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女人
韩云还没有抵达军营的门口,就看见有数百士兵朝着她汇聚过来。
在韩云的身边,林中儿郎们立刻警觉过来,不过这种警觉到不是戒备敌人的警惕,而是一种不知对方来意的迷惑。
林中兵用双腿夹着马,尽力地伸直上身,观望着军营里面的样子,当林中兵看见军营之中正在欢庆的时候,最后的一丝疑惑也消失无踪了。
有些林中兵还以为这些唐兵们是来迎接自己的。
不过从军营之中涌出来的唐兵并没有做出欢迎的样子,他们既没有和林中兵交接礼物,也没有例行询问林中兵的来意,这些唐兵几乎立刻拱卫在了韩云的身边。林中兵细看之下,才发现从军营之中走出来的唐军士兵之中,竟有约莫一半人是碧眼儿,这一下,林中人不禁开始议论起来了:校尉派出这些人来是什么意思?
就在林中兵还在兀自疑惑的时候,出得营来的唐军之中走出了几个郎官模样的人,郎官走到了林中兵的队列里面,对他们高声欢迎,并且许诺安排他们入营,另外一些郎官则簇拥着一个安息人走到了韩云的身边。
林中人纷纷扭头看着眼前这古怪的一幕,只见那个安息人的表情极为夸张,他一看见韩云就忍不住流下了眼泪,随后,这个安息人笨拙地下了马,走到了韩云的马前,伸手捉住了马鞍。
安息人和韩云说了什么话。
即便是再笨拙的林中人都看出来,韩云好像是被蝎子扎了一下。
这之后,韩云完全失去了一路来时的落落大方,她变回了她这个年龄的姑娘该有的样子:愤怒溢于表,不甘和彷徨的表情紧随而来,最后,韩云竟然露出了一些手足无措的样子来。
人们或许只当韩云是一个邻家细娘,但是这两年来,不光章白羽在变得成熟起来,韩云也早就不再是那个把自己封闭在箭场里面的出云娘了:她与章白羽一样,经历过背叛,经历过战乱,经历过流亡,经历过安定,经历过唐军的每一次失败,也经历过唐军的每一次胜利。
现在,或许周围有许多郎官出于各种各样的目的前来迎接她,但是韩云却立刻看出了章白羽的窘境:现在哪里是婚礼取消与否的抉择呢?现在是有人在拿这场婚礼试探白羽对林中人的态度呢。
在几乎所有的场合,韩云已经习惯了跟着白羽,站在白羽的角度替他做出决定,但是这一刻,韩云却没办法这么做了,她感到怒气中烧不可遏止,但往日养成的习惯却又一阵阵地压制她的怒气,被压制的怒气绝不会消散,只是转变成了巨大的无助:难道要告诉白羽,去娶她吧,我的匕首已经交给别人保存了,我不会为难你的。
归义郎官们看着她,唐人郎官们看着她,归义人也在看着她。
这一刻,韩云终于理解白羽为何对于返回唐地那般忧虑重重了:唐人在南土艰难立足,起兵以来虽然艰苦,但所处的各中环境反倒是单纯的,爱便爱,恨便恨,朋友来了便欢迎,敌人来了便作战。这样的环境下,唐军上下的军官士兵们大都心思简明,只需要把本职做好便可以坦然地活着。现在,林中人的到来却让唐人领地的军民不得不面对完全不同的抉择了:未来的抉择将不会如过去那样简单了,因为敌人和朋友不再是既定的,唐地军民需要作出抉择和应对,同时,他们还要为这种决定承担责任。
韩云捏紧了马缰绳:可是她并不想这样!
虽然明知这种情况与白羽无关,到了此时,韩云却突然生出了一股对章白羽的怨恨,她恨不得走到章白羽的面前,拿鞭子抽他,至少也要咬他一口,叫他知道疼才好。韩云从来不是乖乖听命于人的女人,她一旦发现命运居然要被别人摆布的时候,就会本能地反抗,并且怒火中烧。
不知道石越是不是知道,在瞬息之间韩云已经想到了许多事情,但是单看韩云脸上凝重的表情,石越就知道,韩云并未选择放手。
这就足够了。
如果一个人不选择拯救自己,那么谁也救不了她。
既然韩云并未当场拒绝出迎的军士,那么他们自然会拱卫韩云返回军中。
“请韩夫人随我们一道返回!”石越还没有开口,几个郎官已经对韩云提出了邀请。
这一下,或许石越还没有意识到危险,但是韩云却敏锐地发现了。
“你们真糊涂!”韩云知道,这件事情如果牵扯到归义军和唐军,那么不论如何也不能妥善收场了。现在的情况只是林中人无理取闹,最多不过闹得不欢而散,并不会真的影响到林中人对唐人领地的态度,反倒是韩云真的跟着一群唐兵进入了营中,那就什么都无可挽回了。韩云骑在马上,看着那些郎官,对他们开口命令道,“你们出城,是为了前去参加围城,绝不是为了迎接我,你们知道吗?”
