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院落。
漆黑的小道上依旧只有黯淡星光和那清冷月色抹下来的薄薄一层光芒,算不得明亮,而两旁树影晃动,照得那葱葱郁郁的绿叶越发透出几分诡异之感,也怪不得这地方连个下人都不愿来。
赵锦绣心里这样想着。
转头看了眼与她并肩同行的谢池南,俊美无俦的少年眉眼平静,神情无恙,似乎早已对这个处境早已习惯了,可她却忍不住皱眉,心里想着明日还是寻个机会和燕姨说一声吧,起码把这里的灯笼都给点起来,免得来往的人不小心摔了跤。
谢池南虽然从小就学习骑射武艺,可谁晓得他会不会有一天也踩了空呢?何况……她总觉得夜里的灯笼代表着家中人对游子的思念,有时候在晚风与夜色中瞧见这样一盏暖灯,即使周遭无人,心里也会暖洋洋的。
她不希望谢池南的心中没有期待。
她希望他也能有一盏照他回家的灯。
赵锦绣一路想着事,眼睛一时就没去瞧地面,还真就差点摔了一跤。
“唔。”绣花鞋踩在一块碎石子上,赵锦绣身形轻晃,可还不等她往前摔,胳膊就被人扶住了——
谢池南扶住了她。
“没事吧?”耳边传来谢池南的声音。
年轻的声音是疏朗的,清透的,还含着几分担忧。
赵锦绣站稳后,视线移到谢池南的身上,他此时正紧张地看着她,就连那俊朗的眉眼也含着没有隐藏的担心,此时的他再也不复昨日重逢时的疏离,也不再刻意与她保持距离。虽然不清楚是什么改变了谢池南,让他不再伪装,可她心里高兴,即使差点摔倒,眉梢眼角也忍不住泛起了明媚的笑意。
“没事。”
她笑着说,而后就跟没事人似的从谢池南的手上收回了自己的手,正要和他开口说下自己的打算,忽听身旁少年低语道:“我明日会和管事说一声。”
“嗯?”
赵锦绣看着他怔道:“说什么?”
谢池南看她一眼,说得言简意赅,“院子,还有灯。”
起初听到这短短一句话,赵锦绣还没有反应过来,等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后,她先是一怔,紧跟着却是立刻变得兴奋起来。
“谢池南!”
她高声喊他的名字,声音又惊又喜,“你,你想通了?!”
谢池南没想到赵锦绣的反应会这么大,但瞥见她圆滚滚的杏眼,看着那里头从最开始的不可思议变得明媚耀眼起来,他看着看着,心情竟也好了许多。
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低眉看着她。
这真是谢池南这几年看到过的最美好的风景了。
明眸皓齿。
眼睛弯成月牙形状。
这样的一双笑眼,不禁让人觉得只要看她一笑,就什么烦恼都没了。
谢池南看着她的笑,还当真是什么烦恼都没有了,嘴角没忍住向上轻扯了下,他的声音依旧清淡得如同这徐徐夜风,心中却有着未与人言的满足和高兴,“嗯。”
他在这浅淡的月色之下,在那树叶晃动声中,在那破碎的星辰和月光下,看着她说,“想通了。”
他还是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好,也不知道结果会怎么样。可萦绕在他心中的那些徘徊、犹豫、不安的情绪,好像突然就消失了,他不再去想结果如何。
不管结果是好是坏,去做就是。
他原本也不是为了他们能原谅他才想改变的。
他只是不想让眼前这个人失望,不想让他死去的哥哥失望,他想让她看着他越来越好,也想让哥哥在天有灵变得欣慰。
“真的?!”
赵锦绣听他答话,双眼立刻变得更为灿烂起来,此时的她不复平日的端庄从容,就像一息之间回到了过去,身上充斥着孩子气的稚拙。
她的双目一眨不眨望着谢池南,实在是没想到这才短短的半日,他就想通了。
她原本都计划好打长久战了。
大概是眼前的情形太让她惊讶了,赵锦绣居然一直盯着谢池南,忘记移开了双目。
那乌黑剔透的眼睛盯着人的时候,能让这世间最冷硬的儿郎都立刻软下心肠,何况是谢池南,他本就对赵锦绣无可奈何,可他到底还是有些不习惯,把自己龟缩在壳里长达六年之久,第一次想通,第一次尝试着为了别人走出来,他实在是不大习惯怎么去表达,所以他还是在她的注视下偏开头,轻咳一声,“走吧。”
说完就率先转过身,朝厨房走去。
赵锦绣却不依不饶,跟在他的身边缠着他问,“你怎么突然就想通了?难不成……”她仔细回想了下今天发生的那些事,睁着圆滚滚的眼睛,有些诧异地问,“难不成是因为我把你骂醒了?”
