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庆二年五月末,凉州城的居民一夜醒来,忽然发现城中来了一支奇怪的军队,他们骑着各色杂毛马,穿着破破烂烂的军甲,携带的武器五花八门,观其士气也不甚高昂,至于军纪——如果有的话——也是差到了极点。这支军队的名字也不甚响亮,叫什么捆奴军。
凉州居民惊恐地看着这支军队从东门入内,从西门出去,三人一排,足足走了两天两夜。
“天呐,他们竟然是大唐的军队。”
知道第三天人们才知道这支令人恐惧的军队竟然是大唐天子派来收服陇右故地的军队,在此之前他们已经在渭州、秦州、兰州、会州和吐蕃大军激战一个月了。在兰州城东南武街一役,共杀了吐蕃六个亲王,七个宰相,十三都督,斩首超过十八万。
不过他们也损失重大,据说死伤超过十万。正是这一战让吐蕃人彻底丧失了信心,凉州城拱手相让,据说甘、肃、瓜、沙等州吐蕃人也打算放弃。
失落胡尘两代人后,陇右之地又回到了大唐的怀抱。
但失地人们却高兴不起来,看起来大唐的军队比吐蕃人还要凶狠,这些人除了打着大唐的军旗外,还有哪一点大唐的影子。
但事实证明,他们的确是大唐天子的爪牙,在这支奇怪的军队滚滚西去后,朔方、邠宁、泾源、凤翔等镇的军队就陆续开拔过来接防了,这些名字凉州人并不陌生,他们的家中或许就有几个来自这些地方的奴隶。多数是被吐蕃或唐人自己的奴隶贩子掠卖的,少数是吐蕃军队俘虏的唐军战俘。
捆奴军路过凉州城时,曾出榜招收奴隶从军,只要奴隶本人愿意,他们就出钱为其赎身,至少有三千奴隶从军西去了,多半家主都没敢收赎身钱,不仅如此还赠送他们马匹和军器。沦落胡尘已六十多年了,向往故国的心并未曾泯灭,为了眼皮子底下的蝇头小利,他们跟着征服者一起奴役故国的同胞,说情非得已,实际内心有愧。
为收复故土出一点力,以赎旧罪。
李煦于长庆二年九月到达伊州,随行军马已经十分疲惫。沙州城下跟不愿归降的吐蕃人又打了一仗,斩首三万余,自己损失不止三万。但胜利最终归属自己,此役之后,陇右再无吐蕃人的一兵一卒,不过李煦也失去了向西的动力。不是心赖,是实在打不动了。
从三月经朔方入陇右故地以来,大小百余战,各军士卒差不多换了三茬,但以损失而言其实在吐蕃人之上,仗打的太猛了,太急了,损失太惊人了。
李煦从伊州城头向西望去茫茫戈壁一眼看不到尽头,也大唐鼎盛时相比,至少还有万里江山没能克复。雄心壮志还在,但回头看看身后残破的军旗和满城的伤兵,无奈只能一声长叹后,下令撤军。
当日武街大捷的消息传入大明宫时,长庆帝李恒正忙着在太液池里赛龙舟,皇帝亲自出战,所部自然大胜,得意洋洋的长庆帝上岸后,见王守澄手捧着战报跪在地上,老眼含泪。长庆帝心里咯噔一下,天德军节度使李煦追击寇边吐蕃人深入陇右,打了个几个胜仗,朝中一干大臣吵翻了天,一半主张调动朔方、邠宁、泾源等镇边军,甚至神策军西征,趁势收回陇右故地。另一半大臣则极力反对,说不可衅自我开,而今河北正是多事之秋,朝廷无力也不应该两面用兵,当立即严令李煦退回本镇。
李恒听了很不耐烦,丢下吵做一团的朝臣,自己回了**,看到枢密使王守澄正在**笑咪咪的跟内园使陈弘志闲话,李恒就气不打一处来,大骂道:“朕在前面被大臣吵的脑子胀,你们二位倒在这躲清闲,是何道理。”
二人忙问缘由,李恒以陇右事相告,王守澄道:“李煦不知天高地厚要建功,任他折腾去,成了赏功,败了罚罪,边镇盛兵以待,待其建功便出关驰援,接收失地,败了则严守关隘,谅吐蕃人也不敢寇边。”
李恒笑道:“我闻李煦跟枢密使关系向来不错,枢密使为何不替说两句好话,反而如此冷漠?”
王守澄道:“我与他私交不错,但此国家大事,岂敢以私乱公?”