“韩夫人?”郎官们傻了眼,他们不知道韩云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几个稍微警觉了一些的郎官这时却醒悟过来,他们被自己擅自离营的举动吓到了,这个时候只感到冷汗涌出。
“快点走!”韩云没时间和这些郎官一一解释,“去马恩吉,要活命就快去!今日之事,是你们准备会和林中儿郎一道前往围城,不过偶遇了我!记住了么!”
郎官们并非笨拙之人,他们虽然行事鲁莽,但一经韩云点拨,他们却立刻明白了其中的利害:他们险些成为了唐军与林中军冲突的挑事之人,即便这一切是林中人开的头,可是林中人还可以说他们不受校尉节制,唐军的官兵们哪个逃得了呢?
“谢过韩娘!”
郎官们逐一对韩云行礼,纷纷上马带着部曲南下,然后朝着西部围城进发。
石越大人一马当先,奔驰在郎官们的前列,马蹄后有一道灰尘扬起,扬在郎官们的脸上,让郎官们几乎睁不开眼睛。
与韩云同来的林中兵们虽然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但眼看这个韩细娘几声呵斥,就让数百唐军儿郎快速离开,都不由得对韩云重新起了一番评价。
林中人还在咂摸这件事情的时候,韩云却打马走到了林中人的面前。
“林中儿郎!”韩云对他们高声地问候。
林中兵们被韩云的呼唤吸引,这个时候不论态度如何,却都扭头正面看着韩云,对她微微点头,等着她说什么。
“刚刚的唐营健儿们前来,却是来对你们挑战的!”
林中兵们刚才被两个唐军郎官招呼来招呼去,远远的也没有听清韩云在那边说什么,不久之后,就看见那些唐军郎官像是火烧着屁股一样朝着西部前去,这个时候听见韩云突然说那些唐军士兵是来挑战他们的,便都开始吹起口哨嘘唔声一片,有些林中兵还轻视地笑了几声。
“既是来挑战,或者比力举石、或者投远超距、或者骑马逞速、或者弯弓射准,没见到闹哄哄跑过来,又突然逃掉的!”
“对啊!他们想怎么比!咱们林中儿郎什么都不怕!”
“韩细娘,不妨叫他们回来,跑掉算是什么!”
韩云笑着说,“世人皆知林中兵可以以一当十,在林中打得诺曼人找不到北,南下了又打得布尔萨王东躲西藏!林中人作战,向来是千百人如一人,列阵如墙,搏杀如狼!比举石、射箭,那是民夫所为!两军较量,自然是比阵列、比军纪、比围城、比合战!林中儿郎!就在西边,有一处大城,名为马恩吉城!城内有一个贼人,是安息的塞米公爵!那人就和春申的诺曼公爵一样,吸咱们唐人的血,烧咱们唐人的庄稼,杀咱们唐人的百姓!校尉惩戒凶顽,已经将那贼人围死在城内!刚才我对唐军健儿们说,若是不想让林中儿郎们看了笑话,就去城下参加围城,严守军纪、听从号令、戍守壁垒、听令则前、听号则退!这样才能显露一军的威风!不知道林中儿郎觉得对不对?”
“没错!”
“是的!”
“这天杀的安息佬,竟然敢害我们林```唐人么!好大的胆子!”
“诸位!”韩云突然抄起了马鞍下的壶,对着远处的一颗枯树连射三箭,三支箭前前后后地扎在了枯树的正中,就连箭头的落点,也是错落均匀,林中儿郎健壮纷纷叫好起来,他们本来还以为韩细娘在马鞍上别着弓箭只是耍耍威风呢,不料真的箭术过人。“那现在你们敢和唐军儿郎较量吗?如果敢,就随我回营,我立刻去找校尉调遣诸位投入围城,在那里,诸位可以抖露本领,与唐军儿郎一较高下。如果不敢,那也随我返回营中,校尉已经备好了帐篷酒席,只等各位享用,诸位只管在那里等着唐军健儿攻下马恩吉,再去帮唐军健儿喝彩便是了!”
