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家庭的诞生
尼塔西北爆发了瘟疫。
这个消息如同一缕寒风吹入了都护府内。
即便知道灾荒必瘟,都护府比尼塔西部的情况要好很多,章白羽还是下令昭城一线封锁边境。
每城在城外开放一处市场,不准西部商旅入城。对于西迁的诺曼人,都护府也不再严加盘查,抵达了边境之后,就允许他们离境。这些诺曼人的消息很灵通,他们得知西部正在爆发瘟疫的时候,便在就近的城镇之中落脚,不愿意继续西行。城守跟他们谈论遣返本籍之事的时候,他们又不愿意。边境的几座城镇之中,诺曼移民很快就与当地的居民产生了冲突。
在昭城,一个牧民家中,一夜之间羊群被盗窃一空,唐军士兵抵达那里的时候,看见家中的男主人已经殒命,女主人不知去向,只剩下几个小孩坐在地上嚎哭。
在昭城以北,两名唐男的领地被数百诺曼移民纵火。这些诺曼人甚至聚集在水渠上,他们威胁唐男,如果不交给他们粮食,他们就会掘开水渠淹没农田。僵持了两天之后,一队南郡的士兵抵达了那里,驱散了诺曼移民,其中带头闹事者被就地处决,剩余的丁壮抽签,三分之一的人被送到了受降城挖矿,剩余的居民被逐出了边境。
没有迁徙离开的诺曼人尤其憎恶这些家伙,尤其是那些已经恢复耕种的村庄。好不容易开拓的农庄被焚毁、唐人帮助挖掘的沟渠遭到恶意挖掘、移民们沿途极尽破坏之能,将好不容易安宁下来的村庄弄得乌烟瘴气。
为了应对这些新流民,唐人城守终于给一些诺曼村庄报备,允许他们恢复村庄卫队。
随着边境的村庄开始武装起来,和平再度降临了。边境甚至显得有些死气沉沉,经常有数百移民迁徙到边境之后,稍有作恶就失踪了。唐人的游骑兵巡逻边境的时候,也只能看见许多滩血迹,却问不出来发生了什么事情。
归义人的村落经过两次丰收之后,已经对都护府产生了一种复杂的归属之情:他们喜欢都护府带来的安宁和富裕,但却没有做好彻底效忠的打算。不过,在保卫家园的问题上,他们倒和唐军士兵同仇敌忾了。
在归义人的村庄之中,他们也推选了乡老,让这些乡老取代了过去的诺曼村长。
乡老大多由唐人担任,因为诺曼人觉得乡老是苦差。
每一名乡老家中可以免除粮税,但却要派出成年男子前往城镇之中‘应差’。
这些乡老的家族要协助城守厘清各村的土地,协助征收粮食,在战时,他们则要返回村庄帮助抽调民夫。
派出男丁前往城中当差,对于许多家庭来说,是一个不小的负担。如今唐人的家庭人数,最多也只在六、七人左右,抽调一个成年男性离开土地,剩下的人就需要分担他的劳作。
对于这些差役,都护府的报酬却不太多,一般都是三月一俸,不给金银,只给几匹白绢、粗布。
白绢和粗布已经击败了乌苏拉人的布匹,成为了南郡地区最为流行的一种布料。不过流行则意味着廉价,那些在城镇之中效力的年轻人,靠着这一笔俸禄根本养不活自己,免不了要让家中接济。许多唐人不愿意淌浑水,但也有许多家庭看得更加长远,他们要紧牙关也要承担乡老的职位,并且不允许在城内当差的年轻人返回家庭。
经过两次丰收之后,因为不必缴纳粮税,这些家庭开始集聚第一批财富了――粮食。
在棠城以北,就有这样一个乡老的家庭。
他们在收获之后,也舍不得雇佣马车来帮助运粮,全家老小一共九口人,他们把粮食背在背上,往来在庄园和城镇之中。
唐人城守对于乡老家庭自然是照顾的,在他们用粮食兑换白绢的时候,城守都以平斗收入粮食,又以平价兑出白绢。
这个家庭在收获的那个月里,足足兑换到了一百六十匹各色绢布,比普通的家庭多出两倍。
当别的家庭使用白绢在城内兑换酒、糖、盐、瓷器的时候,那个乡老家庭又开始了新的旅途。
这一次,他们的将白绢运往西北,背到了昭城。