李恒道:“朕给他个陇右节度使头衔如何,也好让他出师有名嘛。”
王守澄道:“此时还不是时候,万一他战败,吐蕃人该埋怨天子啦。”
李恒哈哈大笑。他听从了王守澄的建议,对李煦西征一事装着不知道,吐蕃使臣入宫请见,李恒避而不见。
此番他见王守澄手捧战报跪在地上,含着泪眼,心中吃惊非小。天子脸色变样,周围供奉的内外官员都失了颜色,默默的谁也不敢高声语。长庆帝取战报看完,再瞄向王守澄时,忽然迸出了一丝杀气,大骂一声:“狗东西,你敢消遣我!”
飞脚就踹,王守澄顺势假装倒地,巧妙地避过了这一脚,李恒再飞踹时脸上也是满面笑容,内外供奉臣僚趁着他君臣打闹时,悄悄捡起战报看过,一帮年轻的翰林学士和御史们高声大呼:“陇右大捷,吐蕃完败,大唐全胜。”
善会卖乖讨巧的宫女太监们立即奔走相告,大明宫里的欢呼声响彻云霄,宫外神策两军和龙武、羽林、神武、威远、飞龙等军闻讯大惊,各自派使前来查问,方知陇西大捷,天德军节度使李煦在武街斩吐蕃人头十八万,杀六个亲王,七个宰相,十三都督。
各军料想天子必有赏赐,遂也跟着大呼。
李恒的确重赏了北衙禁军,对陇右局势也不再遮遮掩掩,公然下旨授李煦为陇右节度使、充河西陇右兵马大元帅,遣裴度为凉州四面招讨支应观察等使,坐镇凉州,统一调度左神策、朔方、邠宁、夏绥、泾源、凤翔、山南东道、东川、西川八镇兵共计十三万人,西征收复陇西,遣王守澄为河西陇右宣慰使前往陇西,监军各镇军马。
此举招致各路朝臣集体抵制,成德大将王庭凑杀节度使田弘正作乱,幽州卢龙军节度使朱克融与之呼应,武宁军节度副使王智兴逐帅自立为留后,宣武大将李介自称留后,据城反叛。朝中诸大臣以为陇西之地已失六十年,即便出兵收复,民心一时也难安定,而南有吐蕃,北有回鹘,地远难守,久后仍恐为吐蕃所夺,而河北、宣武等地乃国之腹心之地,先帝重兵征讨,各镇束手嫌版籍,天下归心,此刻反心初露,朝廷当重兵征讨之,若河北再失,朝廷再欲削平不知何年何月也。
李恒不听,将几个闹腾最凶的大臣牛僧儒、李宗闵贬任南方,即促裴度成行。
被天德军各部扫当过的陇西克服起来比预想的要容易的,失落胡尘两代人的唐人并没有忘记故国,大军所到之处,协助筹集军粮,协助收捕吐蕃官吏。
陇右大定之日,河朔又失。
朱克驱逐瀛莫观察使卢士玫,占据瀛、莫二州,趁势又攻占易、定二州,再与王庭凑南北呼应,占据了桓州和赵州。王庭凑吞并沧、景二州后,又占据冀州、德州、隶州等州,与朱克融双雄并立,互为奥援,自雄于河北。
宣武节度使李介因为所辖宋、亳、颍三州不服节制,转而攻占郑、滑二州,与王庭凑、王智兴私下结盟,趁势吞并陈州和许州。
王智兴借口讨伐李介,趁机占据宋州和亳州。
面对河朔乱局,信心满满的李恒决心以武力解决,十三万忠勇的西征将士陆续调往河朔,这个节骨眼,李煦却称病住进了长安城,没有他的手令,天德军旧部无人能调动分毫。李恒不介意,收复陇右,李煦为第一功臣,功劳已经够大,封郡王,进太子少保,以彰其功,如果再平息了河朔之乱,还要怎么封赏他呢。
再者他麾下将士作战勇猛是实情,但军纪太过败坏,在陇西砍吐蕃人的脑袋,抢掠杂胡的钱物,到了河朔之地也能这么干吗?果真如此,倒正给了那些骄横的节度使们一个割据自雄的理由了。他愿意养病就让他养着,陇右节度使和天德军节度使都让他一人兼着,北抗回鹘,南御吐蕃,王守澄说的对,让他折腾去,成了赏功,败了罚罪。莫怪朕心狠,谁让你跟天下司瓜葛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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