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重器
埃辛城。
乌苏拉战舰已经到了有恃无恐的地步。
这多半是因为埃辛城那天然良港所致。
在尼塔其他的地方,大船没有办法靠近陆地,必须使用小船和长栈才能与码头交换货物。
但是埃辛城不一样,尼塔平原到了这里,就好像被切了一刀裂痕,近乎垂直地插入无尽的海底深处,埃辛城两侧的山脉,则如同防御波浪的堤坝一样,将埃辛港环绕其间。
在天气恶劣的时候,港外大浪滔天,但到了埃辛港,水面便立刻平静下来,与此同时,大船还能靠岸很近,不论是船员登陆还是交换货物,都十分快捷。
最初发现埃辛港的布尔萨先民肯定对此地甚为满意,他们使用布尔萨传说之中的神子埃辛来给城镇命名。
诺曼人占据尼塔之后,埃辛是少有的没有更改过去名字的城镇。
最初占据此地的诺曼冒险者是很聪明的家伙,他们知道,保存埃辛的名字,可以招揽更多的布尔萨人归顺他们,如果换了名字,这座神圣之城就会立刻失去它的作用。
到了后来,许多诺曼人已经忘记了这段历史,甚至以为埃辛本来就是诺曼的名字。
诺曼人中,本来只有尼塔地区的居民会取名叫做埃辛。尼塔的建筑学派最为繁荣的时候,几位建筑大师就名叫埃辛,因为他们的出名,这个名字便向着诺曼腹地开始流行。
许多在酒馆道听途说的妓女,等到的胸脯褶皱、皮肤松弛、容颜衰老之后,就会回到家乡,嫁给一个体面而老实的富裕农民。
在生下女儿的时候,就经常会取名叫做埃辛娜,生下男孩就叫做埃辛。
这表达了父母对子女未来的祝福:孩子,快长大把,有一天,你会成为东方的神之子,拥有数不清的财富。
只是现在,这样的良港成了唐军的梦魇。
在占领埃辛城的时候,唐军的接管了二十一艘商船。
在乌苏拉人撤走之后,停泊的商船就连连失火。船长被唐人扣留审问后,发现他们的确没有参与到纵火之中来。
在埃辛城内,唐军开始四处搜捕乌苏拉人留在城内的细作,最终,码头不再有人纵火了。此时,在埃辛城的港口区,许多细料仓库和价值连城的货物已经付之一炬,还有一些仓库,唐军打开之后发现里面的珍贵货物已经被悄悄运走了,询问后才知道,是当初那支声称去接侨民的乌苏拉舰队运走的。
伊兹米塔的市长给唐人来信说,那支乌苏拉舰队径直越过了侨民区。几天后,那支乌苏拉舰队才返航接走了侨民。
那支舰队上的财富送到了哪里,唐人不知道,有些人说是运到罗斯,有些人说是抛入了海里。
就在唐人开始恢复埃辛城被大火重创的港口区时,无穷无尽的骚扰开始了。
海寇们躲避在大雾之中,经过整晚的航行就能抵达埃辛港口。
在黎明到来的时候,埃辛人就在警告的号角声中醒来,发现城外的村庄、小镇全部燃烧在大火之中。
附近的市民在中午时分,就会哭哭啼啼地进入埃辛城求救。
等到唐人的郡兵前往救援的时候,只能看见一片废墟和满地的尸体,许多诺曼人放声大哭。
唐军将失去了亲人的诺曼人编练成军,让他们在海岸附近巡逻。
这些诺曼人比起归义很久的士兵还要可靠,他们被仇恨驱使着去巡逻。
不过这些人没有经过训练,经常提供假警报。他们发现一点风吹草动,就会立刻点燃黑烟,说有海寇来袭。
唐军士兵前来应对的时候,发现那些只不过是一些路过的罗斯商船,许多时候,还是埃辛城附近的渔民。
唐军成军以来,从来没有打过这样窝囊的仗。
即便是在托利亚时期,唐军虽然也是张开了网等待安息部落来攻,可是战役总共只持续几天的时间,对于唐军的士气还不至于产生很大的影响。
可是现在,唐军在军力上已经超过了敌人,但却被敌人牵着鼻子走。
敌人的士兵如果敢上岸,唐军有信心以一敌二。可是敌人现在无比的狡猾,他们利用船运优势,四处寻找唐人防御的薄弱之处,在突然进攻一番后,就会立刻逃走。
随着乌苏拉人持续战争的意图愈加明显,各地的唐军都开始意识到了,这些海寇不是什么新的敌人,这是乌苏拉人又一波的进攻。
唐军能做的事情不多。
各地的郡兵和良家子也越来越消极,他们最初是热血沸腾地赶赴被劫掠的地方,试图将海寇一网打尽。可是每一次前去,都只能看见废墟和大火、平原上的村庄和庄稼毁于一旦,这让唐军的士气越来越低。
已经有郎官在询问各地的城守,这仗怎么打得没完没了。
