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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岁尾,总是要热闹一些。今年萧骏驰在竞陵王府,则凡事操办起来,更为慎重仔细些。
按道理,这一府的内事,须得交由身为竞陵王妃的姜灵洲来做。可兰姑姑做习惯了,萧骏驰便将年节的事交予兰姑姑来打点,只说了最后须得将采买的名册呈到王妃面前,让王妃过目。
姜灵洲自幼生长于华亭宫闱,学的是琴棋,知的是书画,叫她拨算盘、结账面,她还真做不来。用白露的话说,便是她河阳公主是个“不沾烟火气的仙女儿”,做不来这些满是铜臭味的活。
人各有长,姜灵洲不擅此道,恰好乐得轻松,寻了别的事来做。
她和宋采薇用金箔裁了些小人,又用彩线穿好,悬于活页四折的蝠纹屏风上。烛火一照,便显得金光熠熠,辉姿明媚。
姜灵洲从前不太做这些活,手有些拙,便是用上剪子,剪出的人都奇奇怪怪的。反倒是宋采薇,无须视物,一双巧手便裁出活灵活现的人形来,令人惊奇。姜灵洲问起,她便抿唇笑答:“年年都做,自是熟能生巧。”
宋采薇又说,竞陵郡里多狄人,因而年节时稀奇古怪的习惯少见不鲜。这些狄人本不过年,只是在竞陵待久了,或多或少被汉人同化,便也开始庆祝起新年来。譬如有半夜三更围着羊头跳舞的,还有举着火把烧旧衣服的,怪得很。
一来一去,便过了小除夕。
守岁这天,兰姑姑命厨房张罗了一桌饭菜。摆桌摆得极有意思,一半是山珍海味,另一半则是素淡的菜色。姜灵洲与萧骏驰这对夫妻,头一次坐到了同一张桌前。
“王爷平常便口味淡些,”兰姑姑向姜灵洲解释那半桌的素淡小菜是怎么回事:“因是年节,就添了些油水。在吃食上,王爷素来不喜挥霍。”
姜灵洲点头。
想来是萧骏驰在军帐里吃惯了五谷粗粮,已经吃不下这烹调仔细、大鱼大肉的食物了。
但是,他待姜灵洲是极好的,丝毫不介意她挥霍食物,平常里总命小厨房时刻煮着熟食,就怕她饿着。似这般矛盾,也不知该夸他还是该训他。
傅徽也来了王府里,还捎了一坛椒酒来。
“王爷不喝酒,这坛椒酒,徽便赠予竞陵府上。”傅徽将封好的酒坛交给兰姑姑,在暖融融的厅室里落了座。屋外又下了雪,他头发上盈着一片雪絮。
“子善,你来的正好。”萧骏驰指了指身侧的空位,道:“你年节一个人在家也无趣得很,不如上座。”
傅徽笑了笑,说:“谢王爷美意了,只是属下这会儿还要去个地方,怕是不能与王爷同食。”
他要去的地方,不想也知道,必然是宋采薇处。宋采薇无双亲,兄长远在太延;而傅徽看起来也是一身轻松、无所眷念的模样,两人作伴,倒也合情合理。
待傅徽走了,姜灵洲扫一眼桌上饭菜,问:“王爷不能饮酒?”
萧骏驰正夹菜,听闻此言,差点把一小撮春菜夹到汤里去。他笑笑,说:“王妃不知道?饮酒可是佛门五戒之一。”
姜灵洲听了,心下无言——谁不知道佛门戒酒?
只是她家王爷,着实没个信教的样子,虚伪得很。怎么反倒在喝酒这事上,虔诚起来了?
厅内熏得极暖和,萧骏驰穿了件鸦青色的小袖衫,形色闲散。他不想再说饮酒之事,一边在水盏里净了手,一边错了话头,道:“这可是我头一回不在宫中过年。”
他对面的姜灵洲说:“妾身也是。”
萧骏驰微楞,忽而想起她面前这位可是大齐最受宠爱的河阳公主,从前被齐帝捧在手心里疼,怕是年年过年的时候,都在宫宴上出尽风头,艳压群芳。
“辛苦王妃了,要跟我在这封地小府里吃这些寒酸物。”萧骏驰挑眉,说:“不过如此一来,倒也省去进宫面圣的功夫。年年都要进宫去见陛下,麻烦得很。”
姜灵洲有些担忧,问:“不见陛下,无妨么?”
