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故国如镜
“埃辛以南,海寇焚毁村落,杀死诺曼人十二人,掳走妇女二十一人。”
“棠城告急,海寇围城,郡兵来救,海寇退走,掳走男女四十二人。”
“瑞德城外有海寇船,唐舰迎敌,寇退走。”
连续有海寇侵略海疆的消息传来。
临湖城内,章白羽颇感头疼。
这些海寇非常狡猾,基本上半天之内就会退走。
他们的船会在海岸附近漫游,在陆地上,他们肯定有同党。入夜之后,各地的唐民经常看见有人在海边的高崖上放火,几天之后,本地就会遭遇海寇的劫掠。
这些海寇掳掠的时候,主要受苦的倒是诺曼人。
唐人的村落中有许多游侠儿和老兵,时常能够聚集男人抵抗到郡兵来救。诺曼人的村落就处于无人管辖境况。
许多时候,唐人城守还是被诺曼人求救的使者告知,才知道某地遇到了海寇的。
最开始的时候,还有城守怀疑是那些投奔了都护府的北海人恶习难改,四处掳掠。
唐人捕获的海寇之中,的确也有不少人是北海人。
可是经过拷打和盘问之后,唐人发现,这些人大多是来自罗斯地区的冒险者。
近年来从诺曼北部到中部,一直延绵到罗斯,各地一直动荡不安。
许多破产的北海渔民和农夫就带着家里的斧头或者鱼叉南下,四处给人充当佣兵。
他们强大的时候就组建自己的兵团,弱小的时候就接受别人的雇佣。
随着各地捕捉到的海寇数量增加,唐人开始发现了越来越多罗斯人的海寇。
大部分海寇在经过简单的审问之后,就被集中处死在海边,还是按照托利亚山脉的习惯,使用长矛扎穿,一字排开。
许多罗斯海寇看起来就和都护府的罗斯农夫差不多。
他们百般狡辩,说他们是被人雇来划船的,是被乌苏拉人雇来的,不是海寇。
但这样的求饶,在已经被激怒的沿海居民看来,依旧是完全不值得同情的。
让唐人城守意料不到是,许多本来不愿意接受唐人整编的村庄,现在为了换取保护,开始在唐人乡老的主持下成立村勇了――诺曼人称之为村庄卫队。
曾视唐人城镇为狼窝的诺曼人,现在也开始将女眷和家小安置在唐人的寨落之中。
不过,诺曼乡勇时常不顶事,唐人郡兵经常看见数百诺曼乡勇被一百多海寇追入内陆乱窜。
唐人城守怀疑这些海寇是不是在尼塔地区拥有补给港口,因为各地时常来报,说这些海寇都是乘坐着小艇靠岸的。
都护府的北海归义人看过这些小艇,他们说这些小艇比不上北海人的长船,无法远距离航行,猜测这些小艇应该是在海岸附近集结后行驶而来的—――要么是有大船护航而来,要么就是在近海小岛集结。
尼塔人对于海盗的记忆还停留在数百年前。
那个时候,北海海盗甚至能够攻克岸边的城堡,并且利用新占领的港口继续前进。
北海人又极为坚韧,一点蜂蜜、几条小鱼外加一撮盐,他们就能胜任远距离的突袭。
只不过随着北海地区人口逐渐富庶、高产作物引进,再加沿岸各国的军力逐渐强大,海盗终于消弭无踪,再也没有了他们祖先那样恐怖如潮的声势了。
可是现在,尼塔地区居然遭遇了海寇。
这真是让人费解。
尤其是被俘的海寇异口同声地说,他们是受到乌苏拉人的雇佣的,这让唐人城守有些怀疑,是不是乌苏拉人违约了。
过去的几个月的时间里面,唐人的海岸都沉浸在一种战争即将过去的安宁之中。
夏粮收割的时候,各地民夫四散收谷,那是唐人最虚弱的时候。
那段时间,唐人的营兵、郡兵、良家子都紧张万分,因为人手不足,他们很担心乌苏拉人去而复返。
可是乌苏拉人没有回来,他们销声匿迹了。
这让唐人产生了一种和平就要降临的幻觉。
可是从夏末开始,海寇愈演愈烈,最初不过零星几处,到了现在,几乎所有的沿海城镇都在告急。
等到伤痕累累的莱赫舰队进入瑞德城后,唐人的一切幻想都烟消云散了。