昭城是游侠儿们聚集的地方,金贱而物贵,游侠儿们又出手阔绰,他们知道白绢不如乌苏拉人的细布好,但却胜在量足。不久后,这个乡老家庭就卖出了全部的白绢,获利之值在五十匹到六十匹之间。现在,他们的货物已经变成了一袋银币,行动更为轻松。大多数家庭成员得以返回家中休息,乡老的兄弟则怀揣着银币前往了棠城。利用子弟在棠城当差的优势,他租赁下了城内的一处货铺。因为钱不够,他们又找到了城内的莱赫商行,以乡老的身份,借得了一小笔钱,终于缴纳了一年的租钱。
棠城地处沿海。
往来的莱赫、唐、安息、埃兰船只都会在此补船。
曾有一艘搁浅在近海的外国船为了换取粮食,将补船的手艺教授给了城内的居民。因为补船和船具生意刚刚兴起,壁垒尚不森严,所以当乡老家的船料铺子开张的时候,并没有遇到多少打压。乡老家第二个年轻人也进入了城中,借居在他那当差的兄弟家中。
说是船料铺,其实那个年轻人既是老板也是伙计。他晚上就在家中挫制绳索,使用家人送来的猪毛、木柄制作油刷,还要处理家人割取的树脂。
店铺也只用木板隔开,前面放了两只唐人的四脚凳,后面半间房则充当作坊。
把树脂块制作成补船胶非常辛苦,树脂已经凝成块,用刀子都割不开,只能用火烤热,一点一点地刮擦熬炼。
不久之后,他的眼睛便害了病,风一吹老是流眼泪,鼻子也总是痒,鼻涕不止。
船胶、绳索、船刷,东西并不多,手艺也不见得好,却不太愁销路。尤其是当他认识了几个唐人船长后,更是不必日日跑到码头区等生意。那几个船长也是年轻好动,耐不得烦,不愿意每次都等半天。船长们与这小伙子约定,每个月的几号到几号,什么船靠岸的时候,他要提供多少斤船胶、多少尺绳索、多少把船刷。
连续几次交货之后,他攒了一小笔钱,但却不急着还债,而是买来了一架挽绳机。
说是挽绳机,其实没有成货。在棠城,当你有钱的时候,可以去找木匠交好定金,过十天左右再去,木匠便已经打造完毕。如果提前收货就要多交钱,而如果木匠误了工期,也可以让木匠给一些添头,比如多上油、帮忙抬到家里去、钿子坏了要白给换之类的。
有了挽绳机,却没有人操持,小伙子只能央求兄弟,在城内寻人帮他忙。
可是他兄弟也穷得很,既没钱也没闲帮他找,最后只能委托另一个唐差人帮忙。
那个唐人是一个退役唐兵。
在临湖围城的时候,一个安息弓手射中了他的左脸,叫他破了相。伤口烂开了之后,又烂瞎了他一只眼睛。
这个老兵过来看他忙生意,看见他眼睛也不好使,两个人便交流了一下怎么护眼的技巧。
谈到后来,老唐兵告诉船料铺的小伙子,说他邻街住着一家乌苏拉侨民,说那家女儿年轻守了寡,家里穷得很。
老兵提议让那个女人来帮他挽绳,出的绳子六四分,给女人四份,要不要得?
小伙子点头说要得。
几天之后,船料铺就多了一个女人。
两个人一开始都没有什么话好说。
男人将沤好的麻、烂好的干草放在筐子里面递给女人。女人则仔细地上麻草,来回推动挽绳机柄。
第二天,女人在嘴上蒙了一块布,男人就明白,她嫌沤麻和烂草臭。
第三天,女人一早来的时候,就看见男人将沤麻和烂草缕成一团团的,悬挂在了家门口的绳索上。
一夜的风吹,让这些麻草料的味道不再刺鼻。
朝阳之中,这些绳料在晨风之中摇晃着。
一个月下来,这些绳索,女人都交给男人拿去补船。男人则用家中产的白绢付给女人,见到女人露出为难的表情,男人便将白绢换成了粮食。
那之后,女人就开始给他带来家中烤制的面包。
男人乌苏拉话说得不好,女人就比比划划地告诉他,这种烤面包,过去是瑞德城亚斯特家族的手艺。她很小的时候,曾在面包房边上看着亚斯特家的男人烤出一盘一盘的面包。
男人鹦鹉学舌,点点头说‘一盘一盘的面包’,女人就咯咯直笑。
男人给女人家的粮食越来越多,管自己家里要的口粮也越来越多。
最开始,男人开口向家里多要粮食,说是因为棠城老鼠多,败了许多粮食。
乡老很生气,提着棍子追着打,“小崽子不会过日程!粮食怎么能叫老鼠吃了呢!”
