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腹背受敌
布尔萨王国议会。
索格迪亚议长的痔疮病又犯了,在接连不断的议会阴谋与战斗中,这对索格迪亚来说是个不小的负担。
唐人称呼他为石百骑或者石归义,布尔萨贵族称呼他为唐人走狗,布尔萨国王则称呼他为石越先生。
每一个称呼,都代表着索格迪亚在身份上的错位。
唐人并不把石越看成是布尔萨王国之中的高级贵族,而是将他看成唐军一员;
布尔萨贵族则一针见血地喊出了石越的真实身份,并会把握一切机会与他作对;
至于国王陛下,他从来不会用索格迪亚先生来称呼议长,他只用发音古怪的唐语‘石越先生’来称呼议长。国王的意思很明确――我知道你是为谁效力的。
时局越来越艰难了。
有一段时间,唐军似乎有吞并布尔萨的势头。
石越最为风光的日子就是那段时光。
那时石越的身边到处都是前来讨好的贵族,布尔萨贵族私下里依然称呼石越为唐人走狗,但是,如果唐人有一天得到了布尔萨的王冠,那‘唐人走狗’不也就是‘国王近臣’的意思么?
石越警惕着这些贵族,石越笼络着这些贵族,石越分化着这些贵族。
聪明如同石越,自然知道,他能够从一个苏培科岛上的冒牌穆护成为如今的议长,完全是因为唐军的强大。如果唐军有一天垮掉了,第二天石越就会被撤换掉。
石越一面在王国议会之中与布尔萨贵族们周旋,另一面,他却从来没有放松对归义司的控制。
石越在心中最在乎的地方,实际上是唐人的归义司。
早在苏培科的时候,石越就结识了大量的唐人。
石越是魔术师出生,他在十七岁之前没有吃饱过一顿饭,他必须学会察观色,从人们表情的细微变化上捕捉人们的爱憎。石越还是个语大师,他能很快地学会一门新的语,也能从别人的话语之中捕捉背后的意思。
当安息帝国准备入侵诺曼的时候,许多冒险家选择前往布尔萨地区发动布尔萨人叛乱,这是很好理解的:布尔萨人与安息人宗教相同,习俗相似,要策动他们起来是很容易的。但是石越不同,他选择前往苏培科岛。石越知道,不论诺曼帝国还是安息帝国取得胜利,布尔萨人终究难以自立,再加上布尔萨地区的贵族、穆护势力极为庞大,即便经历战争的摧残,在战后他们也会恢复过来。旧贵族不被清理干净,如同石越这样的人是没有办法建功立业的。
苏培科岛却不一样。
诺曼人在进攻唐土之后,急急忙忙地将那里开辟为奴隶岛屿,但诺曼人却失去了保护苏培科的舰队,如果战争开始,安息人占领苏培科是必然的事情;
其次,唐人憎恶诺曼,对安息人却没有什么芥蒂,石越前往苏培科后,不会因为身份上的问题被唐人排挤;
最后,石越判断,不论是谁取得苏培科岛,到了战后都无法直接统治该地,谁能得到唐人奴隶的支持,谁就能得到胜利者的垂青:不论安息人和还是诺曼人,他们都需要有一个人替他们统治苏培科。
石越算对了一切,但石越却算错了唐人。
一开始的唐人是四分五裂的,他们在安息人的鼓动下起义,又在安息人的领导下失败。这之后,安息人的领导被各路崛起的唐人首领取代了。
那是石越最为暗淡的时光,他以流民的身份进入苏培科,抛弃了在安息帝国的一切,结果却不得不和唐人奴隶一起躲在山洞之中避难。
这个时候,章白羽出现了。
石越还记得,他第一次见到章白羽的时候,就发现这个唐人不蠢,难以欺骗,这让石越作为一个蛊惑大师很受打击。初次见面的时候,石越为了表现风度,调侃了一下韩云,结果被打了一巴掌。因为对这两人的恶感很高,石越一直对他们冷眼旁观。
