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兄弟
王仲将手伸入怀中的时候,章白逸只有一片至为诚恳的脸色,似乎毫无防备,也未曾想过防备一般。
等到王仲取出了一份家书,章白逸的眼里便闪出了光芒。
身为大将军,章白逸却用比较歉意地语气对王仲说,恐怕要怠慢客人了。
随后便自顾自地打开了那份写在羊皮上的信件。
这封家书随着王仲度过了布尔萨海,在泥沟之中跋涉,路上遇上雨雪也免不得被濡湿。
章白逸眯起了眼睛,极为仔细地看着那封脏兮兮的信。
不知道都护写了多少东西,只感觉章白逸看得很慢很慢。
有些时候,章白逸会停下来思考一下,然后继续朝着后面看去,不时他还会抬头,询问王仲一些地名。
王仲听出来了,都护将所有的地名都改为了唐名,并且大概地描述了和唐土的方位。
文士过来奉了茶,还没有开口,章白逸就挥了挥手。
“今日不见外人,设宴迎接那些子弟,让陶将军去。”
文士愣了一下,意味深长地看了王仲一眼。
余光当然瞥到了那长模样古怪的羊皮上。
告辞之后,文士离开。
不一会却有一个老者提了只小炉,在上面煨了一壶酒,不知道往里面洒了一些什么香料,不一会,淡淡的酒香就弥漫开来了。
“王郎,我来问问你。”章白逸完全跳过了寒暄,直接指着一处羊皮末尾处,用极为开心的模样说,“羽郎所说的那韩姑娘,真的是春申韩家的?”
“正是。”王仲点了点头。
王仲原以为章白逸会询问一些别的事情。
比如都护府军力如何、人口如何、城池几许、疆域多大,不料这位大将军最关心的倒是弟弟的婚事。
“果然如此。”章白逸已经完全松懈下来,抓来一只软垫歪在身旁,也让王仲随意,“羽郎少年时就与那姑娘有故。我问过他几次,他都顶回来,让我不要瞎想。我那时候就知道,羽郎是看上人家了。”
“主公与夫人却是感情极好。”王仲说道,“韩夫人好习箭艺,主公便在各地设下箭场,不论男女,十二岁以上都要前去训练箭术。”
“王郎这是欺我无知么。”章白逸摇了摇头,“这等强民之道,可不是夫妻小事。我看羽郎志气颇大啊。”
“主公只是一心为唐人奔走。孤悬域外,唐人若不自强,真是谁也依靠不上。”
章白逸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真是苦了羽郎了。”
“当年离开春申前,我曾潜回城内四处寻找。若是能寻着羽郎,那便是万幸。”章白逸的神态黯然了片刻,“王郎或许不知,春申一变,多少人家破人亡了。我曾亲眼见到父亲的头颅,”章白逸比划了一下和王仲之间的距离,“正如你我这般距离。”
章白逸声音平静,但王仲却感觉脖颈一凉。
章白逸却继续开口了:“我一个地方找完,便去另一个地方。章家、韩家,关家,平日的亲戚、邻里,竟是一夕之间,尽数枉死城内。我总也找不到羽郎的尸首,几日后我离开春申时,心已死了大半。若说有什么好念的,便是指望羽郎或许逃出生天了。”
王仲略微颔首。
“王郎是何时初见羽郎的?”
王仲据实以答,某年某月。
章白逸盘算了一下,便问道,“那距离羽郎离开春申,还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啊,”章白逸看了王仲一眼,“王郎当时便跟着羽郎了?”
