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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君玉擅金工,便向萧骏驰要了笔墨皮纸、金件木铁,又要了好酒好菜,约好三日后便将制好的机匣送来给姜灵洲。他自负手艺天下无双,能做百巧,因此回房后也不急着动手,拖拖延延、醉醉醒醒,在第二日黄昏时才动起手来。
他料定那竞陵王妃只是个空有美貌的小妇人,因此对技艺也不怎么上心,只是粗粗制了几道从前便做过的机关,令这机匣没那么容易打开,便送去了姜灵洲面前。
“来,你若是能解开,应某这五两银便归你了。”应君玉带着微醺酒气,对姜灵洲道。
“应先生且坐,”姜灵洲令婢女接过机匣,捧在手心打量了一番。不一会儿,她就拧动暗格和藏在盖中的几道机关,将这小巧机匣打开了。
应君玉看了,瞪直了眼,立时嚷道:“不成!我这机匣从前便做过,齐、魏皆有在市面上流卖的,你定是从前已玩过这小玩意儿了。再赌一局罢!”
“自然可以。”姜灵洲不以为意,笑道,“应先生再去作一个也成。只是还有五六日就是年关了,若是时间赶不及,这赌约便要明年再说了。”
这次,应君玉不敢再拖延了,回到房中便构思起图纸来,磨件削铁、装铆涂漆,区区一日一夜,便赶制出一个方方正正的新匣来,拿去给姜灵洲看。
这一次,姜灵洲倒是没有当着应君玉的面,就将那机匣解开。她琢磨了一下午,才将其打开来,重还给应君玉。
应君玉百思不得其解,一边掂量着钱囊,一边问道:“便是再聪明,也没有第一次见就如此快解开的道理。你这小妇人是怎么解的?”
“日后,应先生便知道了。”姜灵洲道,“如何?应先生还赌么?”
“……赌!”应君玉咬咬牙,干脆将钱囊中剩下的碎银都倒出,又从鞋履里缝住的内袋中取出两张银票来,道,“我将这些也赌了,赌你解不开第三个匣子!”
“应先生但赌无妨。”姜灵洲应了。
离年关只剩下三日,应君玉便用这三日仔仔细细地琢磨了新匣,足足熬了三个晚上。待第三天将幕时,两眼通红、俱是血丝,嘴边绕着一圈胡渣,看起来憔悴不少。他呵着口中白气,便要将这新匣捧到姜灵洲面前去。
这日已是这一年的最后一天,合园里比往日热闹许多。按照齐人的习俗,檐下挂了一溜的红灯笼,便如一列星子似的。小厨房忙忙碌碌,热乎的水气扑满了门扇,院子里的空地上摊开了晒好的五谷豆蔬,人高马大的仆妇撩着袖口,拾掇着鲜鲫鱼,又宰杀了羽毛鲜亮的活鸡。
应君玉看到这一幕,才想起来今日是什么日子。他在院子里转了好一会儿,见合园里虽忙忙碌碌,却并没什么缺漏可让他逃出去,这才灰心丧气地重新去找姜灵洲。
“竞陵王妃在不在?”应君玉拦住一个丫鬟,问道。
“今日可是除夜呀!”那穿了一身新衣、头戴绢花的丫鬟露出诧异之色来,道,“现在王妃娘娘都要用膳了,应先生你不回去吃酒睡觉么?”
“吃什么酒?睡什么觉!哪有赌重要!”应君玉道。
“是应先生么?”姜灵洲听见了他的嚷声,便让丫头请他进来,“反正饭桌上也人少,应先生不如也进来一道吃了?”
