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使者
曾有一位埃兰的特使从南部穿过了都护府,并且对都护府一切都赞叹不已。
不久前,一位唐人故国前来的使者,则从西北部伊兹米塔出发,游历了都护府的北部边境。
北部边境没有南部的富庶与安宁,所见更多是战火焚烧的模样,但是这位使者依然观察到了他想要看的――都护府的唐人。
此地唐人,与别处不同。
最明显的一点是,他们对于诺曼人的畏惧差不多已经消失殆尽。
使者甚至捕捉到了一些更加复杂的情绪,那就是都护府的唐人能区分不同的诺曼人的不同。
如何对待诺曼人,在春申以北各有不同。
春申的诺曼人虽然气焰不比以往,但依旧被唐人大族奉为上宾,即便是作奸犯科之辈,唐族首领们也未必敢将其绳之于法。
春申以北的地区则对诺曼人尽数杀戮,长相类似于诺曼人的外族人也遭屠灭殆尽。
但仔细琢磨起来,不论是春申还是以北各郡,唐人对于外族人,内心多半存着恐惧。
早年唐人征伐各地时的开阔胸襟,不能说没有,但却被深深的忧虑所取代了。
“外人有可教我者,皆可为我师”,这种曾在唐地流行的东西绝非屈膝自辱,而是一种不惧外界的淡定与从容。
在都护府,情况则完全不一样。
使者发现本地的唐人丝毫不畏惧诺曼人,甚至连鄙夷憎恶的情绪也开始收敛起来。
本地的唐人只把诺曼人当成普通的农夫和匠人,许多时候,甚至会接纳他们从军、为官。
初来都护府的时候,使者时常能从平淡无奇之中发现让人惊讶之事。
比如,一个诺曼籍的郎官在边境迎接了古河使者,并且以都护府的名义斥责了古河人,因为边境的古河人没有如同约定一样打击走私,这让唐人城守很不满意。
这个诺曼郎官的手下,有许多士兵,其中有唐人也有布尔萨人。
郎官护送着小小的古河人、托莱人小队抵达了一处哨所,将全部人员交接给了当地的一个林中官员。
这个官员命令所有人脱下上衣,检查了腋下和后背,确认没有瘟疫之后,又让所有人呆在一个封闭的小院子里面,过了三天才又来检查了一遍,这之后才允许他们继续南下。
不时有唐骑兵传来战场的消息。
最初的时候,使者很担心战场的安危。
因为他从古河人口中听说,名叫‘兀儿速喇’的敌国,派遣了数万大军进攻都护府。
这个数字自然不能让使者信服,他听说这个国家是一个小岛上的城市国家,与都护府远隔重洋,不可能征召这么多的士兵前来进攻。
莱赫人使者是见过的,对于商人组成的国家,使者并非完全没有了解。
使者的父亲曾经告诉过他,从故国西行,有许多附属于皇帝陛下的绿洲国家,也都是商人贵族们组成的小小邦国。
这样的小邦国时常会为了商路彼此开战,战争的规模大多在千人上下。
只要故国恢复和平,这些小邦国就会派出使者,前往东方都城对皇帝效忠。
皇帝只需要派遣一位使者,就能收服大多数的城邦。
不过这种商人国家一般都比较背信弃义。一旦故土有难,他们就会纷纷自立,但因为他们国家太小,往往难以持久,所以又会投奔到某一个强大的国家那里去:有时候是一位崛起在草原的汗王、有时候是安息高原上强盛的沙阿沙、有时候则是一位率领众多佣兵的将军。
当初,故土从战乱之中恢复,重新建立了强盛的王朝后,这些小小的绿洲国家都在观望之中。
当新王朝的使者队伍西行的时候,这些小国便开始垂涎使者携带的珍贵财富了:大半是丝绸、瓷器等等。
它们如同群狼环绕,最终有一个邦国决定铤而走险,它和草原上的一个部落串通起来。
这个部落伪称是唐人遗民,希望天使前去册封。
喜出望外的使者首领当即率领大队深入草原深处,但在半道遭遇了伏击。