王仲摇了摇头,“岛上义军已经覆灭。我被关在一处叫做马厩庄园的地方。主公率壮士数十人,趁夜击庄园,我被救出。我浑浑噩噩地追着主公走了好些天,主公发现我会读写、会筹算,便将我纳入唐军。”
“唐军。”章白逸笑了一声,“羽郎也是奉的唐王旗号嘛。”
“是的。”王仲说,“我主从来奉唐王旗号讨贼。”
“王郎这般大才,便是不在羽郎军中,必也能成大事的。”章白逸笑着说,“羽郎在信中,多有夸赞。”
“绝非如此。”王仲正色说,“军中上下人才颇多,天生之才却少。军士们追随主公转战各地,善于征战者脱颖而出,善于筹算者守土安民,善耕者赐其田亩,善招来财货者赐其资费。主公帐下,并无完人,偶有所长,能得主公尽用罢了。王某也绝非大才,若不追随主动,至今也是绳索套在脖子上的奴仆,成什么大气呢。”
“哈哈,”章白逸笑着说,“王郎的话看似谦逊,竟是把羽郎夸到天上去了。”
酒香愈浓,王仲也免不了后背生出燥汗。
奉酒的老人捧来两只茶色透明的杯子,为两人注酒。
那酒中飘舞着雪花一样的飞絮,王仲定睛看去,才发现酒中竟然浸泡着金箔。
“金箔点酒,迎来远客。”章白逸端起一杯,一口饮下,“王郎千里来此,为王郎尽此杯。”
王仲端起酒来,以拱礼饮尽。
喝完了酒,章白逸便开始随意问起了话来。
不久之后,王仲就有一种如芒在背的感觉。
章白逸询问的每一句话看起来平常,但却经不起多想,因为处处设伏,不知道他真的想问什么。
都护问话时,有一说一便是,即便错了,说出错在何处便再无忧虑。
可面对章白逸,却仿佛凭空有了一层威压,让人只感到束缚手脚。
可章白逸却又始终笑呵呵的,却又挑不出哪里不对。
“林中人,便是夷人么?”
“是。”
“为何如此称呼?军中有夷人大将么?”
“主公拔剑而起,不论唐夷,皆为兄弟。故而南地不称夷人,只称林中人。”
“唐人、林中人并称,岂不是也有内外之别?”
“称呼林中人时,余下唐人便称为河谷人。若有外族人时,便互称唐人。”
“说了夷人会如何?”
“主公有令,敢称夷人者,杖军棍一百。”
“羽郎脾气倒大,”章白逸说道,“我去了南边,也得挨打么?”
“来时主公说了。”王仲回答道,“唐土积习已久,非一朝一夕能改。南地唐人四面环敌,若不结为兄弟,恐为外人所乘。主公说大将军处处胜过他,这般情理中事,恐怕早就能料到。若是问出来,”王仲迟疑了一下。
“如何。”
“主公说,若是大将军问出来,那就是有意刁难我,让我不必理会。”
章白逸愣了一下,然后嗤笑一声,“让王郎见笑了。我家羽郎在南地,想必是个老实后生的模样吧?可我要告诉你,论智谋勇略,我不及羽郎太多,这是实话。”
王仲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只能点头,并不回答。
章白逸发现王仲不信,便叹了一口气。
“羽郎心中说的那些归义、平田、募兵的事情,幼年时我也听过,不过大半记不住。起兵后,常常痛恨自己年少顽劣,不懂的多向人讨教。当年羽郎与韩家娘相好,无事便去韩家玩耍。韩家祖父,是鼎鼎大名的将军,门客又岂是凡品?我去找过羽郎一次,见到他与一众老兵坐地闲谈,用木棍划出纵横之列,以石子为城,谈的是韩将军当年出北山口破敌的布阵。那些老兵都是沙场宿将,见他一团孩气较起真来有趣,有问必答。当年我只知华衣、好马、美娇娘,羽郎却已经谈着天下事了。”
王仲点了点头。
章白逸说,“‘归义之人,皆我兄弟。不论唐夷,皆为胞族。礼仪之大,服章之美。庭生兰芳,岂分东西。’这些话,我和羽郎小时都背过。一字背不出,父亲便要打。我背得快,没挨过几次打。羽郎背得慢,背一次错一次,打得手肿起来,打得后背发青,阿娘看了就心疼得哭。现在一看,羽郎都背到心里去了,我却就只是记得这些话而已。”
章白逸说道这里,竟然严肃的有些可怕。
“王郎北上之时,所见所闻,与都护府有何不同?”