不久后,男人再次向家里索要粮食,说实在是不够吃了。
乡老便恨疑虑,把棍子杵在地上纳闷,“奇怪了,二郎并不是大手大脚的人,他要粮食干什么呢。”
最后,男人已经惦着脸要两人吃的粮食了。
乡老恍然大悟,把棍子收了起来,“狗崽子,原来那老鼠是个女的!”
接着,乡老也不打二郎了也不骂二郎了,而是用父亲那种讳莫如深的表情问他,“这次粮食,带的够么?”
二郎很不耐烦,“够了,别问。”
挽绳作坊气氛变得越来越融洽,男人和女人的关系也越来越好,但在某一天,这种关系却突然终结了――女人连续好几天不来了。
小伙子心不在焉,一会挽绳子、一会熬树胶、晚上也没有劲头晒麻料了。
他总是盯着街角,等着女人再次出现。
可惜女人没有出现,他却听说,女人在家中被打,她家里人觉得带回去了太多粮食,断定唐人对她意图不轨。
周围的邻居,包括那个老兵都来劝二郎,让他别想了,乌苏拉人和唐人本来就不是一路的,不必再做指望。
小伙子却关了作坊、收了绳料、插上了门板、洗了个澡,朝着女人的家中走去。
那是一个乌苏拉侨民聚居的地区。
白天里偶尔会有唐人过去,入了夜,唐人也不会去那里,怕不安全。
男人的走过去的时候,街边抱着胳膊的乌苏拉人都看着他,一脸疑惑。
那些坐在路边玩耍的孩童被家人拉回了房中。
从寓楼的窗户里面,许多乌苏拉人都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唐人。
二郎一路找到了女人的家,推门走了进去。
当二郎推门进去的时候,迎接他的,是六七个年轻力壮、故作凶狠的乌苏拉人。他们人人手持棍棒,女人的父亲很暴躁,来回走动,嚷嚷着他的女儿不是随便的人,绝不会和来路不明的人混迹在一起。
男人却从那些乌苏拉人之中走了过去,走到了那个老头的身边。
“我乌苏拉话不好,你们谁会说唐话?”二郎回头问那些乌苏拉男人。
这些乌苏拉人都扬起下巴,故作姿态,表示他们都不会。
但一个有点傻的乌苏拉人却举起了手,“我会一点。”
周围的乌苏拉人都瞪他,想让他把手缩回去,那个乌苏拉人却表示,他真的会说唐话,不是吹牛。
“你跟他说。”二郎指了指女人的父亲。
“他让我跟你说。”乌苏拉人翻译。
“我喜欢你的女儿。”二郎说。
“他说你女儿长得很好看。”乌苏拉人接着翻译。
二郎说:“我跟她处得干净又体面。”
翻译说:“他没有动手动脚过。”
二郎说:“我也没想过玩她。”
翻译说:“就算要动手动脚,也是结婚之后再动。”
二郎说:“我肯定会娶她。”
翻译说:“他肯定要娶她。”
二郎说:“你要是同意,你的女儿就会多个丈夫。”
翻译说:“你要是不同意,你的女儿就会死个爹。”
二郎说:“你要让她每天去干活。”
翻译说:“他要每天见你的女儿。”
二郎说:“除非她自己不愿意,才可以不去。”
翻译说:“你敢拦,试试看。”
二郎说:“我会下聘礼娶她,只要她同意,你也同意。”
翻译说:“他要娶你的女儿,不管你同意不同意。”
二郎说:“我会一直等你答复。”
翻译说:“你今天就要给答复。”
二郎说:“我要说的就是这些,我回去了。”
翻译说:“等我出了门,一群唐兵就会冲进来砍你。”
说完,二郎仿佛浑身轻松,站起身来,朝着门外走去。
房内所有的乌苏拉人都吓得差点尿裤子。他们很担心,这个男人一走出去,真的会冲进来一群唐兵砍人。
“你回来!”乌苏拉老爹气急败坏地喊道,“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求亲的!”