来自故国的使者小队各个都是精锐果敢之辈,他们非但没有覆灭,反倒击溃了那支草原袭击者。
只是,当他们返回绿洲商路的时候,却被闻讯而来的小邦国击溃并且俘虏了。
因为惧怕消息走漏招致报复,所有返回绿洲的使团成员全部遭到了杀害。
被草原人掳走的人中,倒有不少人幸存。
这位使者的父亲,就是其中之一。
草原人对于强盛的国家总有一种复杂的态度,他们崇拜而且羡慕定居王朝,却又总是垂涎他们的财富。
在王朝强盛的时候,他们纷纷恭顺,派出使者要求联姻、通市、请求赐名,在王朝衰落的时候,他们又会积极地整顿军队,伺机入侵。
对于被俘虏使团成员,草原人的态度也很奇怪。
有些时候,他们对这些俘虏极为残酷,施加酷刑,逼迫使团成员说出南方王朝的山川地形,就好像他们已经做好了准备,可以随时入侵一样。
有些时候,他们又会突然变得温和有礼,各种拉拢使团成员,并且许诺送归使团成员。
在草原人这种反复不定的态度下,能够活下来的人不光要聪明,还需要一些运气。
使者的父亲曾对他说过:皇帝需要前朝遗民的承认,前朝的遗民也需要新王朝作为依托。
唐结束后,取而代之的王朝急须证明法统。
有什么比起拥戴前朝旗号的遗民邦国,改旗易帜更好的事情呢?
对于异域的兄弟之邦,新王朝派出使节并没有指望有多少利益可,出行只是为了维护王朝的正统罢了。
所以当父亲焚毁那份皇帝诏谕的时候,并没有多少的犹豫。
使团已经覆灭了,它的旗杖、它的官玺、它的国书、它的礼物都已经被人掳走,单凭一份诏谕,又能增加多少说服力呢?
如果那个兄弟之国里面真有可以托付之人,那么他一定会很聪明:他不需要一张纸来证明自己,他需要的,只是一个新的法统声明。
使者发现春申地区的唐国,已经自去帝号,称王了。
这对于新王朝来说,不得不说是一种示好。
至于唐室的姜姓,也并非原来唐王朝的皇姓。
关于唐人遗民立国的历史驳杂不清,这位献宝人没有他父亲的学识,他虽更加聪明、强健,但却不足以从那些唐史中寻找出蛛丝马迹。
他推测,最初迁徙的时候,的确是有唐皇室随同其中的,就如同故土的唐皇室成员远窜海外建立邦国一般。
但是不久后,姜姓就取代了唐皇族,成为了唐人遗民的首领。
姜氏来自何处,使者无从考究,他听父亲说起唐时的故事,听说过西北大族姜氏,但不清楚如今唐王是不是来自其中。
不过唐皇族既废,又自去了帝位,如今海外遗民建立的邦国于故土已经没有了利害关系,只剩下了手足之情。
姜氏可以代唐,未尝不可有新姓代姜。
只是父亲临死之前,却告诉过使者:若要得到故土册封,新唐主需要自去帝号,称王称藩,遥对故土称臣。
前两点并不是什么大问题,如今的唐地已经是这个样子的,但是对故土称臣这一条,却可能引起麻烦。
使者与父亲不同,父亲来自遥远的故国,身受皇恩,对于这样的法统次序非常重视。
使者本人却更加灵活一些。
他前去面见那位章白羽的时候,心中时常疑惑:如果要求他对一个遥远的君王称臣,故土能否有这样的威慑?如果不要求对方称臣,父亲和那么多枉死使节的遗志,究竟如何完成?
使者当然知道,他和父亲两代人西行万里,受尽苦难而百折不挠,心中支撑下来的,恐怕就是一份纤细如丝的故国之思。
若是故国之思已经断绝,那么这份坚持本身,就显得无谓了。
忧愁和苦恼让使者的内心难以平静。
有些时候,他甚至会想到,故国的君王是否还记得几十年前他派出去的那些人?即便君王(很可能现在已经是他的儿子或者孙子登基了)还记得,对他又会是怎么样的态度呢?
父亲是故国的士人,君王有令便仗剑西行,最终殒命异域,既没有看见兄弟之邦,也没有回到父母之国。
他自己呢?