她记得自己尚未出嫁之时,每逢过年,各方的王侯将相便都回了华亭,向她父皇呈上年礼,再一同参加宫宴。可到了萧骏驰这儿,他竟然说不去面圣了。
“无妨。”萧骏驰没放在心上,说:“别的王侯须得进京去拜他,我不用。”一会儿,他放下筷箸,又说:“待开春了,路上雪融,我便带王妃回太延去。到时候你想怎么见陛下,就怎么见陛下。”
“太延?”姜灵洲一愣。
“王妃想留在竞陵?”萧骏驰问。
“倒也不是,”姜灵洲也搁了筷子,用帕子拭了下嘴角:“只是,先前,王爷让妾身长久待在竞陵,如今却要带妾身回都城去,妾身有些不解这其中缘由呢。”
“先前留王妃在竞陵,是因为太延城里颇有些凶险。不过,最近太延安泰了些,想来带上王妃,也是无妨的。”萧骏驰说。
太延城里满是贵戚豪门,姜灵洲这样的身份,进了太延便会惹来大风雨。而毫州王更是心思叵测,似乎有心挑拨他二人。
不过现在的境况倒好些了——太延来了消息,说毫州王私下收受贿赂,犯了圣怒,被扣了俸银三月,又被罚居府思过十天。
虽只有十天,却也算是敲山震虎。
他萧骏驰便是不在太延,也有的是法子折腾人。
说定了回太延之事,萧骏驰十分妥帖地想替姜灵洲夹菜。他拣公筷的时候,一双手自袖下露出来,手指长长瘦瘦,好看得很。只是这双手的主人有些不懂女人心思,尽夹一些油腻腻的大块肥肉到姜灵洲碗碟里。
“王妃多吃些。”他浑然不觉自己夹的菜有哪儿不对劲:“王妃现下有些太纤细了。”
“……”姜灵洲无语。
他夹了半天菜,看姜灵洲一动也不动,她身后的婢女白露还偷偷在笑,顿时有些不解。于是,萧骏驰搁筷,问:“王妃怎么不动筷子?”
“腻歪。”她耿直地回答:“王爷吃一口?”
“……算了。”萧骏驰说:“王妃自己夹吧。”一会儿,他又道:“留在竞陵的时日也不多了,王妃若是想去哪儿走走看看,便同为夫说一声。”
“王爷舍得让妾身出府门了?”她调笑说。
“王妃这话说的,好似是本王拘禁了你一般。”萧骏驰不以为意,眸光里透着揶揄之色:“找几个侍卫跟着你,便差不多了。”
姜灵洲差点被他的厚脸皮震撼。
空口说白话,大概就是萧骏驰的特长了。
“那好,”姜灵洲毫不客气,说:“明日是初一,妾身想去庙里拜一拜。妾听宋小姐说,这竞陵郡府外的广果寺香火旺盛,是个好去处。”
“王妃想去便去。”萧骏驰道:“我叫人知会寺里和尚一声,免得闲杂人等冲撞了你。”
萧骏驰的用词,让姜灵洲蹙了眉。
这家伙,还自称是个佛门信子,称呼起方外之人来,竟然“和尚”、“和尚”的,好不无礼。
说话间,一顿饭毕了,两人出门点了天香。因着是新年前一夜,府里的下人也聚在小厨房等地,说笑玩闹声传得老远,极是热闹。
屋外有些冷,姜灵洲披了斗篷,将毛茸茸的兜帽罩在头顶上。一双手扣在帽沿上,细细嫩嫩,仿佛是冻好的豆腐般。
萧骏驰的目光,忍不住便往她细细的手腕子上飘。
他娶妻前从不留心女子容色,偶尔遇到流连花丛、风流好色之徒,他还会心中疑惑不解,想不通女子到底有何好处,值得如此用心。