许多士兵觉得这根本不是在打仗,完全就是乌苏拉人左一刀右一刀地放唐人的血。
当然,最让唐军士兵愤怒的还是埃辛城。
在埃辛城外,六艘乌苏拉战船封锁了港口。
那些乌苏拉战船有恃无恐,靠得很近,随着埃辛港抛掷一种点燃的火箭。
这种火箭很长,有六七尺,使用扭力弩机发射,在箭头上捆绑着易燃的油膏,落在地面上还好,扎在了木制建筑上,就会酿成大火。
埃辛城内的也开始骚乱起来,不久之后,市民领袖就掀起了一场‘夺回城镇,响应乌苏拉同信兄弟’的暴动。
有一千七百多诺曼、乌苏拉男人参加暴动。
这些诺曼人冲击着埃辛城的城守府,围困了半天之久。
不久后,阿普保忠率领营兵入城。
一个郎队前去劝说暴民离开。
暴民面对一百多唐兵的好心劝说,竟然拒绝投降,唐军随即展开进攻队形。
一个小时后,唐军命令城内的诺曼人出来清理街道。
两百多具尸体被运出了城外,接着,唐军士兵开始逮捕诺曼市民领袖。
埃辛城内开始推行甲坊制度。
从瑞德、栾城、棠城调来的归义人开始担任甲长。
这些甲长有许多都是布尔萨归义人。布尔萨归义人对于重回埃辛城,有一种特殊的情结。许多归义人入城的时候,会按照最庄重的礼仪进行沐浴祈祷。
两支布尔萨良家子组建的巡城郎队随后也进入了埃辛城。
埃辛城成为了继临湖城后,第二个拥有成建制巡城郎的城市。
章白羽抵达了埃辛城,来此地督镇防务。
别的地区,唐军或多或少都能维持秩序,但埃辛城则比较特殊。
首先是埃辛城面朝海峡的一面完全没有城墙,在防御的时候,唐军只能依托几个哨塔。如今设置了木墙栅栏,形势才稍好了一些。
因为没有舰队,只要唐人稍不留意,海上就会涌来无穷无尽的海寇。
有两次,乌苏拉士兵也参加了进攻。只不过这些乌苏拉士兵纪律非常严明,他们的主要目的不是夺取城镇,而是在城内纵火,焚烧唐军的防御塔。
唐军已经调集了许多部弩车前来,上次乌苏拉人进攻的时候,唐军的弩车连射十多阵,许多弩箭直接贯穿了拥挤在海滩上的乌苏拉、罗斯士兵。
但这算不上是胜利。
作为埃辛城的拥有者,唐军竟然落得和敌人在城内短兵相接的地步。
这让唐军士兵上下都憋着一口怨气,我们没有水师。
这个简单的想法在唐军士兵的心中如同野火一样燎烧起来。
章白羽前来之后,唐军士兵们振奋了不少,但是普通的诺曼人却没有感觉有什么区别。
他们不觉得唐人的大公能改变埃辛城的现状,顶多表示唐人不会放弃埃辛城而已,这对于许多诺曼人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情。
在各地的诺曼人都或多或少地承认了唐人的统治,埃辛城的诺曼人却依旧怀着满满的帝国臣民的自豪:他们看乌苏拉人,只觉得他们是一群暴发户商人;看安息人,就觉得他们是一群身上有羊膻味的乡巴佬;看着唐人,则觉得他们是一群侥幸占领了帝国行省的暴乱奴隶。
章白羽巡视了屡遭攻击的港口区,发现这个地方的确难以守卫。
地势在这里很平坦,几乎只用六十多级石阶就能走到最高处。这比起伊兹米塔的港口区都要差劲,更不用说乌苏拉人的侨民区了。但换一句话说,若是当初乌苏拉人不放弃埃辛城,而是选择在埃辛城死守,那么他们补给这座城镇便极为便利――大船几乎可以贴靠着港口停下,士兵可以拖着辎重、粮草直接进入城镇,稍作休息就能登上城墙防御。
如果乌苏拉人一开始就选择坚守,恐怕唐军现在还在城外围困呢,他们为什么先要放弃这座城市,现在又要来骚扰他呢?
章白羽推测,乌苏拉人现在的目的,已经从瓦解都护府变成了袭扰都护府,很可能是想逼迫都护府同意他们的苛刻合约。
那个维基利奥估计没有成功,不过这本来就在意料之内。
指望一个俘将,让唐人收尽全利,这种赌徒心态要不得。维基利奥即便不能带来合约,只要让他返回乌苏拉城,那么对于乌苏拉人的力量就是一次打击。共和派和贵族派因为维基利奥,必然会撕破脸,即便维持勉强的和平,也不可能和之前一样,同心协力地支持战争了。
对维基利奥的指望,也就到此为止了。
如果他真的能够带回合约,自然最好,如果带不会来,唐人也没有什么损失:兵不血刃地接管了大片领土和许多城市,其中还有象征着布尔萨统治权的埃辛城,唐人还有什么好挑剔的呢?
