努力吧。”李煦板着脸,一幅很失望的样子,心里却美的不行。这么说表面看显得很冷酷,实则正能搔到沐雅馨的痒处,她就吃这一套。
李煦来到外间,周氏问他:“我想做这孩子的干娘,你说怎样?”
李煦叫道:“好啊,咱们按韶州地方规矩来,是你主动认的女儿,这认亲酒得你来备。”周氏笑问林虎山之妻黄氏:“韶州地方有这规矩吗?”
小鼻子小眼睛的黄氏笑盈盈地答道:“据我所知,这规矩以前是没有的,不过现在有没有就难说了。”
周氏笑道:“怪我,我不该问你,你们都是一伙的。”韩明明之妻莫氏说道:“既然周姐姐诚心认女儿索性就摆上几桌嘛,我们已好久没去你那热闹了。”常思云升任黔州后,孤身上任,周氏和子女留在韶州。尚元河很看重同僚之谊,对周氏母子一向很照顾,但周氏却仍低调做人,搬出刺史府后,在离着凤凰台不远处赁房居住。平日深居简出,除了崔莺莺和沐、林二人,极少跟外人来往。
听了这话,周氏忽也慷慨起来,她豪气地说:“好,认亲酒我来摆,只是不知道这位做爹的要给女儿摆几桌接新酒呢?”
众人都望着李煦,目光复杂,各怀心事。岭南地方旧俗,孩子出生父母要摆酒宴请四方亲友,告诉众人有新生命降临,俗称迎新酒,一般生男则摆四桌为贺,一桌宴上宾,一桌宴戚族,一桌宴本族,一桌宴街邻。女孩不宴街邻,故只须摆三桌。
同时为了满足某些人的虚荣之心,视家境情况和对子女的重视程度亦可酌情增加酒席,男增双女添单,再有就是男孩最高不超过十桌,取十全十美之意。女孩最多不超过九桌,九为“久”之谐音。
周氏这一问意在试探李煦对这个女儿的重视程度,也即对沐雅馨的态度。沐雅馨在孩子还没降生时曾四处夸耀说自己怀的是男孩,不厌其烦地跟众人炫耀李煦向她承诺说生了男孩怎样怎样。闹的半个韶州城都知道她怀了个男孩。
而今她生了个女孩,恰似自己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女儿一出世,她自己先泄了气,哭哭啼啼的说自己没脸见人。众人劝了半天也难解开她的心结。这才公推让周氏来这一出,周氏年高望重,由她来问,固然李煦心里不快也只能那些假话来敷衍,多少也能让忐忑不安的沐雅馨心里好过些。
李煦拧着眉头思索片刻,说道:“诸位也知道去年咱们岭南受了大灾,十几个州的百姓流离失所,背井离乡,凄凄惨惨戚戚,虽上赖天子之福,朝廷全力赈灾,至今也还是有许多百姓吃不饱饭,穿不暖衣,值此国家危难之际,我身为朝廷命官,若因为一个儿女而大操大办,实在有些不妥当。我看就摆个七桌意思一下吧。”
摆个七桌意思一下,众人都冷笑起来,听他这意思,若非灾年不便张扬的话,他就要摆九桌迎新了。七桌实在已经是很高的标准了。周氏抿嘴一笑,转身去了内屋,少顷之后,就传来沐雅馨惊喜的声音:“我儿我儿,快醒来,你爹要给你摆七桌迎新酒,你快起来磕头说声谢呀。”
众人眉头不觉都是一皱:遇到这么个糊涂的娘,这孩子可有得罪受了。
“哇——妈——呀——”那女孩闭着眼睛,变着花腔厉声嚎叫道。
众人不觉眉头又是一拧:摊上这么个熊孩子,这做娘的也半生不得安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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