韩云说道后来,语气虽然不善,但却越来越对林中人的胃口了。许多林中兵士这个时候忍不住起哄,说“怕什么,校尉的饭,等到杀了贼人再回来吃!”“哈哈,林中儿郎什么时候输过阵仗!现在就去马恩吉,营地也不去了,韩细娘领路便是!”“哼!让唐军兵士等着帮我们喝彩吧!”
一众兵士闹哄哄的,就连林中人的首领也被吵得心烦,不过他们终究不如普通的士兵容易被煽动,他们用简洁干净的命令让林中兵闭了嘴。
这几个随同韩云前来的首领虽然不至于完全相信她的说辞,但心中的猜测,那些唐军健儿应该是前来挑衅的,而非韩云说的这样只为了一较高低。如果是这样,林中人却没有什么意外的,林中人对于唐人领地,从来都有一个先入为主的想法,那就是章白羽的兵士和他哥哥一样,什么事情都想要压林中人一头。林中兵的首领们稍稍感到了不快,但却绝对没有想到:刚才那些唐军儿郎,差点就酿成了归义军、唐军与林中军的冲突。
林中首领对韩云说道,“要较量也不再此时,以后日子多得是,总有一天,要叫那些唐军儿郎知道厉害!我等此行却是奉了家主之命,前来对校尉效力,如果耽误了军令,纵然逞得英勇,也不过是匹夫之勇。刚才听见韩家娘说话,却是过人之辈,这样的道理不会不知道吧?”
林中首领说完了之后,韩云的表情呆滞了一下,接着却露出了几分惭愧来,“我确实考虑欠妥了!那你们以后还敢比么?”
眼看韩云一副娇憨的模样,林中首领愣了片刻,不由得哈哈大笑,“以后都是唐军中人,只要校尉调遣,林中儿郎还怕在战场显名么!”
林中兵们这个时候却反倒替自家首领害臊了:竟然连这个韩家娘的挑战也不敢应对!
说了一会话之后,韩云终于带着林中兵一道朝着军营走去了。
一场几乎不可避免的冲突,刚露出端倪,就化为了乌有。
林中兵们对于韩云的好感倒是增加了不少,几个林中郡的首领却没有多想,只当这个韩家娘不过是校尉的伉俪,眼看着有几分活泼,却也不像个病怏怏的春申小姐,林中首领对于韩云的态度,也变得不那么恶劣了。这韩家娘刚才能够号令数百唐兵离去,又敢当面挑战数百林中兵,对于林中人来说,这样的女子是不差的。
林中兵们或许没有看出来,韩云心中却是如蒙大赦一般。
这蠢石越,就好像林中人强约婚姻还不够乱一样,竟然跑出来迎接自己。
我韩云要进唐营,还有谁敢阻拦不成!
虽说如此,想着石越身边的那些归义人、唐人郎官,韩云却也想明白了,对于林中人感到陌生又恐惧的,并不是她一人—――归义人很可能将她当成依托了。
这是好事吗?
韩云看了看远处的营门,脸上刚刚爬上的一丝轻松又消弭了。
那青帐好丑啊,这林中姑娘怎么想的,难道分不出美丑么?哼,看那些花里胡哨的旗子,真是看不下去了。还有,青帐怎么会有九首凤旗?这究竟是婚帐,还是林中酒馆?“我是林中娘,你们都来看啊!”这样的意思一定要这么直白地说出来么?谁嫁人会找这么多兵士乱喊的?哎,这姑娘难道觉得婚事就要风光办一场么?是不是嫁妆还要露天放在院子里,好让唐军上下都来看看呐?
林中兵偶尔扭头看见韩云脸上阴云密布,都以为是她刚才兴致勃勃地来挑战却被一口回绝,恐怕面皮有些挂不住吧。
看着韩云,林中兵却都感觉到有一些好笑了。
阿普保忠站在营地门口。
这个布尔萨归义郎官已经想明白了石越胡来可能带来的后果,他满心的忧虑,非常担心那些军士回营之后就会引起双方的冲突。
不料,在一阵阵焦虑之中,韩云竟然是带着一众林中兵抵达了营地门口。
看着这些林中兵神色自若,完全没有遇到过冲突摩擦的意思,阿普保忠不禁有些惊叹:韩夫人是怎么做到的?