直至他自己娶了妻,才知晓女子确实有可爱的。
姜灵洲没察觉他在看自己,还在仔细盯着远处的风光。夜色溶溶,远处有些许焰火光彩,迸射时,便如一闪而逝的朝夕之光。那光火映着她的面颊,便好似镀上了一层烂漫的金。
“王妃在想什么?”萧骏驰问。
说实话,萧骏驰没指望这心思聪慧的小王妃会老实回答他。
想也知道,她会说些体面话来抚恤他。
“妾身……”姜灵洲垂下了拎着兜帽的手,心里有一瞬的绵软。
她对着萧骏驰时,向来会留一层戒备,生怕说了什么不当的话、做了什么不当的事,惹来麻烦。可如今,也许是因为触景生情,她却忽然想对萧骏驰说真话了。
“妾身有些想家了。”她喃喃道:“往年此时,母妃定回召我去身旁,叫我带着诸位姐妹一同剪彩绸燕。皇嫂的手总是最灵巧的,让祖奶奶很是喜欢。”
她是头一回在萧骏驰面前提起自己心底的事。
她想的事情有千千万,譬如朱太后的病情好些了没,太子妃的孕况可还稳妥,姐姐妹妹又是否懂事了些。可是这些事,便是在最贴心的婢女面前,她也不曾讲过。
萧骏驰微愕。渐渐的,他流露出了一丝笑意,反手握住了姜灵洲的手掌,道:“王妃的家便在此处。”
他的手极暖,驱散了一丝冬日的严寒。
夜深了,姜灵洲守不住夜,犯起了困,便回房休息了。她在妆镜前拆发时,白露笑嘻嘻凑上来,一边替她梳着头,一边挤眉弄眼道:“我看王爷待王妃愈来愈好了,王妃心里可欢喜?”
“欢喜什么?”姜灵洲打了个小呵欠,问。
“欢喜王爷呀!”白露说。
“……别浑说。”姜灵洲低垂了眼帘。
她盯着镜中的自己,面色淡若流水,口中低声道:“萧氏子,怎可为?”
大年初一,姜灵洲带宋采薇出城,打算去广果寺烧一柱头香。
宋采薇行路不便,因而傅徽也来护行。再加上跟着姜灵洲的婢女、侍卫,浩浩荡荡好大一支队伍,极是壮观。
姜灵洲从前在齐时,多多少少也要循礼节而避外男。自她嫁到了魏,这些从小学到大的规矩便全都被她抛到了脑后。又不如说,她本就不喜齐国那一套礼教。
魏人多信佛,魏国上上下下,不知兴建了多少寺庙佛院。单单是这竞陵郡的郡府四周,便有三四所香火极旺的名寺,广果寺便是其中之一。
这广果寺本就香火极盛,今日又是初一,想来必有无数百姓来烧头香,姜灵洲已想到了寺里人挨人、脚挤脚的画面。
熟料,待她到了广果寺前,却见到了截然不同的景象。
偌大一个寺庙,冷冷清清,毫无香客。但见藤黄高墙积着未融的薄雪,花青屋瓦后逸开一缕袅袅素烟。几名僧人立在广果寺阶前,斜披袈裟的肩上竟有着星点雪粒,竟是已在雪中待了许久。
姜灵洲微楞,想到萧骏驰说他会“知会寺里和尚一声”,便想通了其中缘由。
“王爷着实有些过了,”姜灵洲道:“我要来这广果寺,驱散一二成的人也就罢了。从前我在华亭,但凡有名门女眷造访佛寺,便都是这般做的。可王爷竟叫人空出偌大一个庙来,还是初一这样的时候,岂不给人平添麻烦?”