随着时间的过去,章白羽的身边团聚起了几十个奴隶,接着是上百个,他们抢到了第一柄长剑,他们弄到了第一副铠甲,他们抢到了第一匹马,他们俘虏了第一个诺曼骑士。
石越很快就明白了,苏培科岛上的唐人并不是章白羽的对手。等到章白羽开始安置居民、规划农垦之后,石越已经明白,那些四处流窜的唐人首领迟早会覆灭的。
安息大军抵达了苏培科之后,石越已经心灰意冷,他只想投奔到安息大军身边,借着苏培科的功绩获得小小的职位。
这个梦想也落空了,安息人有余力占据岛屿,安息人没多余的头衔赐给石越,石越只能得到一些跑腿的职位。
等到章白羽一群人进入托利亚山区作战之后,洛泰尔才想起来石越的功绩,在得知石越与章白羽不和之后,洛泰尔慷慨地将石越派到托利亚任职去了。
那之后,索格迪亚终于对安息人失望透顶,他成了百骑长石越。
为了扩充石家的势力,石越一夜之间认养了许多奴隶养子,将他们全部赐姓为石,并且给予自由。
在托利亚山区,石姓竟然隐隐约约成了大姓,每次遇到水渠分水的问题,各村互殴,石姓子弟都打得邻村居民头破血流,唐人士兵前来弹压的时候,石姓子弟又极为机敏,当场就丢了农具任邻村人殴打,唐兵眼看石姓被欺负,抓走的都是邻村的人。所以索妖这个称呼是唐人最先喊出来的,但是如今叫得最凶的,反而是布尔萨归义人。
最看不惯托利亚石家的,是阿普村的归义人。这个村庄的布尔萨人归义最多、归义最早,是铁杆的忠唐村庄。阿普这个姓氏也是少有的被收录进唐名册的布尔萨姓氏,这个村庄出了许多归义人士兵和郎官,在唐军之中地位颇高。阿普村遇到任何节日,都会整村扎起草人,不分男女老少全部拿着木条去打,俗称打索妖。按照唐人的说法,这种仪式是为了乞求风调雨顺、生活幸福。
石越最早加入唐军并非因为忠诚。
忠诚是一种习惯,它需要经年累月的稳固统治和血脉交融才能形成。
石越开始用忠诚的心态对待唐军,其实是因为他的几个养子的牺牲。
这些养子被石越派进唐军之中任职,他们都是养子之中最为聪明灵巧之辈,石越将他们看成希望,对他们私下里都叮嘱过,遇到危险保命要紧。结果这些养子进入了唐军之后,立刻就把石越的话抛到了耳后。在唐军之中,这些养子被唐军士兵视为袍泽,在一次次战役之中,唐军士兵与他们变得情谊深厚,直到成为兄弟。在鲁瓦围城下,石越的一个养子为了架设起攻城的塔楼,被鲁瓦守军射成了筛子;在瑞德城西,石越的几个养子率领了一次骑兵冲击,结果被敌军用绳索拉下马来,当场砍了脑袋;在布尔萨,石越的养子在清点穆护财产的时候,被人杀死在官署之中。
石越的女儿出生之后,那些石姓的养子陆陆续续前来贺喜。
石越还记得,过去养子们登门之时,房舍内外都站满了人,即便从邻居家借来坐榻和长凳,许多人也只能站着。遇到吃饭喝酒的时候,石家人只能吃完一批就立刻下桌,让站在一旁的兄弟落座吃饭。石越那个时候很烦这些家伙,他们小的十四五岁,大的二十一二岁,刚刚脱了奴籍进入唐军效力—――这些年轻人信心满满,充满希望,对石越充满感激。他们吵吵闹闹,让石家热闹无比。这些小伙子真的将石越看成了父亲,他们醉了酒,在家中恣意妄为,他们尽了兴,在家中载歌载舞,他们以为他们永远不会死,结果一年之内,他们中有许多人就殒命沙场了。
石越的女儿孱弱,眼睛睁不开,手脚被捆在小小的襁褓之中,红透的小脸惹人怜惜。
在这个小妹旁边,许许多多的哥哥们看着她,即便毫无血缘关系,他们看着这个小姑娘时,却都带着至亲的喜悦。
石越在那一刻突然沉默了,屋中之人皆是至亲,他们的羁绊是什么呢?
