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马恩吉城下
大火燃烧起来了。
当城北的大门缓缓拉开后,一直监视着北门的唐骑兵立刻将这个消息传遍了整个营地。
唐营经历了短暂的沉寂,接着便陷入了一阵忙碌之中。
入夜之后,唐兵枕戈待旦,没有几个人睡得着。
许多人反而羡慕那被派去监视北门的十个郎队。
那十个郎队是唐军之中公认的精锐,其中有超过两百人是从苏培科时期就追随校尉的士兵。那些士兵平时的吃穿供应非常丰足,大多都被安排了妻室。当然,那些唐兵还有一个很明显的特点,那就是他们在夜晚的时候依然能够辨识方向,并且看得很清晰。
说来有些古怪,最初唐军以为夜里看不见东西是因为饿得太久了,可是等到唐军的军粮补给充分的时候,依然有许多士兵入夜之后视力严重受阻,即便是几十步开外的一枝火把,在他们眼中也是模糊的一团光影。至于再远一些的地方,只要月光暗淡一些,对他们就是漆黑一片的存在。在这样的漆黑夜幕下,即便是最勇敢的士兵也会很快感到恐惧难捱,更不用说在战场上看不清方向是多么危险的事情了。
许多老兵说在苏培科的时候,校尉带着士兵们穿越山岭走夜路,都是让看得见的士兵走在前面,看不太清的时候就在后面抓着前面士兵的武器,一个拖着一个走,夜幕下的行军永远都是无比难捱的。
被派去监视马恩吉城的士兵们却没有这个问题,他们都是甄选出来的,这些人在夜幕里也如同狼一样目光炯炯,即便部队打乱了他们也能凭借经验攒拢身边的兄弟,慢慢地朝着大队靠去。
唐兵最初以为城内的火光意味着满城的大火,不想,到黎明的时候,火光却渐渐地微弱下来了。
虽然逼近城墙的士兵报告说城内依旧鼓声不绝,但他们同时禀告,城内的大火并未蔓延。这个消息让唐军士兵有些失望,如果安息老兵都葬身大火,那就是万幸了。能够兵不血刃地接收马恩吉城,谁也不愿意深入贼巢和敌人拼命的。
王仲一直侍立在章白羽的身边,他发现校尉有些焦虑,不住地看着城内。有好几次校尉看见城边返回的使者,都忍不住开口询问城内的唐军先锋是否返回了。
一直到了黎明时分,唐军终于鸣鼓,召唤诸营集结。
号角在风声中鼓噪,鼓声响个不停,马匹的嘶鸣,兵士的脚步声,骑兵列队的声响轰鸣入耳。营地之中充斥着刺鼻的气息,新燃的木柴、打翻的尿桶、腐败的米肉,刺得人鼻子颤动,眼睛发涩。各色旗帜飘扬着,莱赫人的金苹果旗帜,林中人的凤鸟旗,唐军的红色璎珞,布尔萨人的灰色夹衣,安息人闪亮的马靴。士兵们逐渐地汇聚到了营地西北的空地上列队。士兵们跨越了溪流和草地,腿脚上沾满了泥斑,有些人得到命令的时候正在睡觉,即便列队后也是睡眼惺忪。天气已经寒冷,唐军的头盔虽然五花八门,但此时却泛着同样的寒光,如同覆盖着一层青黑色的霜壳一样。
唐骑兵分成了小队,周游在马恩吉城外,警惕着随时可能出城的安息乱军。
诺曼民夫们将一捆捆箭抱到了弓手的队列,将他们的箭壶灌满。
许多士兵来不及吃饭,这个时候也有布尔萨民夫跳着热汤桶,把煮好的羊肉汤分给他们,肉汤鲜美,但肉却很少,过去供应充足的馕饼、米粑、面攒子也不做供应,大战之前不能吃的太饱,唐兵们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定例。有一个唐骑兵的坐骑受了惊,摔下了它的主人冲向了远处的空地,这在唐军队列之中引起了一阵骚动,好在郎官们一直在呵斥压阵,唐兵们很快就平静下来。
士兵几百人几百人地集结着。
章白羽骑着一匹淡黄色的骏马,坐镇军阵的中央。
唐兵们在主将旗两端辐凑。
几百人,又几百人,一千人,又一千人。
唐军的大阵逐渐列成,章白羽左右看了一眼后,竟然第一次发现,他看不见唐军军阵的边缘。
这种感触倏忽而至,但却犯不着说给别人听。