宋采薇听了,柔声解释道:“王妃良善心肠,可这些事,怕是也不能怪王爷。”
“怎说?”姜灵洲不解。
“竞陵王妃要来寺里,哪家寺院敢不净场?”宋采薇轻声说:“怕是王爷随口提一句,他们便都会这般做。”
姜灵洲歪头,心里觉得宋采薇说的也有道理。
广果寺门前的僧人见到姜灵洲车架,便迎了上来。为首的僧人双手合十,浅浅一礼,道:“贫僧清悟,见过竞陵王妃。”
姜灵洲还了礼,道:“麻烦清悟大师了。”
她是来烧头香的,便携着宋采薇进了寺里。广果寺里极静,除了木鱼声外便再无其他声响。宿在寺里的斋客,也都闭门不出,只偶尔会有小窗推开一线,似乎是房中客人在窥视着外头模样。
想来,是在好奇竞陵王妃究竟生得如何模样吧。
寺里别无香客,上香便快得很。不过一盏茶功夫,姜灵洲便在三宝殿里求了来年好运,又在竹筒里抽了一支上签。
她仔细看了看签文,写得是“雾中朝花水中月,远在天边近眼前。门前桃李一卷画,柳暗花明更成书”;宋采薇则抽到了“几番风雨春又落,深宵尽处披雪归;东风裁绳催人去,何须强留江上音”。
清悟大师看了签文,便和蔼笑说:“王妃这支签抽得好,是吉兆。宋家小姐这支,虽有凶句,却也是风雨终消、波平浪静之象。”
宋采薇有些好奇,道:“王妃,我抽的签文上写了些什么?”
姜灵洲刚想念那签文,傅徽便插口道:“讨个彩头罢了,你也不用当真。和清悟大师说的一样,写的是‘几番风雨春又落,深宵尽处披雪归’,大抵是说你这些年没白挨那些糟心事儿,往后自会有好事等着你。”
宋采薇是极相信傅徽的,他这样说,宋采薇就信了。
“好,”她笑说:“是我沾了王妃的喜气了。”
看天色还早,姜灵洲便让几个小婢女也去求了签。四个婢女的签文都是不错,宋采薇的丫鬟阿茹却求了一张“财运开来”。只可惜阿茹不识汉字,横竖扯了半天签文,都读不懂签上意思,还差点将签文揉作一团废纸。
姜灵洲在寺里用了斋菜,这才与宋、傅二人一起出了广果寺。因为是初一,郡府里热闹得很,四下都有喧闹庙会和开市的炮仗声。姜灵洲特意在集市前停了停,让白露下车去买了支金糖人来玩。
这街市上的金糖人做的别有心意,她看着很喜欢。待快要到竞陵王府了,她就毁尸灭迹,叫白露把金糖人吃了,免得萧骏驰看到了,又借机说她是个还未长大的小孩子。
离竞陵王府只一条街的时候,马车外忽而起了喧闹。
继而,传来傅徽的低喝声。
“大胆!竟敢拦竞陵王妃的车马!”
好一阵骚动后,车帘外传来了傅徽颇为为难的声音:“王妃,前头被一个疯子缠住了,抓不得,打不得,怕是要耗费点时间才能回去了。”
傅徽一说,姜灵洲便想起那天遇到的疯子来了。
她和萧骏驰自钟家回来的那天,便被一个疯疯癫癫的男人冲撞了马车。那男子又哭又笑的,只盯着萧氏的车纹看,口里还喊着“阿云”什么的,也不知是谁的名字。
想到此处,她便撩起车帘,仔细一看。
果真是那个疯子。
这头发乱糟糟的男子,脸上一团漆黑,叫人看不出原本容色来,身上散发着一股怪味儿,刺鼻的很,看样子就是个风餐露宿的流浪疯子。
他原本正直勾勾地盯着车壁上的萧氏族纹,此刻看到了姜灵洲自车帘下露出的脸,便眼光一亮,痴痴地喊了起来。
“阿云!阿云!”
几个侍卫面色一凛,立刻将他架开了。
被这疯癫男子伤到自己就算了,若是惊吓了竞陵王妃,那便糟了。
熟料,那男子的力道却大得很,硬生生从侍卫之中挣脱了。几个侍卫意欲拔刀吓一吓他,男子却高声嚷道:“你若伤我!便是违律!纵是天子,也须得与庶民同罪!”
这声音好不高亢,让侍卫们面面相觑,不得不停下了刀。
就在此时,宋采薇也自帘后露出了小半张忧虑的脸。原本盯着姜灵洲的男人立刻将目光移到了宋采薇身上,声音愈发尖锐地喊起来:“是阿云!是阿云!”