他只有一半唐人的血,另一半,则是部族之中的女奴的血。
他甚至记不得母亲的样子了。
草原上的战乱、迁徙、瘟疫、饥荒,总是首先夺走女人的生命。
部族在危难的时刻,也会抛下妇孺逃亡。
母亲是哪一族的人呢?
使者曾对着平静的井水打量自己的模样,粗一看,他和唐人无异,但仔细观察,却又能看出一些高鼻梁、深眼窝的模样。
草原上的唐人部族,已经多年弃绝故土,与外族通婚,甚至改变了口音和文字,换了服饰和发型。
使者还记得,小时候曾经与部落小儿一同欢唱火歌。
这是安息人传来的风俗,他拿着弯刀,一刀一刀地劈砍着火焰,学着草原人的样子手舞足蹈,大声欢唱、饮用美酒。
那天回到了帐篷之后,他发现,父亲看他的眼神充满了惊恐和愤怒。
他的父亲手中紧紧地握着鞭子,但却最终没有打他一下。
“你是中土之人,”父亲的声音颤抖如同风中枯叶,“莫忘了。”
多少年后,他才明白,父亲担心的,不是儿子忘了自己是中土人,而是担心他自己忘了。
身为中土之人,不论称为唐、称为洪、称为华、称为隆、称为兰,都是皇天后土、先祖遗血。
忘了和没忘,对于有些人来说毫无区别。
对于有些人来说,则不啻生死。
“我怎么办呢。”
父亲临死时嘱咐他,将故土诏令刺青于后背,在死后揭下,意思是:“以命通使。”
父亲后背的皮肤,这些年一直被他留在身边。
他带着父亲的遗物,也背上了父亲的使命。
都护府。
州郡方物,若是让父亲看见,那老头该是怎样开心?
老头肯定听到一个官名,就会兴奋不已地说,“唐史中有此官名!圣朝改称为某某。”“唐人发髻,与圣朝不同,但中正之仪,并无不同,皆我兄弟!”“不料竟能眼见唐时旗杖!”
这些话,都是老头临死之前说的胡话。
老头梦见他西行穿过了流沙、穿过了绿洲、穿过了无数国家,终于在一个山川美好的地方见到了胞族。
在这里,胞族们以唐人自称,如同百年以前的故土之人一样。
实际上,现在在故土周围的小邦,还记得当初唐的威仪,依旧将故土人称为唐人。
唐地大乱,并不是瞬息覆灭了。
唐的覆灭,悠长如同梦魇一般,绵延了百年之久。
边境的将军们自立,官员们背弃朝廷,庶民逐渐淡却了对皇帝的尊重,改而习惯了本地大族的统治。北方尚有外族入侵,南方的兵士被越过边境的蛮人逼走,帝国版图逐渐萎缩。接着,称帝作乱着蜂拥而起。绵延不绝的内战,外族成群结队的入侵。有异族入唐,自认唐人的;也有唐人流落异域忘记了自己是谁的。终于,在纷乱至极后,天下逐渐归于稳定,各地割据的军阀们不再动荡如初。和平和战争交替,许许多多的势力被吞并,许许多多的势力崛起后又衰落。
故土终于告别了唐――最后一位皇帝,被迫禅让了帝位。
新的帝国正在痛苦之中诞生,旧有的唐国却只能在绝望之中自救。
唐国覆灭与之前的朝代不同。在父亲的叙述之中,这不同被称为“诸子出海”。
濒临覆灭的唐国却有相当不错的水师,即便难以挽回陆地上的颓势,他们却将一批又一批皇子带向了海外。
据说在几十年的时间里面,共有二十多位皇子、数十万唐人浮海外渡。
这些唐皇子们曝霜露、斩荆棘,在那些被视为穷山恶水、沼气弥漫的海中占据了许多岛屿,继续维持着唐正统。
唐皇封建外海的事情,是对自己家族的一种自救,但却给新生的帝国带来了不小的麻烦。
古来新旧更替之时,不过一两代人的时间,对于前朝的记忆便会淡漠。
可是代唐后,新的朝代却不得不面对海外延绵不绝的颠覆与煽动。
海外的诸侯国在最初几十年的时间里,一直保持着绝对的海上优势,并且一有机会就会侵入内陆。
直到圣朝水师逐渐齐备,又历经了数十年的兵斗后,唐氏诸侯们才逐渐死心。
许多小诸侯开始与圣朝联络,他们除了不答应内迁之外,已经开始将圣朝当成了新的宗主国。
这些小诸侯们立国艰辛。
他们一方面要面对故国持续的进攻、禁海;一方面又要对付不断起事的土人。
诸侯之中,有几个已被土人覆灭了。