她自言自语,觉得最大的可能就是这个了。
见谢池南也没有反驳的意思,便更加肯定了,忍不住嘟囔起来,“早知道骂你有用,我第一天见到你的时候就骂你了。”
也不至于耽搁这么一天。
不过不管怎么说,谢池南能想通是好事,赵锦绣很快又开心地扬起眉梢,笑了起来。
她是真的高兴。
那是给她无数珍宝,给她郡主头衔,给她一切名望和地位都换不来的高兴。
谢池南看着赵锦绣自言自语已经认可了这个答案,也就没有向她解释,他想通的原因并非完全因为她午间那一番话,那番话对他的含义或许有,但并非全部,这几年骂他的人不在少数,头几年傅玄甚至还和他打过见次架,他那样温和不发脾气的性子也被他激得冒火,就连一向没心没肺的陶野也骂过他好多回。
有用吗?
若有用,他也不会在遇见她的时候还是这幅样子了。
他为什么愿意改变,那是因为他不想在她的脸上看到对他的失望,不想真的以后再也见不到她,他想陪在她的身边,想让她亲眼看见他的改变,也想亲眼见证她过得越来越好。
他不会让任何人欺负她。
她可以在委屈的时候向他哭诉,而不是难过伤心了躲在无人处自己舔舐伤口。
这就是他为什么今日怎么都迈不出那个门,突然改变的原因,可这些事,他自己知道就足够了,赵锦绣不必知道。
她只要知道他永远会站在她的身边,就像小时候那样,信任她护着她。即使有一天她的身边不需要他了,他也会站在她的身后,默默地守护她。
赵锦绣不知道谢池南在想什么,她只是继续和他肩并肩往前走去,风扬起她的衣裙和披在肩上的帔子,赵锦绣也不知道怎么了,忽然转过身,然后就这样看着谢池南后退着往外走去。
谢池南一看她这副样子就皱了眉,担心她像之前似的再摔倒,沉了声,“好好走路。”他抬手想去扳正她的走路姿势。
赵锦绣却不管,她太高兴了,若不是怕燕姨他们担心,她都想拉着谢池南现在出去骑马了,从前他们有什么高兴的事,就会骑着马去外面跑上几圈,任晚风拍打,而他们穿行在山谷之间,听着那马蹄回声。
何况她也不担心。
有谢池南在,他肯定不会让她出事的。
所以看着谢池南那副皱眉的模样,她也只是满不在乎地笑道:“你帮我看着不就好了。”她说完就继续这样背着身倒退着走路,脚步被她愉悦的心情所感染,就连地上的影子也仿佛在开心的跳舞。
那话语之间毫无保留的信赖让谢池南伸出去的手忽然就停在了半空,就连脸上的神情也微微滞了一下。
赵锦绣还在说话。
她并未注意到她身前陷于阴影处的那个少年凝望她半晌后忽然垂下眼睫失笑一声。
等他再抬眼的时候,那一双沉静漆黑的桃花眼竟在这黑夜中闪耀起明亮的光泽。谢池南不再劝她,修长分明的手指也被他收了回去负在身后,他就这样低着眉看着絮絮叨叨的赵锦绣一点点扬起唇角,而他身上原本缺失了好多年的骄傲肆意好像也在这片刻的功夫间回来了。
他曾因为众人的谩骂、厌恶而惶惶不知所措,营造出的漫不经心和满不在乎其实不过是因为他害怕再次受到伤害。
如今。
他却因为一个人毫无保留的信任和亲近又重新找回了自己缺失的那一份骄傲。
少年神情平静,可他的眉梢眼角在月色的照映下却显出几分肆意张扬的傲气,仿佛又回到了年少时,变成那个“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①的谢家二公子。
可若仔细看,还是能瞧出几分不同的。
年少时的谢池南是那样的锐气,那样的锋利,他就像一把穿云破日的刀,骄傲、自满、不驯,很容易伤了别人也伤了自己。可如今的他,身上既有少年人的执着和不服输,却也因为过去的经历,要比同龄人多几分沉稳和内敛。
如果说从前的谢池南像一把刚刚打造出来的宝剑,轻轻碰一下就容易破皮流血。
那么如今的他把自己藏于剑鞘之中,虽轻易不露锋芒,却也更加有名剑的模样了,他因岁月的沉淀而拥有了冷静,仿佛与故去的谢春行融为一体。
浓浓黑夜之下。
赵锦绣一路絮絮叨叨,像一只永不疲倦的小黄莺。
谢池南也不觉得烦,就这么听着,时不时轻轻嗯一声,免得她又要说他不回应,目光却从始至终都未从她的身上移开过。
他们就这样一路从漆黑的小道通向光明所在的地方,从始至终都走在一起。
今夜晚风其实很好,不冷不热,就连原本有些黯淡的月亮也慢慢从云层里冒了头,那缀满星辰的墨蓝色天空上,月色变得通透明亮,就仿佛他此刻的心情一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