章白羽想起了在苏培科岛的时候,唐军再怎们募兵,兵士也少得可怜,那个时候,章白羽可以叫出所有人的名字```
唐军的郎官们开始使用鼓点调整阵型了,有些地方的士兵站得太过拥挤,有些地方却又太过松散。士兵们仔细地辨识着鼓点声,即便反复训练过了许多次,临敌作战的时候,许多士兵依然手忙脚乱。章白羽感觉身边的军阵如同潮水一般,仿佛有自己的秉性一样,根本无法用人力去左右,只能任由他们缓缓前进,又慢慢地后退。唐军逐渐扎稳队形的时候,已经过去了许久。
几声悠长的号角声后,唐军的弓手缓步朝着城墙靠近了。
从城北,大量的安息乱兵、诺曼居民拥挤而出。
唐军骑兵立刻迎了上去。
这些骑兵都是有意选择的诺曼归义人,还有几个是来自科尔卡山脉的诺曼骑士。这些诺曼骑手大声地呼喊着诺曼话,让诺曼人离开城门,但是诺曼人已经汇成汹涌的人潮,任何试图驱赶或者指挥他们都是徒劳。一些混迹在诺曼居民之中的安息老兵被唐骑兵发现了,唐骑兵用长矛将那些已经丧胆的安息老兵扎死,周围的诺曼人这个时候却炸了营一样,觉得他们的死期到了,一时之间诺曼人狂奔起来,有些人几乎是手脚并用地逃向了东面的空地。
诺曼归义骑手的行为让唐骑兵的郎官感到诧异,他们接连吹响了牛角号,让诺曼骑手归队,科尔卡的骑手很快就听从了命令,但是尼塔本地的诺曼人恨安息人入骨,有些骑手甚至下马抽出了长剑一个一个地拦下面貌长相类似于安息人的家伙。有些骑手还会询问两句,有些诺曼骑手直接一剑将他们刺死。唐骑兵的郎官眼看着有几个诺曼归义骑手被乱民淹没,很快就不见了踪影。唐骑兵郎官心头火起,但却只能抛下了那些不听节制的诺曼骑手,聚集了唐骑兵,让骑兵列为两排,开始驱赶盘踞在城门附近的人群。
唐骑兵反持长矛,用矛杆敲打着那些蹲在地上哭泣或者来回乱窜的居民,让他们朝着东边散去。
在涌出城门的居民还没有散尽的时候,唐军预料到的事情发生了,一队还没有打散的安息老兵试图趁机出城。
这些安息老兵可能没有提前观察城门外的情形,或者说他们知道,但却认为出城的乱民可以阻碍唐军的部署。一百多安息老兵刚刚冲出北门,立刻就发现了严阵以待的唐弓手。走在前列的安息老兵立刻掉头,想要逃回城里,但是后列拥挤而出的安息老兵们却推搡个不停,那队安息老兵很快就在城门拥堵起来。
“上弦!”七个弓长陆续地发出了命令。
一千多唐弓手哗啦哗啦地将箭矢从箭壶中抽出,搭在了箭弦上。
“拉!”命令再次传开。
唐弓手如同弧形一样地环绕在城门外,这个时候,所有的唐弓手都扬起上身,将弓尽力绷紧。
“放!”
一千多枝箭窜入了天空。
箭杆大多是从托利亚以东的森林中采伐的,箭羽则是在托利亚由一群布尔萨妇女上的胶,这些箭被扎成捆运到了营地之中,如今,这些箭矢经由唐弓手的指尖离开了弦。
许多安息老兵突然觉得清晨的光芒稍显暗淡了一些,接着,漫天的箭雨落地了。
城门附近满是得得哒哒地落箭声,唐弓手们养精蓄锐了很久,唐弓也是改进过的弓形,弓箭两端的角片反折,虽然拉开不易,但出箭却极为有力。
一百多安息老兵顷刻之间就有十多人倒地,被箭雨钉死在地面上。另一些人虽然没有被射倒,却也带着轻重不同的伤,他们惨嚎着逃进了城内。
唐弓手们以为会接到命令继续射击,但弓长们却下令,让他们驻停。
许多唐弓手很诧异,但却服从了命令,他们将弓箭抽出几枝,在脚前的地面扎入土中,许多弓手悄悄地询问身边的人,刚才落箭的地方远了还是近了,更多的箭手则默默不语,暗自盘算着刚才自己那一箭是否得中。
不光是弓手,在章白羽的身边,许多唐军士兵已经有些焦躁,他们虽然害怕入城后的生死搏杀,但更加熬不了战前的等待。
反倒是昨夜监视着马恩吉城的唐兵们没有说话,他们今早已经稍稍后撤,就地盘坐,简单地吃了一些汤食后,他们就闭目静息。在昨夜,也有许多安息人试图出逃,但却都被唐军士兵逼回了城镇,唐军焚烧了北门,让它再难修复。