圣朝对这些诸侯小国们的要求在最初几十年显得苛刻;弃绝唐室、献唐子之后、奉新朝为宗主、内迁人口、内附朝廷。
斗转星移,故土朝堂也越来越有自信,故土之人对于唐国之思终究会慢慢断绝。
后来,圣朝对于诸侯之子便采取了新的态度:警告土人藩国,不得擅自进攻诸皇子国,开始使用武力宣示宗主权,另一方面,则只要求诸侯国们去唐帝号,派质子入朝,便可获得册封。
这一段时期里面,朝廷不光对海外的诸侯国们派出了使节,也对西方传说之中的唐遗民之国派出了使节。
所有的御令都是一样的:去唐帝号,尊奉新朝为主,沐浴圣朝清化—――作为回报,朝廷将给予册封以及保护。
天下依旧是天下,但是覆盖的范围,却远远超出了传统意义上的‘中土’。
如今的天下,包括中土东方和南方的辽阔海域,那里有许许多多唐室诸侯之后,也包括北方和西南的土邦,那里有许多唐人割据建邦。
当然,最为独特的,便是那支西迁极远的遗民建立的国家了――至今,他们依旧以唐人自居。
即便是唐皇子们建立的国家,也多以诸侯封国自称:兰、芳、陈、洋、丰、英、隋、韩、宁、沛等等。
那里的居民,衣冠与中土无异,面对中土之人,他们以诸侯国人自称,面对外番,他们又自称中土人。
血脉长存,血脉不熄。
在春申河流域的唐人如果知道了故土发生的剧变,他们会如何面对呢?
使者发现,如今许多唐国之人甚至还以为,故土依旧是唐皇之后秉政。
许多大族甚至在忧虑着法统之别,他们很担心故土之唐面对新邦之唐,会出现怎样的冲突。
使者在抵达唐军营的时候,甚至有了一种古怪而渺远的念头。
若是这位章白羽都护愿意接受故土的册封,咱们中土之人的天下,竟然是如此的辽阔无垠:东及于诸海,南绝诸洋,北遮大漠,西```向西已经突破了故土的认知了。
使者有些讽刺地想到:若是故土有一份地图,那这唐人遗民就是向西跑到地图外面去了,也真是能跑。
故土之人在王朝更替之后,怨恨既失,便只会剩下牵挂和好奇。
甚至不必见到那位都护,使者都已经做出了判断。
能够提三尺之剑,以奴仆之身建立如此制度、如此邦国的人,早比春申唐土的诸人强出极多。
现在的问题是,这位都护的胸怀有多么宽广,这位都护是否足够聪明,这位是否有足够的雄心壮志呢?
若他能够不拘泥于唐土小小一国的视野,而能投入中土之人的天下之中,那便是万幸;
若他足够聪明,懂得借助新生之朝的羽翼。那么他向东方故土下跪时只是自封的都护,站起来时,他就成了最为正统的唐王;
若他足够有雄心壮志,那么他将会开疆拓土,有朝一日,以唐主的身份对故国发出回应。
使者很好奇,唐土之王对新朝称臣,海外的唐室的诸侯小国们,会做出怎样的回应?是冷漠地表示知道了,还是暴怒地大骂国贼?
中土是池塘的中心,现在,它的涟漪已经波及到了极为辽远的范围。
“你是中土之人,”父亲曾对这样说,“莫忘了。”
父亲,我没有忘的。
使者随同郎官,抵达了名为昭城的地方,又赶赴了军营。
军营正在欢庆元夕。
这种亲切的感觉难以形容,即便隔绝万里,两地居民却会在同一天庆祝着同样的节日。
“来者何人?”军中有人这般喝问。
使者清了清嗓子。
唐人故国也清了清嗓子,说出了迟到四十多年的问候。
“有客献宝!”
飘零异域的子民啊,故国的亲人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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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国的建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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