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神臂弓如此威势,朱勔早已吓得心惊胆战,适才的大将风度不知抛到哪个遗忘国度去了,连滚带爬地往人丛里躲,口中不停大叫:“护住我,护住我!”
可惜的是,现在的情势是彼暗此明,朱勔一伙人数虽多,却都聚在一起,又多数手持照明,黑夜中看来根本就是活靶子,对面的神臂弓手几乎不用瞄准,只管放出手中箭,而后将弓交给左边身旁的上箭手,顺手再从右边的上箭手那里接过神臂弓来继续施放,射速快的异乎寻常,每一枝劲箭射入人丛都带来一片惨叫,血花飞溅处人仰马翻。
若换了稍有经验,镇定指挥的统帅,这时候第一要务自然是熄灭火光,如此既可令敌人的射手无法从容寻找目标攻击,又可以使己方军士的眼光习惯黑暗,便可寻找敌人所在作出反击,似现在这种情况,都监府众军士身处亮光里,眼中望出去只是黑压压的一片而已,别提寻找敌人所在了,就连看清楚哪是人哪是假山都办不到。
好在片刻过后,随着中箭倒地的人数增加,朱勔身旁的一众军士渐渐稀疏了不少,其中当然更多的是怕死趴在地上,或者趁着夜色悄悄找个角落猫起来,先望望风色再说,此一节人之常情,自不待言,灯光火把自然也跟着黯淡稀少下来。
如此一来,高强这边的射手不再像刚才那样容易寻找和命中目标,神臂弓“嗤嗤”地破风声自然也不像刚才那么密集。都监府军士的惨叫声虽然仍旧此起彼伏,却也有很多是适才中箭不在要害的军士大声,血肉横飞的景象已经不是那么震撼人心,朱勔这边才慢慢有些恢复过来,当中自然以躲在军士丛中、身上毫发无伤、心中哆哆嗦嗦的都监大人朱勔为翘楚了。
朱勔此刻心魂少定,随即就暗地大骂起来,该死的高强如此横行不法,歹毒阴狠,竟然违反军纪将军中利器神臂弓拿出来使用,难道仗着老爹是京营殿帅府太尉。就可以如此嚣张跋扈,把大宋军队看成是自己家的私产么?!
当然了,在做如此义正词严的腹诽时,朱勔不会有半分自觉。想想他自己平日是如何仗着自己的家势和官威欺男霸女,无恶不作,苏杭两地有多少象纪秋风这样的平民流离失所。家破人亡。在他脑子里,永远只有他欺负人,没有人欺负他。奴颜媚上也是为了取得更多的权力,可以对更多人作威作福,予取予求,当今天遇到比他的位更高、权势更大的高强时,这份难得受到的屈辱自然也就产生了更大的怨念。
“高强!”此刻已经撕破了脸,当然也没什么客套好讲了,朱勔扶着身边的心腹站起身来。尽力无视自己手脚的颤抖:“你胆敢带人闯进我都监府官门杀人放火,而且擅自私用神臂弓军器,国法难容!早晚逃不得公道!”
“咦喂,好稀奇丫!”高强大乐,想不到朱勔居然能说出这样话来,他还晓得有国法么?立即大声喊了回去:“朱勔听真!尔的种种横行不法,某已尽知。如今正是奉了国法前来捉拿于尔,还不快快束手就擒!至于这神臂弓,非但不是本衙内擅自私用军器,恰恰是尔不法的罪证之一,乃是从尔苏州应奉局的库房里搜出来的脏物,今日本衙内只是将搜获的罪证展示于尔面前而已,知罪的快快弃械归降,胆敢拒捕者格杀勿论!”
朱勔一听险些背过气去,敢情这射的自己人伤亡惨重的神臂弓居然还是自己花大价钱弄来的,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可是没料到气人的还在后头,高强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地,讶然道:“对了,朱都监说我带人闯进来杀人放火,人恐怕是射杀了几个,不过这放火可就让您失望了。为免你朱都监的罪名上再多一条信口开河诬蔑朝廷命官,下官这就配合您一下如何?”