老兵们知道,城内的安息人正在互相杀戮,这个时候犯不着让他们出城,等城内的动乱结束了之后,再阙开一口,让战意不坚的安息兵逃走,这样才是最好的策略。
唐军式咬住了野牛脖子的狼,他们知道野牛命不久矣,但却不敢稍微松懈,唐军只需要紧紧扼住牛脖子,让它慢慢流血窒息就可以了,冒着大火和精锐尚存的敌军前进是不明智的。
城北的安息老兵们却大失所望,他们拱手让出了城墙,唐军却不急于入城。
城北的老兵在首领的统帅下有好几次朝着城中心推进,但却被塞米公爵身边的部队击溃。塞米公爵在最危机的关头,终于露出了他战士的本能和优秀将领的天赋,他聚拢了九百多安息精锐,又设法杀死了几个摇摆不定的老兵首领,终于聚集了一千四百多名士兵。凭借着这些士兵,塞米公爵驱使着诺曼人、安息侨民、布尔萨仆从扑灭了粮仓中的大火。
塞米公爵以为唐军定然会冲入城中与那些叛徒会和,但到天明的时候,塞米公爵听说唐军只是烧毁了城北的城门,随后便撤离了城墙。
有一段时间,塞米公爵甚至准备从西门撤离。只要能带走一千名安息老兵,塞米公爵就有信心在半年之内把那些波雅尔杂种宰掉。可是当塞米公爵前往西城的时候,却发现城外已经燃起了篝火,定城军在城外严阵以待,安息老兵还记的这支军队。定城人和安息人有血仇,定城士兵不论唐人、诺曼人,遇到了安息士兵绝对不会手下留情。章白羽派出陈粟驻守西门外,态度已经很明确了:唐人既要马恩吉城,也要塞米公爵死。
安息人和诺曼人至今或者鄙夷唐人、或者畏惧唐人、或者羡慕唐人,但塞米公爵从来都觉得章白羽该是有贵族风范的:双方可以杀的头破血流,但等到塞米公爵彻底输掉了战争之后,章白羽也该收手。
塞米公爵甚至考虑过割让马恩吉以东的领土,交由唐人接管,至于未来是否还会有战争,那就留待以后再说。
对于塞米公爵这种出生于高原贵族家庭的人来说,这种约定是很常见的。贵族会放过失败者的家族,并非因为他们仁慈或者高贵,而是因为战争太过频繁和多变,他们算不准自己是否在几年之后就会沦为他人的阶下囚,放过对方,也就是放过自己。
可是唐人不同。
唐人并非不恐惧,章白羽也不是没有后顾之忧。只是唐人的国家已经灭亡了,所有的唐人早已经历了亡国之痛。
后顾已无寸土,又谈得上什么后顾之忧呢?
唐人领地建立以来,杀伤唐人最多,对唐人威胁最大的就是塞米公爵,对于这样的敌人,没有一个唐兵会答应让他活着离开的。
每一个唐兵都在躁动着,他们恐惧不安,他们渴望复仇,他们等待着,握住武器的双手不住地颤抖着。
章白羽却迟迟没有下达入城的命令。
章白羽有一种感觉,那就是塞米公爵可能没有受到太多的损失。
城北的那支投诚者既没有传来捷报,也没有整编撤出,那就说明,即便在混乱一片的马恩吉城中,塞米公爵依然是可怕的对手,他的手下还有相当多的老兵存有战力。
在唐军的大阵上空,响着暗沉的鼓点,一声声地打在人的心口上,让士兵们肃立和保持军纪。
在章白羽斜前往十几排的地方,有一个新兵本来站得挺立,看不出异样,但却突然吐了起来,将他的胸口吐得一片狼藉。周围的唐兵忍不住扭头看着他。郎官走到了那个士兵身边,低声地呵斥和询问了几声,那个士兵很狼狈地用袖口摸擦着胸口。郎官对着周围的士兵说了什么,那些士兵便都不在关注那边的情形,专注地站在自己的位置上一动不动。
章白羽的视线被那个新兵吸引了片刻,但很快又看向了城门,北门又涌出了一批安息老兵。
弓手们辨识之后,发现那些人带着红色的头巾,这一下,他们便只将箭矢搭在弦上,等待着新的命令。
出城的那批安息老兵看见唐兵并不躲闪,他们高高举起手中的刀剑,将它们丢在一旁,接着他们就朝着唐弓手的一侧逃去。