乌苏拉人没有选择和平。
莱赫战舰遇到了乌苏拉战舰的袭击,险些全军覆没。
最后还是三艘莱赫战舰主动脱队,拼死撞击乌苏拉人的旗舰,才让剩余的莱赫船有了喘息之机。
莱赫战舰上岸之后,就为那三艘勇士船的成员举行了悼念仪式。
这一次,莱赫船员也面如死灰。
他们和乌苏拉人战斗了许多年,但从来没有见过乌苏拉人像这次一样疯狂。
过去莱赫船投降了之后,就会接受俘虏,乌苏拉人也不会继续进攻。
可是莱赫人回忆这次海战,说在莱赫船放下主帆之后,乌苏拉战舰依然用冲角撞碎了莱赫船壳。许多乌苏拉水手用捕鱼的鱼叉投掷落水的莱赫人,如同杀死落水狗一样。
有一艘莱赫船在放弃抵抗后,乌苏拉人依然选择了登船杀戮。
莱赫人的脑袋被抛入了大海,远看过去,像是莱赫的水果集市上,漂浮在水池里面的甜瓜:上下浮动片刻后,便沉入水底了。
海战的地方,海水为之染赤。
瑞德城调集了全城的补船匠登船修补,所有的沥青、船胶、缆绳、船帆、榫头、长钉,只要莱赫人开口,整个瑞德城就会立刻提供。
各地的补船匠也被召集,命令他们火速前往瑞德城,都护府代为发放粮草路资,只要到瑞德城应了差,一切开销由都护府负责。
即便是最为挑剔的莱赫船长,也朝着临湖城写信,感谢唐人大公的慷慨。
对于各地军力不足以应对海寇的问题,章白羽则给城守们派出了快使,让他们不必顾虑重重。
既然军力不够,就优先防御归义人最多的村镇。
归义人很少的城镇,拨付粮食,让归义人就近投奔安置到城寨中去,沿途唐人须得接济。
许多城守之所以要专门询问,是否有限保护唐人、归义人,其实是担心由于太过偏袒归义人,战后会招致莫名其妙的非议。
这些非议多半来自那些并不亲近都护府的人:只要都护府宣称会保护尼塔,他们就会冷嘲热讽,到了现在,他们则擦亮了眼睛,想要看个究竟。
各地的诺曼村庄、城镇之中,不乏这样的市民领袖。
他们在都护府得不到过去的地位,但多年来积累的威严还在。都护府推行律法的时候,这些人总是会让这些律法落空,并且激起民愤。
军情不危急的时候,都护府对于这些人也只能要求纳税、应差而已,对于他们阳奉阴违的态度,都护府也无可奈何。
到了现在,都护府也犯不着求虚名而就实祸。
在都护府看来,唐人、归义人,就是比未归义之人贵重许多,这是很必要的态度。
瑞德城守就曾经因为一件事情被许多人围攻过。
前年冬天,瑞德城缺粮。
城守便下令,所有的归义人使用归义籍文,便可以到城中粮仓领取粮米。
接着,城内大批诺曼人开始选择归义,一些不愿意归义又想要得到粮食的诺曼人,则高呼‘唐人不是我们的领主’煽动骚乱。
瑞德城守立刻调集了士兵弹压这些人。
瑞德城内的紧张气氛,一直等到夏天才好转起来。
这之后,瑞德城内的归义人数大大提高,甚至高于许多布尔萨城镇。
这就让不少备官、城守和学者们不满了。
他们抬出了都护府与外族诸民的约法,说瑞德城守只亲归义人、弃绝外人,长此以往恐怕会让都护府失去民心。
此外,瑞德城守将粮食与归义绑定起来,很小家子气,也势必会吸引许多未必诚心的归义人。这样下去,会使得那些真心归义之人感到不满。
为了这件事情,章白羽痛斥了布尔萨几个城守。
仁,是有余力时的慈悲,不是割肉喂人。
当时的情况,是城内缺粮,紧急万分。公开输粮,诺曼人未必会感激,归义人却势必寒心。
最恶劣的影响是,若是瑞德城守真的这么做了,那对于诺曼人来说,是否归义、是否认同都护府都成了无关紧要的事情。
一时之间,或许会得到一些好评。
长久下去,究竟是谁让都护府未来失去更多的民意呢?
人在穷困时,还知道不多的钱财应该先用于温饱、其次闲情、其次声色。为何到了国家法度上,却不知有所取舍本就是应有之恶?