“配合我?什么意思?”朱勔早已气的头昏脑涨了,还没琢磨过来怎么回事,那边已经又是一声令下,几只火箭嗖嗖射将过来了。这火箭不同于以前的箭头缠布浸油,而后点燃了射过来,乃是箭杆中空,装上火药,引信从后部点燃,等到火箭落地时便恰好燃烧到火药处,于是就……
“轰隆!轰隆!”几声巨响过后,朱勔这边的阵营已经彻底崩溃,对手来头既大,武器又是犀利异常,连将主爷都连连吃瘪,这些小兵又有几个肯陪他顶受敌人的箭雨火器?顿时哭爹喊娘四散奔逃,任凭朱勔和几个心腹连打带喊也不回头。
对面高强哈哈大笑,大喝一声:“来啊,给我冲!”这一个“冲”字既出,四周喊杀声顿起,高强的人马不知何时已经占据了四面的通路,单等这一声令下便发起总攻,四面八方冲杀过来,口中呐喊着“奉旨拿贼!活捉朱勔!胁从不问!”等口号。
都监府这边的军兵原本就阵脚大乱了,此时见敌人势大难敌,而且好似还有大义的名份,谁个还替朱勔卖命?不知谁发一声喊,“哄”的一声就逃散了开去,任凭朱勔和身边的十余名死忠家将连打带骂,竟无一人回头。
看看兵败如山倒,朱勔犹不甘心,跳脚大骂:“姓高的你莫狂,杭州城里老爷我有五千大军,等到他们统统前来,将你这狗贼碎尸万端!”他这里蹦跶的高兴,手下们可不干了,几个家将连拉带拽,拖着朱勔退入了那小院之中,待要觅路逃走,谁知小院中除了石秀那一小队人马,不知何时又多了杨志率领的百十人,从其余几道门径攻入此地,将各条去路封了个水泄不通,哪里走的脱?
高强得意洋洋,率领大队人马冲进院子里来,挥军将朱勔这十几人围了个水泄不通,这一来形势与方才倒转,适才包围石秀的朱勔如今被高强来了个反包围,被数百军卒困在垓心插翅难飞。那十几个家将倒是铁杆,各仗兵器将朱勔护住,不过这点小小阵势对上敌人的数百精兵可就完全不够看了。
等到形势已定,现任苏州应奉局提举、跑到杭州来管闲事的东京殿帅府高衙内才正式登场亮相,只见他纸扇儒衫、一摇三晃而出,神态悠闲如信步闹市街头,左边伴着一人,年轻俊品人物,青衣书生打扮,乃是心腹智囊许贯忠;右手一人虎背熊腰手持铁槊,神态威猛杀气豪雄,身后背着神臂弓,便是关西大将——当然现在还是无名小将一员——韩世忠字良臣的便是。
来得阵前高强仰天哈哈大笑三声,手中折扇啪地一声合起,点指朱勔:“朱勔听者!还不快快弃械归降,听候国法处置,休要执迷不悟!”双方不约而同,都抬出了国法作为自己的大义名份。
朱勔哪里肯服?嘴上仍旧铁般硬:“少来唬我?要论国法,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治我!”
高强不慌不忙,把手向后一摆:“朱都监倒也晓得国法,不知道杭州阮知府可治得你么?”身后人群往外一分,当中杭州知州阮大城踏步而出,戟指骂道:“好你朱勔,在苏杭两地做下恶业无数,有道是天理昭昭,国法难容!本官接获高应奉命人送来的你重重罪证,已经修书向本路转运使并京中吏部、刑部通报,连恩相蔡相公也被惊动了,都批文要严办你这案子,这便快快归案,求个从轻发落罢!”