老兵的这种举动让唐军士兵看了很新鲜,安息人在出城之后立刻就表明了身份,还自己解除了武器,这让习惯了敌人鲁莽冲锋的唐军士兵感到异样,这些安息老兵果真都是老兵油了,连投降逃命都这么有章法。几个唐骑兵试探性地接触了那些安息老兵,见到安息老兵标识身份的头巾后,骑兵们引领着他们朝着空地逃去,有几个老兵稍微靠近了唐弓手薄弱的侧翼,就会招致骑兵们的呵斥和鞭挞,不过这些来自城北的老兵完全不反抗,他们听任着唐骑兵将他们驱赶带离了城门。
刚刚出城的安息老兵立刻就被唐军士兵团团围住,他们的领头者也被带到了一边盘问。
很快,他们传出了城内的消息:塞米公爵连杀三个老兵首领,夺取了他们的士兵,他又扑灭了城内的大火,将一群试图反抗的诺曼尽数屠戮,现在,安息人在城内的三处石堡之间垒砌了矮墙,放弃了外围的城镇,准备死守该地。
至于城北的老兵首领,现在已经踪影全无,城北的老兵被分割成几队,只能躲藏在石头塔楼中苟延残喘。
出城的安息老兵们痛哭失声,请求唐军尽快入城。
对于这些刚刚投诚的安息老兵,章白羽将他们编在了第一列,让他们随时准备入城去解救他们的兄弟。
随后,一队林中唐兵受命占据马恩吉的北门。
三百多林中士兵们如同一条蜿蜒的黑蛇,很快就抵达了城门附近。
进入城门的时候,林中士兵暗暗地心惊。马恩吉的城墙走近了之后,看起来比远观时要高耸许多倍,狭窄的城门竟然筑成了曲折的甬道,这样一来战马就不能直接突入、驰出。在甬道之中,林中兵看见了遍地狼藉的尸体,大半是诺曼人,小半是安息老兵,有许多安息老兵是受了箭伤,在这里流血倒下,最后被活活踩死的。林中兵不得不在尸体堆中前进,粪便恶臭和血腥味冲人脑门,林中兵过了好一会才穿过城门,他们沿着石头阶梯爬上了城墙,宽阔壮丽的马恩吉城墙显露在林中兵的眼中:围城好多个月了,林中兵第一次从内部看见了马恩吉城的墙体。城墙错落有致地修筑着城堞和箭塔,在稍长一些的城墙上,就有修筑得很结实的箭阁。诺曼人当真很有钱,他们用城堡墙壁的规格,修筑了马恩吉这座城市的城墙。如果塞米公爵真的有足够的粮食和士兵,说不定他真的能守卫到尼塔局势变化的那一天。
林中兵攀爬上了塔楼,竖起了唐旗。
接着,林中兵开始朝着城南探索,为唐军入城做最后的准备了。
“下令各门唐军,”章白羽下令,“阙开一口,放任城内守军逃走。林中兵一回来,入城清剿残贼。”
章白羽的命令下达后,骑兵们四下奔走了。
看着唐人的旗帜飘扬起来,唐军阵地掀起了一阵阵声浪。
这一次,唐军士兵不再呼喊杀贼了。
“万岁!”“万岁!”“万岁!”
万岁之声响彻在尼塔平原之上。
刚刚出城,惊魂未定的城北安息老兵们惊愕地看着四周,他们听到了古怪的唐语‘万岁’声,还从声响中听见了诺曼话、布尔萨话甚至安息话的祝念之语。
看着那些面孔绝非唐人的士兵们,竟然在用不同的语呼喊着一个字眼,安息老兵感到心中鄙夷和偏见正在瓦解:或许唐军取得胜利,并非塞米公爵所说的那样,只是凭着运气罢了。
那么多布尔萨人、诺曼人、安息人愿意给唐军卖命```安息老兵的队长突然想到:在布尔萨半岛上,再没有一个族群是誓死与唐人为敌的了,唐人再也没有无法统治的居民了```
周围的安息老兵同样惊愕,他们纷纷询问队长,“我们该如何称呼唐人首领?”
队长的嘴唇动了动,想了好几个词,但都觉得不太贴切,不由得感到有些恼火,“什么时候了,哪管得了这些。”
“你们听听这声音,”另一个老兵叹息道,“谁还能在尼塔被人这样欢呼的。怎么称呼他,我看没什么好想的。”
“你是说```”队长迟疑着。“沙```沙阿?”
“是的。而且是,”那个老兵有些不情愿,但还是摇了摇头说,“全布尔萨的沙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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