那是他们享有着同一个唐人的姓氏,石。
石越感到难过。
在不知不觉之中,石越已经与唐军不可分割了。
他很想告诉那些不太聪明的养子们:不要傻,要活着,有一天你们身陷绝境,可以丢掉石这个姓,你们可以逃命,你们可以去安息,你们可以娶妻生子,你们可以背叛我```
但是这些儿子们很蠢,他们会为了袍泽战死,他们会坦然地奔赴绝境,他们以石为姓雕刻墓碑,他们很少逃命,他们把托利亚当成家,他们只想在此地娶妻生子,他们从未背叛石越。石越给了他们自由和姓氏,他们遇到大战之前写的遗书,全部是寄往石越住处,他们平日里遭遇愤懑不平或者喜悦庆幸,也会为石越写去家书。
石越还没有见过唐人的国,石越先有了个唐人的家。
石越终于明白,他离不开这个家了。
在唐人的世界里,许多个家庭在一起名叫国,许多个国家在一起名叫天下。
唐国的石家,未来,又会面对唐国怎样的天下呢?
抱着新生的女儿,看着那些变得成熟而沉默的儿子们,石越泣不成声。
众多儿郎皆以为石越哭是因为喜悦,他们不知道,石越哭是因为那些死去的兄弟们。
石越不当一回事的东西,却被另外一些人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这种惭愧之深,即便是石越也难以排遣。
“恭贺父亲!”身着唐衣的子嗣们齐齐对石越恭贺。他们仪表堂堂,宽肩而窄腰,他们发色各异,却系着同样的唐璞头。
石越只能说,“都要好好的。”
此时的石家依然热闹,但却没有了最初的那种沸腾,家中的桌凳坐榻也足够,不必找邻居来借,厨房只需准备一次饭食,不用上完一桌菜就出来撵人。
布尔萨王国。
贵族议会大厅。
石越一脸漠然地看着那些叫嚣不停的布尔萨贵族们。
在石越的心中,却想着托利亚山区之中那幢石头修筑的房舍。他想着那堆温暖而永不熄灭的炉火,他回忆着家中的婴儿房,那里堆满了玩具,那里有仆妇逗弄女儿的歌声,那里有木头修成的篱笆,那里有石头修筑的唐式磨坊,那里有水井,井水蓝而发亮,如同皎洁无缺的月亮。
“唐人完蛋了!”一个布尔萨王国的百骑长呐喊道,“尼塔的贵族们已经结成了联盟,他们的士兵多过唐人,他们的士兵装备精良!”
“没错!”布尔萨南部的一位市长说道,“我听见乌苏拉人说起来过,他们已经厌倦唐人了,没有了乌苏拉人的支持,唐人算什么!”
“最重要的是洛泰尔陛下!”有个诺曼人说道,“时间过去了这么久,洛泰尔没有对尼塔的贵族说一个字,反倒把唐人的雇佣军团调走了。洛泰尔陛下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他是乐意看见唐人完蛋的。国王陛下,这是我们最好的机会了!唐人占据了王国大片的土地,但却没有给王国任何回报!”
“无耻之徒!”一个亲唐的布尔萨贵族喊道,“提尔城是唐军赠送给王国的,就连这座议会大厅,也是唐军修筑的!”
“唐军给出了提尔城,但却占领了十多座布尔萨城镇,我们倒要感谢唐人了么!”
“国王陛下!”一个新加入议会的科尔卡贵族忧心忡忡地说道,“唐人爪牙,那个百骑长穆拉迪,他打着您的旗号,却在科尔卡四处侵吞我们的土地!最近,他还得到了唐人的封号,成为了唐人的男爵!陛下,唐人什么时候能够册封男爵了!您同意了么!”
“唐人的男爵不是诺曼法的男爵,那是一种荣誉称号!”
“放屁!”科尔卡贵族不顾贵族礼仪,怒骂着回应道,“谁说这是荣誉称号?穆拉迪成为唐人男爵之后,在布尔萨地区流窜的唐人游侠儿立刻涌入了科尔卡领地,对穆拉迪效忠。绕过托利亚直接对穆拉迪效忠,难道这还不是领主法么?你们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唐军已经把托利亚变成了老巢,难道科尔卡行省要变成第二个托利亚么!”