眼看大队林中兵聚居到了营门,阿普保忠率领军士将营门打开,分列两边,恭恭敬敬地行礼迎接着来者。
林中兵们颇为快意,他们以为这阿普保忠虽然是个归义人,但却还算明白事理,懂得尊重林中儿郎。
但是阿普保忠和身边的一些郎官们,却只是在恭迎韩云罢了。他们也知道,如果韩云真的带着唐军士兵们怒气冲冲的回来,会捅出多大的篓子。
韩云踏入营地之后,阿普保忠便护卫在她的身边,又分派了士兵安置林中兵归营入帐,这之后,阿普保忠便伴着韩云和一众郎官朝着青帐走去了。
走到了帐门,韩云的心被拧紧了。
黑压压的人群聚集在营帐周围,眼看韩云前来,不论唐人、归义人、林中人,竟然都好像早已知道了她会到来一样。
韩云在一阵疑惑之中下马,然后朝着帐内走去。
士兵们让开了一条通路:穿着红夹衣扛着长矛的唐兵、披挂着全幅铠甲的归义人、装备着七拼八凑的铠甲的游侠儿、缠着数条辫子的林中儿、几个踮脚观望的安息女郎、聚集过来的郎官们、铠甲鲜明的执戟郎、一身皮甲的虞官```他们却都悄无声息地任由韩云前行。
人潮在韩云的面前裂开,又在韩云的身后弥合,韩云前行时,如同破浪的鱼,如同穿云的鸟。
在人群的尽头,韩云看见那个穿着一身盛装的林中女。
“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女人,”韩云心中想着,“竟然这么不知```”
但当韩云看见空地之中站立着的钟离芷时,嘴里却瞬间涌出了苦涩,“她```很好看啊。”
片刻之间,从来不会逃跑的韩云竟然颇有不公平的感觉,这感觉让她很想扭头走掉,她觉得站在这个林中女的面前,完全就是徒增笑料一样。
这一片刻,就好像跟章白羽一起经历了这么多事情,都可能比不上这个女子的容貌一般。
韩云倒不是不相信自己,她是不相信```章白羽!谁知道男人是怎么想的!
众人都很沉默,似乎那个林中女子刚刚说完了什么。
那个女人朝着韩云走了过来,她高高地举起了一顶婚冠。
“好了,好了,我都看见了,”韩云眼看着林中女走过来,却好像双脚被钉在地上,挪不动脚步,只能在心中念叨,“婚冠,你的婚冠!非要拿到我的面前,让我看一看你才满意吗?”
“林中儿郎,”林中女指着手中的婚冠,“唐家郎会在今日完婚。”
韩云身上颤抖起来。
“在春申,那个唐家郎为了素未谋面的林中人出手!在异域,那个唐家郎为了素未谋面的唐人拔剑!在南土,那个唐家郎为了唐人受苦,他的身上有咱们林中人的凤鸟,烫在血肉里!他为了唐人建立了小小的邦土!唐人!若是你们今日逼迫校尉抛下一个女人,未来,若有人逼迫校尉抛下你们,你们还会相信他吗?林中唐人有万剑在手,不必依靠一场婚事来保全平安!林中人该有这样的志气!唐人,未来还有无数磨难,现在绝不是彼此试探的时候!你们既然结下了青庐,你们既然要为唐家郎完婚,你们既然要看看,那个唐家郎是不是出必信,那么,你们今日就该看见唐家郎娶他的情娘!临万众而不弃一女子,未来,才会临万难而不弃唐人!”
韩云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什么都没有听清。
忽然,韩云感到脑袋上一沉,那顶婚冠竟然落在了她的头上。
“林中儿郎,青庐中若有人要成为新娘,”钟离芷指着新服婚冠的韩云说,“那就是她!”
众人皆在沉默。
阿普保忠抽出了佩剑,“恭贺校尉!恭贺韩夫人!”
接着,诸多郎官、执戟郎、虞官纷纷拔剑,冲着高台上的校尉:“恭贺校尉!恭贺韩夫人!”
唐军士兵、游侠儿、归义兵也纷纷恭贺起了校尉与韩云。
林中人没料到最后关头,钟离女竟然这般作为!现在骑虎难下,又是钟离家女牵的头,林中人约婚的计划完全泡汤了!钟离家人如坐针毡,陈老头仿佛被抽光了骨头,踉踉跄跄地走了,离开了青帐,满心只为傻气的芷儿心疼。
在阵阵欢呼之中,林中人也抽出了佩剑,对着他们刚刚失去的‘林中女婿’欢呼了起来。
韩云在巨大的震惊之中,她很想知道,在自己抵达之前,这个林中女对众人说了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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