“小伙子!”看起来很傻的家伙露出了狡黠的笑容,用结结巴巴的唐话说,“他要跟你谈谈嫁妆。”
二郎很诧异地回了头。
周围的乌苏拉小伙子全部都很羞愧。他们逐一跟乌苏拉老爹碰了脸,说很抱歉,他们怂了,唐兵实在是不敢惹。
接着,这些乌苏拉小伙子纷纷举了一下帽子行礼,把帽子从脑袋上抬高两寸再放下,灰溜溜地跑了。
二郎却经历了一段很奇怪的体验:他看见对面的那个乌苏拉老爹好像受了什么委屈,用尽了各种手势,还流了眼泪,最后却喊出了他的女儿,然后父女两人抱头痛哭。
只有二郎一脸茫然。
到了傍晚,乌苏拉老爹把女儿的手递到了二郎的手上,还留他吃了一顿饭,有腌橄榄、小面包、腥味鱼子酱和煎鸡蛋。
第二天,女人一早就来到了船料铺外面,脸色很不好看。
她在胳膊下面夹着一卷被子,另一只手提着锅子、一兜网――网里面装着几只碗、一罐蜂蜜、一罐腌橄榄、一小罐盐、一罐土茶。
二郎看着女人,露出了笑容。
女人看着二郎,看了一会便忍俊不禁,满脸伪装的冰霜也消失无踪。
女人笑着说,“你昨天真会吹牛!我快笑死了,还要假装哭。”
二郎则有些费解,“啥?”
远处,唐人老兵带着一个布尔萨姑娘走了过来。老兵刚走到街角,目睹了此情此景,便皱了一下眉头,觉得此事并不简单。老兵的反应很快,他立刻挡住姑娘的视线,对她说,“换一家吧,别的地方也能干活,这里太辛苦了。”
“诶,你不是说这里很好么?”那个姑娘还没明白发什了什么事情,就被老兵带到了另外一户唐人的家中,开始帮那家唐人打点起干果生意来了。
都护府内,唐女很少,异族之间通婚的事情很常见。
乡老听说二郎娶了一个乌苏拉女人,还是个寡妇,也只是生了两天闷气,最后还是由着二郎去了。
在都护府,谁都不容易。当初一家人被掳到勒庞,沿途辛苦,光在路上,十四口人折去了四人。不幸中的万幸是家人没有离散。怎么也想不到,当初那个鼻涕邋遢的二郎,现在也到娶妻的时候了。这已经是万幸。在这个世道上,唐人本就不幸,身为都护府的唐人,惜福是一种厚道。
棠城内,小小的家庭诞生了。
如今,二郎每天都会他的乌苏拉妻子到码头散步。
二郎给他的妻子准备两匹最好的唐布。
在都护府中,布匹已经开始分类,按照一匹布织造出来的时间,简单地分成了半月匹、廿五匹、月半匹等等,这只是民间的说法。
在整个棠城,甚至整个都护府,城守们都在向唐人居民订购布匹。怀远郡各地都有很不错的麻园、在栾城和瑞德,则有唐人的桑麻庄园也在飞速开拓。
几乎每一个城镇,都有纺车、织机转动的声音。
在粮食已足温饱的情况下,唐人为了得到粮食之外的财货,就需要竭力为都护府提供布匹。
“唐人要这么多布干什么?”妻子询问二郎。
二郎笑着说,“听说是要给莱赫人的。莱赫人订的布好多的,成千上万匹的要。只要织成了,莱赫人就会运走,再把都护府缺的东西运来。莱赫人是去和乌苏拉人抢生意去了。”
未婚妻撇了撇嘴,“你们唐人就是爱欺负乌苏拉人。”
“我可没欺负过你。”
“你欺负得还不多么。”乌苏拉女人说完,脸竟然红了。
接连许多天,船料铺都只开业半天,入了夜,还经常被周围的邻居举报扰民。
两个人说着闲话,在新铺成的石道上散着步。
港口里面,遮天的风帆鼓胀着,大小船只来往繁忙。
喧哗的人声、鸣响的黄钟、海泥的腥味、温暖的风,一切都显得无比美好。
二郎很想和妻子一直逛下去。
夕阳点燃了天空,入夜还久,还能逛很久。
在日暮里的喧闹之中,一个领航人在远处吆喝了起来。
“船舶抵港!”那个声音喊叫着,“布兰切公主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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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国的建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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