应君玉急着打赌,便跨入房里去。迎面便是一阵扑鼻香气,桌上布设着佳肴汤羹,脍鱼积霜、鹿肉压红,有鱼有肉,样样不缺,更有一盆滚溜溜的金桔圆子,看着便暖人心肺。桌边坐着萧骏驰与姜灵洲,只得两人,却要这么一桌子菜,着实是浪费。
其实姜灵洲早先便派人去请过姜晏然,她料定姜晏然也不可能返回华亭去宫中过年,倒不如一同在威宁聚一聚。只是姜晏然却回绝了,说军情紧急,他不得离开军中,还是与将士们待在一块儿为好。
应君玉站在桌前,他从来都爱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又因为熬夜赶制机匣而没怎么用饭,一时不由有些心动。
“那草民就……就,不客气了。”应君玉咕咚吞了口水,便坐到了桌侧。丫鬟给他取了筷著碗碟,饿了两天的他便忙不夹起菜来。
吃了没几口,他就将那机匣递了过去,口里嚼着肉,含糊道:“拿去吧,你要是能解开这匣,便是我应某人输了。”
萧骏驰给姜灵洲夹了块白生生的山药板,说:“先吃饭,吃完回去再瞧。”
“诶,不成,我现在就要看,反正也没什么胃口。”姜灵洲拨开了碗,全心全意解起那道机匣来。她因为孕事,胃口反复无常。有时候能吃上许多,有时候却觉得样样吃食都不对眼,口味和脾气一样反复无常。
于是,这餐年夜饭便变成了萧骏驰和应君玉一道儿吃了。
萧骏驰总觉得有哪儿怪怪的,又说不上来。
姜灵洲有孕,吃了饭就容易犯困。她今年不用守夜,没多久便早早去洗漱睡觉了。临睡前,她还捧着那道机匣在摆弄着,便是睡着了也将其横在胸口。还是萧骏驰担心她硌着,才悄悄把那机匣抽走了。
夜已深了,威宁城里静了下来。因为战事将近,便是这除夜也没什么热闹的烟火气,与他二人去年在竞陵的景象完全不同。不过,因为姜灵洲在身旁,萧骏驰倒觉得很是满足。
他将那机匣端在手里,仔细看了一阵,上手摆弄起其中机关来。一按才知,这小小一道匣子,能盛十数道小小关卡,一格扣一格,要想将其解开,还需用到卦辞干支之数。
萧骏驰左右看了看,慢慢摸索着。夜色渐深,合园里灯火渐熄,丫鬟、婆子们都去睡了,人声罕听,他这才解开了其中几道机关。然后,他将机匣放回原位,假装不曾动过。
次日姜灵洲起身后,刚净了面,便想去继续解那道机匣。只是她一看之下,便觉得这匣与昨日有所不同。
“王爷,您替妾身解了?”她问萧骏驰。
“没有啊。”萧骏驰正在写信,闻言,侧过头来,满面茫然,“我哪会解这种东西?”
姜灵洲“唔”了一声,便想着大概是自己睡模糊了。看到那匣子已快被解开了,她心底颇有几分沾沾自喜。
她重新捧起匣子来,问道:“王爷今年又不去宫中,无妨么?”
“无妨,为夫和武川都闹成那副模样了,他一定不大想见我。”萧骏驰写完了信,搁下笔,“且我已与太延那边说过了,就说我陪王妃归家省亲。只是可怜了采薇,她的亲哥被我带了出来,昨夜和玄甲军一道在关口吃了饭。”
“那傅将军呢?”姜灵洲忽而问道。
“……”萧骏驰默了一会儿,淡淡道,“我也不知道他。”
四下忽而便安静了。正在此时,姜灵洲手中传来“咔哒”一声,原来是那道机匣被解开了。她登时站了起来,满面雀跃之色,对婢女道:“快去请应先生来!”
应君玉来时,满面不可置信。他顶着青青胡渣,道:“竞陵王妃,你莫不是耍诈吧?你是不是叫人偷偷看了我搁在枕下的图纸?”
“我何须做那样的事?”姜灵洲抿唇一笑,将机匣递了回去,道,“愿赌服输,应先生输了,便应当交纳出赌资来。”
“成罢!”应君玉挥一挥手,道,“不就是点儿银票么?你拿去就是了。堂堂竞陵王妃,竟然还要贪个白身小民的银钱!”
姜灵洲的笑意愈发柔婉,她缓缓道:“谁告诉应先生,是五两银了?”
应君玉愣了下,说:“不是你说的么?”
“当时我说的,”她撩起袖口,用手掌比了个“五”,道,“‘赌这个数’,应先生不记得了么?”
“那、那……”应君玉眉毛一颤,试探道,“五十两……?”
“非也。”姜灵洲摇头。
“五、五百……五百两?”应君玉面有白色。
“非也。”姜灵洲还是摇头。
“五千两?!”应君玉大喊起来,“便是卖了我应某人,也找不出那么多钱来!做你的春秋大梦去。”
“谁说我要的是银子?”姜灵洲好整以暇,放下手来,理了理袖口,慢条斯理道,“我要应先生五年时光,做我部将,为我所用。”
此言一出,应君玉的嘴惊得都无法合拢。他气的横眉竖目,用手指指着姜灵洲,口中连说数个“你”字。许久后,他才嚷道:“岂有此理!你竟说出如此厚颜无耻之辞来!”
“怎么厚颜无耻?”她不怒反笑,道,“应先生当年初出茅驴,便以十年做抵。如今换个明主,只要你五年时光,便不行了?所谓‘赌’,不就是求个畅快淋漓、愿赌服输?”