宋采薇被吓了一跳,面色微微一白。继而她轻抚着胸口,问:“王妃,阿云是谁?”
傅徽的面色极不好。他为人儒雅温和,可从没露过如此可怕的神色。“你可知,这是竞陵王府的车马?”他大步跨到那自称“均芳”的男子面前,肃声问道:“若是再有冒犯,怕是你会被治个失敬之罪。”
他大抵是怒极了,这才忘了,同疯子是无法说理的。
那男子闻言,竟目光炯炯地将视线转到了傅徽脸上。他盯着傅徽白皙俊俏的脸,古怪地嘻嘻笑了一阵,随即兴奋大喊道:“这是阿云!这才是是阿云啊!阿云,你不认得我了?我是均芳。”
侍卫们都安静了。
姜灵洲也安静了。
傅徽是最安静的。
那男子浑然不知周围寂静缘何而起,竟还要伸手去摸傅徽的脸颊。眼看着男子脏兮兮的手就要拍到傅徽干净俊俏的面孔上,傅徽“啪”的一声抓住他手腕,死死扣住。
姜灵洲扯着车帘,心下有些哭笑不得。
想来这男子是得了疯病,见到谁都喊“阿云”。
于是,她道:“这般放了他也不是个办法。傅将军,你且问问他要做甚。”
傅徽忍气吞声,顶着对方雀跃欣喜的眸光,仔细询问起来。
“你是何人?从何而来?‘阿云’又是何人?”
那男子神志不清,颠来倒去只会说几句话,又时不时怪叫凄笑,令人背生寒意。傅徽忍着性子,仔仔细细听了几遍他颠三倒四的胡乱言语,这才回去禀报姜灵洲。
“这男子叫张均芳,她的妻子便唤作‘阿云’。那阿云生得貌美动人,又擅长吹篪,因而被豪门瞧上了,硬生生夺了去。那阿云被夺时,似是上了王妃所坐的马车。”
“我所坐的马车……?”姜灵洲微惑。
“徽以为,并非同列马车,只是同有着萧氏族纹的车马罢了。”傅徽道:“如此一来,但凡是皇室中人,便有可能是那夺其妻子之人。”
姜灵洲点头。
前些时日,这张均芳在钟府外拦马车时,她坐的便是另一辆马车。这两辆马车只有一处相同,那便是车壁上的萧氏族纹。
“这人也怪可怜的,找个人替他瞧一瞧吧。”姜灵洲垂下了车帘,道:“兴许他清醒了,便能记起到底是谁夺走了他的妻儿。”
“是。”傅徽说道。
张均芳还在原地又跳又叫,高喊着爱妻之名。姜灵洲见此疯态,心生悯意,说道:“你认错人了,我不是阿云,傅将军与宋小姐亦不是。你若真想寻回阿云,便去医馆里抓几服药,好好养养身子吧。”
她的声音清雅柔善,似清水入溪。原本疯疯癫癫的张均芳听罢,面上竟然露出怅然若失之色来。不一会儿,他勾起背来,失魂落魄地侧过身去,朝着巷子另一头走去。
“送他去医馆吧。”傅徽上了马,对其中一个侍卫说道:“钱便先记在我账上。”
侍卫应声说是,随即匆匆追去。
姜灵洲回到王府时,已是点灯时分。
傅徽辞了别,她便去见了萧骏驰。
萧骏驰坐在桌案后,批着面前厚厚一叠文书。他桌案上总叠着那么一大堆文书,虽然他每日都在批,可文书的厚度却不见减。
他听见通传声,才抬起头来,随口问:“王妃回来了?清悟师傅可还好?”
“尚好。”姜灵洲答:“妾还求了一支好签。”
“签文写的什么?”萧骏驰搁笔,问。
“门前桃李一卷画,柳暗花明更成书。也许是妾要行好运了。”她说着,又想起了王府外遇到的张均芳了:“只是妾今日着实不好运,又遇到了上回那个疯病之人。”
萧骏驰眉头一皱,费了好久才想起她说的是何人。“他又冲撞了你?”他的声音沉了下去:“纵使他是个疯子,这也算是一桩罪了。”
“嗳,王爷且慢。”姜灵洲拽住他袖口,道:“那疯子也是个可怜人。我听傅将军说,他的妻子叫人夺了去,这才变得疯癫起来,四处寻妻。我已叫人带他去了医馆,兴许他马上便清明起来了。”
萧骏驰瞥她一眼,说:“王妃倒是好心肠。”
“也算不得好心肠,只是那疯子有些痴情,看的人怪可怜的。”姜灵洲叹道。
“痴情?”萧骏驰不解,问:“如何痴情?”