王仲大为惊愕。
他自始至终没有在大将军面前提起都护府三个字,现在,却是让大将军亲口问出来了。
王仲想了一会,“皆是唐人之土,皆是父老之邦。”
“是啊,”章白逸说着又给自己续了一杯酒,一口饮下,“除了都是唐人之土,除了都是父老之邦外,也就没有一点一样了。王郎心中有什么不痛快的地方,我都知道。”
章白逸仰头看着薄薄的木板,用手指敲打着矮桌。
“羽郎刚才有一句话,‘唐土积习已久’,这真叫我的无话可说。我也想唐人、归义人皆为兄弟;我也想今日就发兵,南下击破春申,报国仇家恨;我也想在军中推令,口出‘夷人’者杖一百棍。我能吗?”
“我和羽郎易地而处,我不能提三尺剑开都护府,羽郎却多半要把我的路子再走一遍。”
“说来不怕王郎笑话,”章白逸说,“最初起兵时,曾盘踞四百多骑,劫掠春申四郊,好不痛快。我曾寻了一个安息人,此人与诺曼人有仇,愿为我赚开城门。他追随了我十几日,也归义,也姓了唐名。可是有一天,我一不留神,身边的林中人醉了就便将他杀了。”
“那林中人分不清诺曼人和安息人,只觉得都是碧眼儿便是恶鬼。军中本有些安息归义军,见势不妙,连夜潜走。几个安息人愤恨难平,把接济我们的村寨尽数报告给了诺曼人,结果那些村子就被诺曼人派兵劫掠了。”
“我带着几百儿郎四处转战,唐人村子见了我们就大喊‘夷儿出林’,我们去了林中,林中人又喊‘唐儿杀我’。军中只要同时有了河谷人、林中人,便是一日不得安宁。后来,我将军儿分作两部,唐儿一部、林中儿一部,我在外厮杀,他们在营中内讧。春申渐渐待不下去了,我便劝说儿郎们北上。那时义军蜂起,若能合并几股义军,或许能一鼓作气攻破春申。林中人说我‘春申儿,只知唐王不知袍泽’,纷纷潜走。林中人走时,还要杀掉安息归义人,后来杀掉安息人还不解气,连出云人、阻卜人也要杀。为何?安息人时常招来诺曼追兵,所以军儿都说归义人心肠坏。”
“在清河,义军要打我,说我是争他们的地盘。我攻下了城镇,招来当地的大族,商议募兵复唐。大族们怎么说?‘军中有夷臭’。”
“军士一日无粮,便要生变。在清河,我杀了大族,却没杀干净。林中人又要闹,说当初唐国覆灭,这些大族都是墙头草,诺曼大军一来就降了敌,为何不杀干净!于是那些纳了粮食、派了子弟从军的大族也要杀。短短几个月的时间,清河不分大族、寒门、义军,竟然都汹汹来攻。”
“诺曼人没有杀掉我,诺曼大军也没有把我撵走,清河的大族却遍地设屯置堡,派兵围困。”章白逸说话的声音,如同用小孩拿着木片划拉在院墙上绕圈走,磕磕绊绊却总也不停,“不得已,我率领儿郎渡河向西。”
“王郎猜怎么了?林中儿郎们反了。”章白逸苦笑道,“打春申,他们愿意,只要秋天之前回家就行;到清河,他们可以来,只要让他们日日有贼可杀就行;可是过了春申河,那就不行了。为何?过了春申河,对林中人来说,就再也回不去了、就会变成春申儿,只知道给唐王舔屁沟子。哦,那个时候他们不知道唐王是谁。”
听着章白逸说着犯上的话,王仲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在震惊之余,却有一股笑意袭来,但终究没有笑出来。
章白逸继续说,“林中儿怎么骂我、怎么诋毁我,我只当没有听到过。我说了一句‘夷儿终不可共大事’,却被他们疯传。现在恐怕已经传到你们都护府去了吧?”