她说的话太有道理,连应君玉都被绕了进去。他狠狠一甩袖口,道:“那你告诉我,你是如何解开我那第三道匣的?我应某绝不信,这天下还有第三个人能解开我所做的机关匣!”
姜灵洲却没直接告诉他答案,只是不紧不慢道:“应先生若是服输了,我便告诉你。不然,应先生一辈子都休想知道。”
应君玉气得差点儿被呛住。
但他转念一想,又觉得她说的似乎也不错。
现下刘琮人在召城,丢了姜灵洲,没法向萧骏驰借军,只得坐以待毙。召城被齐军围了个水泄不通,但那齐军不知怎的,也不攻打召城,只是一直在静候,似是要等刘琮主动开城投降是的。往好处儿想,是齐军自己起了内讧,商量不好要不要攻打召城;往坏处想,这齐军便是在蓄劲,只等着把刘琮从里到外都拾掇干净了。
跟着刘琮,十有七八就是送死,倒不如换个人服侍。
“成吧!反正我跟着那刘琮也有十年,看着他从一个小娃娃变成如今模样,也是时候换个人跟着了。”应君玉深深叹了口气,跌坐在椅子上,“与其跟着刘琮送死,倒不如赶紧保命要紧。不过你一介妇人……”
“妇人怎么了?”姜灵洲挑眉,“应先生是不服输么?”
“……服输!赌就是要一个畅快!”应君玉道,“妇人便妇人吧!”
姜灵洲听到他的话,点点头,命婢女给应君玉添了茶,这才道:“应先生,我出嫁前生长在西宫,与刘琮熟识。为哄我开心,他常常捧些机关宝匣来让我玩。不瞒应先生,这暗匣中所藏的十三道机关里,有六道机关,我在九岁时便已摸索了个透。”
听她说话,应君玉的眼珠子越瞪越圆。
最后,他恨恨地跺了下脚,道:“怪不得那小兔崽子当年求我给他造这样的玩意儿,原以为是他想学我的手艺,竟然是拿去讨好小姑娘!真真是不争气的东西。”
“既然应先生愿跟我五年,现在不妨说一说,那魏先帝与鱼符之事了吧?”姜灵洲问。
“说什么说?”应君玉瞪了她一眼,道,“我连着六七日没睡好觉了,现在要回去睡觉去!你给我备下酒菜来,待我醒了再说!”
应君玉这一休息,就足休息了十二三日,眼看着上元节都快到了,应君玉却还是成日里吃吃睡睡,喝酒闲逛。好在姜灵洲也不急,她自然有的是法子撬开这应君玉的嘴。
华亭。
上元佳节,宫里自是要办宫宴会。每逢此时,华亭便满城灯火,如荡春烟。宫中更是宝月佳宵,热闹非凡。
于姜清渠而言,这一次宫宴是极重要的。好不容易,她才有机会见着许广元,问一问他为什么宁可要那池明珠,而不要她这样堂堂的一国公主。
姜清渠在朱太后和叶皇后跟前不安地坐了会儿,分了一盏桃枝灯笼,便挑了个“要去园子里看灯”的借口,领着香绫出去了。她将自己的手帕交给香绫,叮嘱她去将那许广元约到御花园角落的偏风亭来。
不多时,许广元便捏着那手帕来了。
他在亭前左右张望了一会儿,便看到了姜清渠。他大惊,连连避让,道:“在下不知二公主在此处,听婢女说是未过门的妻室在此等候,这才来此……”
“许大公子,想要见你之人就是本公主。”姜清渠顾不得小女儿的羞涩,语气颇有几分咄咄逼人,“本公主想问,明明父皇已透了口风,为何许大公子还是与那池明珠订了亲?”
许广元愣住了。
齐国民风保守,他还从未见过那个女子如此胆大妄为,私下约见外男不说,竟还这样逼问婚事,简直是不成体统,更何况姜清渠还是一国公主。但他抬起头来,却看到姜清渠双眼似要透出火来,直得硬着头皮答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二公主何必问我?”
“定是那池明珠以死相逼,对不对?”姜清渠问道。
“池大小姐为人端方,二公主切莫乱说。”许广元蹙了眉,心底愈发不耐了,“且陛下确实是与我爹透了口风。二公主莫非不知么?过了上元,二公主就要嫁给卫大将军了。为了这事,陛下还特意敲打了我爹。”
姜清渠听闻此言,心底极是惊愕。
嫁给……卫大将军?
卫烈?
那个四十多岁的糟老头子?!