姜灵洲懒得解释。
王爷这样不懂女人心思的家伙,说了也白说。
萧骏驰本想再多说些什么,只是姜灵洲拽着他的袖子轻轻晃着,他便又将那些话吞了回去,改说起了旁的事。
“过一段时日便要回太延去了。我叫兰姑姑好好打点打点行李。”他说着,翻开案上一小叠文书。视线扫过纸上字,他登时笑起来:“我那贤侄儿,正在埋汰我不去陪他过年呢。”
姜灵洲有些好奇,想看一看那纸上写的什么。她方抬高了眼帘,又想起面前这位可是大魏的摄政王,他桌案上的东西是不能乱瞧的,尤其不能让齐国的公主乱瞧,这才收回了视线。
萧骏驰看出她心底踌躇来,便主动将那纸书凑过来,说:“王妃若是想看,便随便看。只怕武川这行文遣句,王妃还看不上。”
萧骏驰的说辞,令姜灵洲心底有些惊疑——全天下的人都避着陛下的讳,他却直呼其名,还指摘今上文采差强人意。
她可想象不出来,齐国上下,谁敢呼一声她父皇的名讳。
姜灵洲自萧骏驰手里接过了那捧纸书,放到面前。纸上字迹尚算清秀,看得出是练过的;只是和萧骏驰那一笔千金的字比来,便逊色了十二分。
——三皇叔不在宫中,含章殿甚少欢笑。奏章如山,烦煞人也、烦煞人也,愁白朕青丝。绿蕙阿姐不解朕心意,打杀朕两只芥翼斗鸡,噫唏嘘悲也痛也。盼竞陵王早日归宫,代朕重启朝纲。
姜灵洲一阵无言。
过了这个年,少帝萧武川也有十六岁了,早就过了舞勺之龄。可看这字里行间,他竟还是一顽皮少年,毫无进取之心。
“陛下可能只是玩心太重,”她将纸书递了回去:“王爷切莫心焦。兴许陛下日后受教,便会有所增益。”
“教,如何不教?”萧骏驰说:“本王将魏国上下的学士请了个遍;结果他们俱是两手空空来,又两手空空走,说当不起这个帝师。陛下上课时玩蛐蛐,偏偏还教训不得,又该如何是好?”
萧骏驰面上有些苦恼之色,不似作伪。
姜灵洲想到那画面,差点笑出声:“我看王爷当日求婚的文书写的不错,倒也是个文采非凡之人,为何王爷不自己教?”