原来蔡颖替高强筹划,要办朱勔不难,难在他手握兵权,最好是有个能接管他军权的人出面,那样就万无一失。按照大宋制度,无论地方还是禁军,掌握兵权的一定是文官为主,武官为副。好比现代的美国,三军总司令不是别人,却是总统阁下,具体掌握兵权的国防部长也没有任何军衔,乃是文职一个道理。因此上这杭州地界,五千兵马的统帅名义上乃是这位蔡氏门生的阮知府,朱勔严格说起来是一介监军而已,只消得他出面向众将士宣布朱勔犯案,广大宋军将士是一定会坚决跟随朝廷的旗帜走向,望风影从的。
一见到阮大城出面,朱勔心中就一片冰凉,对手既然出动到这一招,自己的五千兵马这些时日以来到处派出去维护杭州城的秩序,暗地里帮着摩尼教做些工作。早已不在自己身边。既然阮大城出面说自己犯案当擒,那些兵马都是原先的杭州官兵,自然没有继续跟着自己这个刚上任半年的都监的道理,什么“五千大军四方来援”云云是完全指望不上了。
可是,就算那些本土的军兵不来援救,自己的家将可也不止这小鱼小虾两三只,好歹也有数百人之众,怎么也不见半个人影,竟任凭高强这几百人横行都监府,居然没一人出来?朱勔的这个疑问转眼就得到了解答,另一侧人丛分开,已经被软禁的老父朱冲缓步踱出人丛,身边跟着一个白衣女子橘右京相搀扶,另一边则是苏州兵马钤辖陆谦按刀跟随,那曾经行刺高强的朱清此刻趾高气扬,带领一帮朱氏家将前呼后拥,衬托得这位一度沦为自己亲生儿子阶下囚的老土豪焕发生机,霸气重盈。
老家主咸鱼翻身,足以解释为何朱氏的家将并没有前来尽力解救新任家主朱勔。原来陆谦经由深知内情的橘右京引路,朱冲又暗地联络仍旧忠心于自己的朱氏家将,里应外合,攻打别院的行动出乎意料的顺利,竟连一个能逃出报信的人都没有。而成功脱困掌回大权的朱冲,带领部下家将随同陆谦杨志等的几路人马四处活动,迅速占据了都监府各处要津,这才使得高强进军都监府时异常顺利,整座府邸都已在他控制之下,于无声无息之间令朱勔众叛亲离,落魄到这般田地。
恍然明白一切,眼睛望着灯光下的高衙内,朱勔心中陡然生出一股绝望:为何生在当朝太尉家里的,不是我,而是你这小子!遇到了自己无法克服的障碍,倚仗着家世而不是自身努力而发达的纨绔子弟,第一反应自然就是归咎于自己的出身不够高,后台不够硬了。
想到出身,他自然而然地又把目光转向老夫朱冲,心底陡然生出一丝恨意:都是你这老儿,自己混的这么差,害我也跟着倒霉;一把年纪了还要勾结外人跟自己的儿子作对,你怎么不去死!
这一点恶念一生,转瞬间如同火上浇油一般越烧越旺,横竖当初已经干下了禁父夺权的事,悔就悔在心慈手软,没有要了老父的性命,至留今日之患!现如今他朱勔已经是一无所有了,只想着要出胸中一口恶气,满腔怨恨竟都指向了自己的生身父亲——朱冲!
眼光一扫,只见朱冲身边站立的那白衣橘右京,清幽幽地站在当地,夜风吹起衣带飘飘,正用双手搀扶朱冲。朱勔见此,心中更恨,这女子他早就惦记上了,只是老父视为,一直不能沾手,又加上另外有人进言,说道留这女子在朱冲身边还有用处,他这才一直按捺住性子,没有下手,后来见到了摩尼教圣女方百花,目标随即转移,便淡了心思。
此刻么……
“左京!”他向身边的一名黑衣随从大叫,“快给你的傀儡下令,杀了那老鬼!”
高强一听就有点晕头了,当初听到橘右京这名字时,他一下子就想到了以前看过的一部漫画,好在知道橘姓是当时日本的四大姓之一,这女子姓橘也不奇怪,只是暗暗好奇,这等日本豪门中人,又是女儿身,怎么会漂洋过海来到我大宋?苦于一直没机会深入了解这女子,只好先与朱冲说好要了这女人,待杭州大事段落之后再仔细探察。
现今可就出了岔子了,原来果然橘右京之外还有一个橘左京,而且这右京还真的是左京的傀儡!难道这左京就是什么傀儡师?倘若橘右京忽然发难杀了朱冲,自己现在已经全盘掌控的局势,可会有什么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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