“不……”她苍白了面颊,喃喃道,“这不可能!许大公子,你是在骗本公主,是不是?”
许广元只想着赶紧离开这花园一角,免得叫人撞见了,毁了他名声。于是他匆匆将那手帕还回去,道:“是与不是,公主回去一问便知。在下这就告退了。”说罢,他和躲洪水猛兽似的,急匆匆地走了。
姜清渠犹在浑噩之中,便如被当头棒击了一般,连许广元已溜走了都不知道。现在的她已管不了什么池明珠与许广元了,只想去问一问她的父皇母妃,那桩亲事可是真的?
想也不想,姜清渠便转身冲回章贵人身旁,抹着泪眼悄声问起了这件事。她本指望着母妃好为她撑腰,替她硬气地回绝了婚事,可谁知章贵人却只是点了点头,低声道:“儿啊,你为公主,便当替你父皇分忧……”
登时,姜清渠的眼泪便滚了下来。
她再无心思参加什么宫宴,丢了手里花灯,便坐在花园里闷闷地哭。哭了好一阵子,她才在心底下定决心,绝不嫁给那卫烈。
可她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女子,又有何余力反抗齐帝呢?
过了上元,饶是姜清渠再不愿,也被按着披上了喜服,塞入马车之中,送到那威宁去了。因姜清渠下嫁卫烈有功,章贵人摇身一变,成了章贤妃。姜清渠出嫁之日,章贤妃在朱雀门送别,眼泪浸湿了手帕。
这婚事来的匆匆,却也并无人惊诧,盖因卫烈与齐帝嫌隙由来已久,朝臣尽知,早就纷纷猜测陛下会嫁个女儿给卫烈,只是恰好人选是姜清渠罢了。
这一路车马颠簸,却始终有四五个粗壮的姑姑跟随在她身旁,姜清渠每每想逃都找不到机会。她终日里以泪洗面,连丫鬟香绫都唉声叹气,哭个不停。
就这样,威宁到了。
那卫大将军驻扎在威宁城外,说没空来见公主,也没空成亲,让姜清渠自个儿住着便好,这倒是让姜清渠松了口气。待搬入了威宁镇衙后,她便又琢磨起脱身之法来,成日里派丫头香绫出去打探情况。
姜清渠也试着跑过一回,可是出了这镇衙,她手无银钱,吃不好、穿不好,三四天她便受不了了,又老老实实回去了。
眼下,姜清渠只盼着那一日卫烈良心发现,与她退了婚,将还是清清白白完璧之身的她送回华亭去。她现在已不奢求嫁什么许大公子了,只要是个年纪相当的年轻才俊便可,哪怕是小家出身也无妨。
终有一日,香绫说出了点有用的东西来。
“那卫老头子正和召城的贺奇对着阵,说是这两日即刻便要打起来呢!”香绫道,“那贺奇为人残暴,也不知卫老头子打不打得过他?”
姜清渠听了,心底咯噔一下。
若是卫烈死了,这桩婚事岂不就是不作数了?
她的心咚咚乱跳起来,立刻就有了个好主意。她抬手招来香绫,道:“你去和管事姑姑说一声,就说本公主体恤卫大将军辛劳,要去军帐里看望卫大将军。”
香绫眼珠一转,应了声,便去和守门的姑姑如是说了。
姑姑心底有些疑惑:前几日,二公主还闹着要逃回华亭去,不愿意嫁给卫烈这个莽夫。今日二公主怎么就转了性子了?莫非是真想到了那卫烈是国之勇夫不成?
但二公主能安安心心嫁给卫烈,自然是好的。于是,管事姑姑便让几个小厮、婢女跟紧了姜清渠,随她一同去了军帐。
一路马车颠簸,姜清渠到了军士驻扎之地。陡然见到那么多浑身臭汗的男人,姜清渠吓得花容失色。但她硬着头皮,找到了卫烈,道:“卫大将军如此辛劳,本公主前来探望一番。只是……不知卫大将军能否去整一下容仪?”
面前的卫烈一身泥汗,看着很是令人倒胃口。
卫烈听了,蹙了眉,碍着她是公主,便压下了心底的怒意,去收拾仪冠了。趁此机会,姜清渠便走入了他的军帐之中。因为她是一国公主,又是卫将军未过门的妻子,军士无人敢拦,只得让她进去。
她大着胆子,开始翻起卫烈桌案上的东西来。
此时此刻,她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什么召城不召城,卫烈不卫烈的!偌大齐国,还怕少了一块地儿不成?召城收不回来便罢了,可不能白白搭上她的一辈子!父皇早看这卫烈不顺,她这就替父皇剪除心腹之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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