王仲说,“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事情。”
章白逸一皱眉,“羽郎信中怎么说他听过。”
王仲点了点头,“都护听说过了,那我就听说过。”
章白逸舔了一下嘴唇,不知道是把金箔酒吞下去,还是把一句话憋回去了。
“到了河阳,林中人都走了,我帐下只有四百余人。王郎要笑话了,都是河谷人,都是唐地贵胄。”章白逸讽刺地笑了一下,“我们当时饿得疯了,仰着头摘桑葚、低着头捡蚌蛤,还吃过碎麦壳拌的泥巴饼子,那种东西吃完了拉不出屎,我的执旗官就是被屎憋死的,也说不准是饿死的。这时,河阳大族们诱着一股‘义军’来打我们。”
章白逸捏了捏下巴,“那时河阳的诺曼人已经被杀光了,义军也变得和流寇差不多。几支真心想要复国的义军仓促南下,却被诺曼人剿灭了。在河边,我与帐下数百儿郎只有一头牛、三只羊。那牛是抢的老乡的,瘦的像羊;那羊是迷路走到我们营里的,瘦得像兔子。几百人分吃了这些,反倒更饿,然后我们从午后战到入夜,杀了那流寇头目。入夜后,我与儿郎们胳膊碰胳膊、肩膀挨肩膀,不敢解阵。那天夜里啊,我身边的人都哭,是饿哭的。”
“第二天一早,我们发现流寇撤走了。军儿一下四散了,全部去那些尸首上翻捡食袋。烤豆子、煮鸡蛋、白面饼子、炒干面、煮橡子,什么都往嘴里塞。那橡子涩得像药,军儿们还嚼一把喂一把。好些橡子发了青,不能吃了,我劝了几次,还是有人吃,结果吃死了好几个。那一天,周围一些农户前来投了军,说被大族欺负得太狠,只要杀大族,什么都愿意。”
“辗转了半年,打垮了四股流寇。为祸乡里的都杀了,大族有民怨的都杀了,河阳百姓拥着我进了河阳。那河阳郡守,那‘义军’首领,都在写信给春申,想要协同互保呢。占了河阳城,大族纷纷来投,说北上勤王,愿意出兵出粮。结果呢?我北上后,河阳又反。诺曼狗贼来时,大族们帮着诺曼兵围困河阳。到了云城后,军中粮草不给、唐王如同傀儡、出云豪强貌合神离。不得已,我只能南下。”
“大族们乖巧,我一南下,他们又箪食壶浆,还在路边竖了好些旗,上面写着‘将军何来晚也’。募集了三千士兵后,我准备返回河阳。和上次一样,刚出郡界,河阳大族就与清河大族联手互保。诶,不说了,不说了。”
“羽郎说诺曼、布尔萨、安息贵族,他捉了便是要杀尽的。军力十倍之后,才敢推行参勤。羽郎即便是杀外族贵人,也不免担忧民怨反复。我在唐地,那些大族都是乡贤、郡望,百姓都听他们的。若不是三番五次的反叛,让百姓也看出他们的恶来,我贸然便杀了,你说,现在我该埋在哪里?”
“唐土积习已久,使人行不得快意事。”章白逸说,“可是羽郎这信,我看了当真高兴。唐人威震异域,上次听到这种消息,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老头儿,你听说过么?”
章白逸询问侍酒的老儿。
老儿笑了一下,脸上皱纹如同风干的橘子皮舒张。
“四十七年前,右将军出北山,唐军大破贼。”
章白逸站了起来,摩挲了一下手掌,“今日得羽郎家书,真如在梦中一般!”
章白逸神采奕奕,语调和举止极有感染力。
“通告全城!南海大捷!”章白逸说,“王郎,云城要欢闹起来了!这城里的酒怕是不够的!至于开府,我为羽郎成此事!明日(不服,凭什么)我进宫面圣,必准南海开府!”
王仲站起身,在章白逸面前正坐,两手贴额,长拜行礼。
章白逸很开心,抓起了剑,走入了雪地中。
他一边走,一边用剑鞘打着地面。
“唐有猛士!威服四境!好啊!好啊!”
章白逸离开后,暖阁内的气氛骤然轻松,王仲松了一口气。
酒中的金箔,尚在片片旋转。
王仲心中暗忖。
他说的,有多少是真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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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国的建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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