都护府要做的是,广开良田、多募兵员,只为了有朝一日,安宁的生活、丰足的粮食不再需要斟酌取舍,而是变成众人所享,这才是持国之道。
“徒夸高义者,不啻为贼,都护府自有法度在。”章白羽回复城守们道,让他们安心去调遣兵马粮草,不必在意评论。
也是基于同样的理由,对于怀远郡的林中人对外族执行‘倍税’政策,章白羽并没有出阻止。
他不觉得这种做法不对,但却需要仔细留意,防止这种事情做过头激起民变。
在都护府取得越来越多的胜利时,章白羽对于都护府的主张也不再隐藏:都护府是唐人的都护府,是归义人的都护府,绝非人皆可来、来而不亲者的都护府。
在《沛人书》里面,沛使介绍的诸侯兴衰之事。
旁人多半被其中的战争吸引,章白羽则主要关注的是诸侯国对于土、番人的态度。
兰国重土人,最终酿成国变,这和故土唐国很相似。
沛、宁等国,最早不过数县之地,又因奉行‘中土昭烈’之策,立国无比艰难。
但立国之后,反而后劲愈烈。
钱樵记录了一件事情,让章白羽极为在意,那就是沛王每年会拿出私库的钱帛,在沛国各郡资助土人、番人、迦毒人的孩子,让他们发蒙入学。
外人习得唐话之后,一旦考绩通过,便可立享赋税减免。
本来不对他们出售的地产、田园、山泽,也尽数对其敞开大门,当然,矿山依旧只能沛人插手,就连诸侯与周人都不行。
沛人在这方面做得炉火纯青。
他们甚至有一个年谱,专门估算外人多少年可以‘变为’沛人。
根据钱樵的记录:“外人三十以上入沛者,终生难改其俗;二十以上入沛者,若与沛人婚姻,归明为沛,或可期;童蒙入沛者,资其入塾,待以国人之礼,从沛必矣。”
章白羽猜的没错。
各国诸侯或早或晚,都曾遇到过与都护府同样的问题:那就是如何对待外族人。
沛国之内,如今自认为沛人的占据了大半。
芳国更加极端。
从立国开始,不自认芳人、唐人、周人、诸侯之人者,或者逐入深山、或者屠戮殆尽、或者不许婚配、或者强制女子嫁于芳人、或者将土人驱逐到其他诸侯国。
到了今天,芳国之内,俨然一副海外中土的模样。
让诸侯国不齿的是,芳国杀了一百多年土人,等到芳人占据绝大多数之后,便开始说什么‘天生万民,不论唐番,皆我赤子。诸国多行不义,压迫土番,天必咎之’—――经常用诸侯压榨土人为理由,去敲打兰国一系的小国。
沛国自然乐意见到兰国一系的诸侯吃瘪,但钱樵在《沛人书》里面,还是忍不住揶揄芳国稍稍有那么一丝无耻。
可以想象,若是未来芳国和沛国闹翻。
恐怕芳国会用沾满了土人血的剑指着沛国,眼眶泛红地指着沛国,“你们竟然压榨土人,中土赤子仁德,你们怎么忍得下心!”
诸侯国对于芳国的行不一,时常如同吃了苍蝇一样恶心。
诸侯国不比芳国。
芳国土地最为肥沃,多为平原。
诸皇子出海的时候,皇子田芳在离开唐土的时候,竟然想办法搬走了半镇之军。
在军力上,芳国从一开始就冠绝诸侯。对于土人那些酋邦,更是杀鸡只用牛刀。正因为如此,芳国招揽移民最为便利,清理土人也最为果断。
曾有五十年的时间,三代芳王都遵循了一个法令,名为‘屠徙令’。
这个法令并未写入《芳国律》,而更像是一个指导手札:它教芳人如何识别土人,并且告诉他们,屠戮这种手段并非不能用,但是不划算。最划算的是杀怕了土人,让他们自己放弃肥沃的土地,逃入穷乡僻壤之中。这样一来,芳人占据富饶之地、子孙繁庶,土人地薄物匮、民众日少,不屠而收屠戮之功。
这样冷冰冰的法令,章白羽可以理解,但依然免不了惊出了一身冷汗。
从沛使钱樵的记录中,很能嗅到血味。
芳国已经解决完了的问题,对于都护府来说,还没有开头。
章白羽一直很想从诸侯国中找出一个与自家很像的例子,看来看去,也只有平国比较相似。
平国在诸侯之中以隐士之国闻名,重视教化则独步诸侯前列。
就连钱樵也承认,平国的大学者,即便是去了周国,也会受到礼遇。
当然这只是表面。在背后,则是平国极为重视教化。
沛国只是君王本人资助土人孩子开蒙,平国从一开始,就年年拿出一成的岁入在全国修建乡学。
这个乡学与中土不同,它分为两阶,蒙学和长学。
所有的平国子弟,不论唐番强制入学开蒙,不从之家十倍其赋—――也就是不从平国教化,一年之内肯定让你家破产。
这倒是平国这个彬彬有礼的国家少有的严政。
执行此令三十年后,平国就出现了可以游学各国、开塾讲义的土人学者。
就连诸侯国中很有名望的学者们,也不免感叹青出于蓝。
诸侯国中,最歧视土人的芳国,听说一个土人来自平国的话,也会以礼相待。
这之后,平国两次改制乡学体系。