“最重要的是,”有个坐在角落的穆护开口了,他的脸上颇有长者的智慧,“唐人的首领被乌苏拉人骗去南方了,几年之内他是回不来的。如今的唐人领地,只能各自为战,没有人可以统合他们。”
这一句话,无疑让布尔萨贵族们听后极为快意,许多秉持谨慎态度的贵族,此时也不免感到机会难得。
“此事是真的么?”贵族们纷纷询问那个穆护,“唐人首领几年都回不来?我怎么听说他只是去了苏培科,随时会回来。”
“没有,唐人首领太傲慢了,他以为乌苏拉人不敢对他怎么样。他得到了苏培科之后,对乌苏拉人极为信任,乌苏拉人让他上船,他就乖乖地去了!不要说几年,就算是十多年才回来也是有可能的!”
“陛下!”有位布尔萨法官喊道,“尊敬的石议长曾经颁布过《王国完整法案》,法案之中,对‘封臣结交外国’的行为有明确的定罪!我最近听到了一个消息,唐人的瑞德城中,竟然有一群莱赫雇佣兵协助防御,这种行为,简直就是叛乱!唐人首领是参与过立法的,他也在法案上签署了姓名!我不禁要问,我们的这位托利亚沙伊,究竟和莱赫人有什么勾结!身为王国的忠臣,他为何要做出违背王国法律的事情呢!”
“叛徒!”
“陛下!与尼塔的塞米公爵结盟吧!”
“陛下!请派兵剿灭科尔卡的穆拉迪匪帮!”
“陛下!”
石越从头听到尾,一未发。
每一朵乌云,都有一道银边。
布尔萨王国的贵族们群起来攻,却让真正亲近唐人的贵族显露了出来。
石越记住了这些朋友的名字。
“石越先生,”国王终于扭头看向了石越,“您对贵族们的看法,有何意见呢?”
石越的痔疮发作之后,从来不敢完全地坐在凳子上,他只能用半边屁股坐着,半边屁股悬空。
久而久之,石越的屁股入了气,长了几个脓泡,一碰就疼,这让石越更加坐立不安。
有多少个白天,石越坐立不安,久久地站立,在无之苦中忍耐着煎熬?
有多少个夜晚,石越难以入眠,披衣而起,在难之痛中等待着黎明?
石越站了起来。
石越恭敬地对国王行礼。
“陛下!贵族们希望对唐人宣战。”
石越的虚弱和痛苦,让贵族们以为他已被贵族们的联合发难吓倒了,贵族们皆对石越投来幸灾乐祸的眼神。
“议长认可么?”
石越摇了摇头,“如果王国对托利亚动武,王国就分裂了。”
“唐人走狗!”
“他还不改口!”
“驱逐他!”
“三天之后,再次议事。”国王宣布了决定,“我将尊重贵族们的决定。石越先生,请您忠于职守,三天之后,我希望由您来宣布王国贵族们的决定。”
国王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是石越知道,这个国王的内心是快意的。
“陛下,结果若是战争,我会辞去议长的职务。”
“我会挽留你,”国王说,“但我也会尊重你。”
国王说完后,两个侍从命令贵族们肃静,恭送陛下离开。
贵族议会之中一片欢腾。
石越颓然地坐下了。
就在屁股落座时,一个火泡被石越坐破,发出了啪地一声。
声音之大,连石越自己都听见了。
血脓涌出,石越疼得面部扭曲,几乎被疼痛摄住心魂。
但是片刻之后,随着剧痛离去,石越竟然感到了一阵解脱的轻松。
他尝试着在座位上扭了扭,感觉还不错,虽然创口疼得难受,但却不像之前那样坐立难安。
“早破早好!”石越自自语。疼痛之后,石越终于恢复了精明干练的表情,他看向那些贵族们的眼神也变得犀利起来,“早破早好!”
布尔萨王国,终于呈现了一边倒的局势。
靠近托利亚的唐军开始向西靠近,靠近科尔卡的游侠儿开始朝着穆拉迪靠近。
唐军最困难的形势出现了:布尔萨方向也不再安全。
唐人,腹背受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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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国的建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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