“……本王忙得很。”萧骏驰木着脸,道:“一回太延,王妃就得同我进宫面圣去,迟早都得见陛下。王妃且记着为夫一句话。”
“王爷请说。”姜灵洲乖巧答道。
“陛下是个小色胚,王妃莫要理他。”萧骏驰正经说道。
姜灵洲微微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她有些担忧地说道:“王爷怎可这样说陛下?这可是犯上……”
“无妨。”萧骏驰不以为意。
他面前的小王妃流露着担忧之意,一双美眸里倒映着烛火光影,这让萧骏驰觉得心里有些痒,但他又不想表现出来,便压下了心底躁动,敛了面色继续批手上的文书。
他一旦静下来,便总是露出一副叫人猜不透的神色来。这么多年,少帝萧武川猜不透他在想什么,毫州王萧飞骕也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他这样的人,上个时辰还在陪萧武川胡闹斗蛐蛐,没个权臣模样,下个时辰便又惹来一阵血雨腥风,斩了萧武川的宠佞。
此刻,站在他身旁的姜灵洲也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她只是突然觉得,王爷原是个很俊朗的人呐。
隔了大半月,上京的路稍稍化了雪,萧骏驰便让府里人收拾起行李来,说是要带姜灵洲回太延去。因着王妃需要照料,兰姑姑也一并要去;再兼之傅徽本就要返京,这偌大王府里,便只剩下阿茹与宋采薇作伴。
出发之日,宋采薇来送别。姜灵洲有些于心不忍,想要带她一同上路,又担忧宋采薇不便行路。反倒是宋采薇,丝毫不以为扰,劝解她说:“采薇已习惯了独自居住在此,并无甚好担忧的。”
顿了顿,宋采薇白颊泛红,小声道:“还有,烦转告傅将军一声,若是要写信,只得写正经的东西。傅将军的信若是寄回了竞陵,可是要别人读给我听的……”
姜灵洲欲言又止。
这太尴尬了。
傅徽肯定是写过什么不得了的信,才会让宋采薇口出此言。
萧骏驰回竞陵带的物什本就不多,去时也是轻便的很。与萧骏驰相反,蒹葭几乎要将姜灵洲的全部行头都搬到马车上去。
搬了好半天,才将一支队伍打点妥当。
傅徽牵着马,看着王府内外进进出出、一片忙碌,感慨说:“王爷这样娶了妻室的人,就是不一样。想当初,王爷与我、霞弟一齐出入军帐,几时用过这么多物件?还不是快马轻剑,一袭薄甲,就算是全部家当了?”
“迟早的事儿。”萧骏驰抚着扳指,淡淡看他一眼:“我看子善也好事将近。”
傅徽经不起打趣,薄薄面皮又红起来。
此时,有仆侍来报,是说信给竞陵王妃的,言说王妃送去医馆的那张姓小郎官走了。
据医馆的大夫说,张均芳住了三个晚上,第四个晚上便自己走了,晨起时就没了身影。
姜灵洲正指挥着婢女搬东西,忙得很。听了这事儿,答道:“人各有命,随他去吧。”
她还有些不放心宋采薇,回头多看了几眼。萧骏驰见了,便说:“王妃且安心,以后会回来的。为夫封地在此,待王妃以后有了孩子,也是要回竞陵来养的。”
姜灵洲:……
这家伙想得太远了!!
又过了许久,几人才收拾妥当,坐上了马车。兰姑姑上了年纪,身子骨不太好,独自坐一辆。傅徽也有马车,可他更习惯骑行,萧骏驰亦然。
马车极是宽敞,铺着忍冬缠枝纹的绒毯取暖。累了困了,便能在马车里倒头就睡。只是马车虽大,到底比不得床榻,颠簸得很,让姜灵洲觉得有些难受。
刚出发了不久,她便听得一阵“扣扣”之声,是有人在敲车壁。
姜灵洲撩起车帘,问:“何事?”
“王妃先前不是寄出去一封信?”萧骏驰扯着缰绳,一手将一封信递过来:“今早收到了齐太子寄来的回信,王妃路上看着解闷吧。”待姜灵洲收过了信,萧骏驰又补道:“为夫没拆过这封信,王妃大可放心。”
“妾身谢过王爷。”姜灵洲露出笑颜,随即缩回暖和的马车里去了。
信封确实未有拆过的痕迹,她盯着信封上那属于兄长姜晏然的字迹,露出了笑意。
这还是嫁入魏国这么久一来,第一次收到家人的音讯。
她将这封信在胸前压了一会儿,这才珍重非常地裁开了封口。她唯恐裁封口时撕扯到了信纸,因而动作小心翼翼、谨慎无比。末了,才仔仔细细取出那薄薄信纸来,横在眼前。
——吾妹灵洲,华亭诸事皆安。太后神思渐健;二妹已定人家,驸马乃赵家二郎。母后得信,甚是想念妹妹。
寥寥几句,俱是告安之言。
但到了最后一句,却笔锋陡转——
父皇意欲自萧骏驰手中得幽燕再北五镇,为兄深恐父皇求业心切,铸成难回之错。望小妹多多保重,凡事以己身安危为先。
——望小妹多多保重,凡事以己身安危为先。
姜灵洲读到此处,捏着信纸的手指,不由微微一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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