第一次将乡学改为五阶,蒙、发、成、明、长。后来国中皆不便,遂废成学、明学,只留蒙学、发学、长学。这之后,又开国子学。其中的学子已经不再专门学习一行一业、一书一经了。
平国国君将全国最聪明的年轻人放在了一起,派去最好的先生、学者,任由学子们自行研学。
国子学的学子们颇多放(无fu(谐中谐)ck说)浪形骸之处,又极为狂逆。
很有趣的时候,平国学子们因为急于成名,竟然掀起了一股释经的热潮:他们开始重新解释古代的经典,然后偷偷地加进自己的想法,如果找不到援引,他们就会在文尾用一行小字悄悄注明‘概心证尔’—――‘我心里猜测大概是这么一回事’。
这种心证学派引起了诸多老夫子极大的反感。
尤其在周朝,诸多学者夫子对此恨得咬牙切齿。
与平国心证学派相呼应,在周朝诞生了一个尚古学派。不过很快就分崩离析,因为老夫子们彼此也不能统一意见。
尚古学派碎成一地后,其中一支崛起了,并且吸引了许多周朝的年轻士子加入,这个学派被诸侯称为‘鸿城派’。
与心证派针锋相对,鸿城派极为重视考据,除非史有所载、载有所依,不然就会被他们驳斥为妄作、伪作、托古之作。
两个学派彼此看不上眼、彼此拆台、彼此憎恶,结果斗了几十年,反而越斗越缠绵、越斗越有共识。
最后历史上一些托古的伪书,被平国学者所接受,平国学者一些符合今世的‘释经’,也被周朝接受。
周朝皇帝甚至还邀请了平国国子学的学长去周朝讲学。
从那之后,周朝也学着平国,在京畿改革了乡学,并且聚揽人才,在京城创办了一所新学校,周人称之为大学。
周朝与诸侯的对垒依然壁垒森严,但在学派问题上,分野却变得更加琐碎和复杂。
让章白羽看后最为心动的一点就是,周朝和诸侯,虽然敌对依旧,但却已经有了共识:那就是诸夏之邦,属于同一个天下。
这让章白羽不由得感叹中土的变化何其精彩,畅想都护府有朝一日,是否也能融入这天下之中?在这天下,都护府又会扮演怎样的角色呢。
感叹归感叹,都护府至今四地紧急。
临湖城。
章白羽听见有风在天空吹动,吹着树梢,打着屋脊。
都护府内院已经改为唐式建筑,新瓦密铺、青墙合树。
细娘前几日不知从哪弄来两口大唐缸,在里面养了几头肥大的金鱼。那金鱼是列加斯千里迢迢送来的礼物。列加斯来信说,安息贵人喜爱中土之物,中土沙阿沙十多年前曾派了一个使团前往安息,赠送给了沙阿沙一百多件礼物,其中就有这些金鱼,如今它们已在安息的皇家花园之中存活繁育开来。
那些中土派来的周人仆从,至今看着这些金鱼都会堕泪,说想念故国。
章白羽很好奇。
这列加斯为何要跟我说故国之思?他想当归义人不成。
军报陆续传来,备官们会处理一部分普通的报告,章白羽则会处理一些紧要的呈报。
“棠城学者```禁海三十里,可保海疆无忧。海贸使人敛聚、不尚农耕,可罢海市,此万世之基```――批:不准。”
“埃辛城```城外筑九寨,唐人、归义人三寨,诺曼人六寨,各寨互保。皆请郡兵护卫。—――批:先保唐、归义寨,视远近保诺曼寨。”
“昭城守石越筑‘昭女台’,亲率两千男女祭天告神,祈求战事顺遂。又占卜,得‘五星分天之中,积于东方,大利中国’云云—――批:罢石越昭城城守之职,即日赴临湖,敢尔稍留!”
至今有许多林中学者指责都护府重视海贸。说财货输出换来了金银,百姓拿了金银,货物却实打实的少了,岂不等于蒙受重税?天天建议海禁,连许多内陆的城守也跟着掺和。
城守们又经常询问都护的意思,是不是可以通行军令,先保唐人、归义人?他们总是担心会被人指责败坏都护府的《约法》、声誉、美名。
至于石越搞得那个郊祭,章白羽已经不知道说什么了,祈求上天,就能打胜仗么!
回复了一份份各城呈报后,章白羽看了看北方。
不知阿兄此时在做什么呢?
逸郎从小不习笔墨文书,如今唐地又是乱做一片,恐怕军情少不得。
恐怕这个时候,阿兄也是焦头烂额吧。
章白羽轻轻地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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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国的建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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