只不过,这一口肉吃得太多,唐军现在有些难以下咽。
但再怎么艰难,事情也没有坏到危及都护府存亡的地步,现在都护府头疼的只是如何处理新占领的土地罢了。
章白羽的身后,沛使和周使肃立着。
虽说身份类似,但是两位使者终究有些不同。
沛使本人,更多地会关注诺曼对城市的选址、建筑的式样、市政管理这样比较具体的东西。
钱樵最为在意的,则是一种叫做‘共和’的思潮。
唐人翻译为共和这个词,最早应该可以追溯的古时,一位暴虐的君王被臣子们剥夺了权力,那之后的一段时间就被称为共和。
但是钱樵却发现,在西土十多个拥有共和的国家里,共和制度与唐人传统中的完全不同。
钱樵得知了这一点后,立即联想到了沛国本身的情况。
他几次要求都护府的官员给他提供一本翻译好的《乌苏拉共和》这本书籍,但都遭到了拒绝。
沛使想要寻找的一个归义人教他乌苏拉话,又被拒绝。
沛国现在就是六大夫主政,在权力分野上,与西部的这些所谓共和的国家,已经比较类似了。
可是诸侯国中,还没有一种比较成熟的思想,去总结并且概括这种统治模式。
诸侯国们经常犯难的问题,就是按照他们的理解,沛国应该是一个君主虚弱、臣子秉政的国家,可是实际上,沛国数十年来的锐意进取,却又是许多诸侯国比不上的。
本来应该虚弱内乱的国家,反倒有一种昂扬向上的气度,不光是诸侯和周朝难以理解,就连沛人本身,恐怕也身处疑惑之中:实际上,他们对自己也没有什么自信。
可是在都护府所见到的情况却不同。
在都护府,不论是唐人还是归义人,他们提起共和国的时候,就如同谈起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国家。
这就说明,至少在南郡和怀远地区,人们对于这些共和国并不陌生。
共和国在这里,是拥有等同于君主国的法统和国权的。
这大大地出乎了钱樵的意料。
诸侯国所见到的土国、番邦之中,也有许多地方没有君主。
那些地方,多半是由部族甚至家族长老主持的部族联盟,诸侯不承认它们是国家。它们纠合起来也多半因为武力乃至巫祷信仰,并不像是‘兀尔速喇’或者‘癞赫’这样,拥有精细的律法。
周使王鸣鹤则不同。
他更多的是考虑如何帮助都护府打退这些外族贼寇。
即便拥有外族血统,但在父亲多年的教育下,他已经成了一个彻底的周人。
王鸣鹤的内心中,对于‘中土昭烈’的认同,恐怕还要强过钱樵许多。
钱樵只要有机会,很可能会和兀尔速喇人交易。但只要兀尔速喇水师还在寇边,王鸣鹤却是绝不会和他们有任何交往的。
此外,王鸣鹤虽然没有去过周朝,但却有一种自信,那就是异族蛮邦终究不如周朝。
钱樵唯恐不能详细了解的思潮、政体、籍册,王鸣鹤从都护府的备官那里听了一个大概,就不再感兴趣了。
他随身的手札上,这样记载着。
“喇蛮国,西土第一大国,拥七十二郡。郡有大小,大者有类天朝州郡,小者不过天朝一县。各郡之守,居国如君```喇蛮国主,西土唐人称之‘皇帝’,实与天朝不同。国内有七权臣,可定皇统、可授天命、可传大位,有如儿戏,```”
“兀尔速喇,商人之国,无君长。某年,犯西土唐边,都护往击```”
“勃尔刹人,居南郡、怀远、新林,多从唐人,性忠直,好羊```”
两位使者或同或异,但是到埃辛城来,都出于同样的原因。
听说乌苏拉战舰逼近埃辛城为祸之后,周使先来向章白羽禀告,说他可以帮助唐军士兵重创这些舰队。
周使刚刚提议不久,沛使也前来,说他有办法帮帮助都护府解除埃辛港内袭扰的敌舰,至少可以让它们不敢随意上岸。
章白羽倒是很好奇两位使者说的是什么办法。
周使很坦诚,说就是当初所献之宝,那种可以照亮天空的火花。
章白羽问道:“这种东西,似乎难做军器。当初你来营中献宝,火焰灼天,火花落地之后却已经变得冰凉。只能作为燃烟、照明之物,春申唐土也有此物,未曾听说可以充作杀人之器的。”
王鸣鹤摇了摇头:“虽说是同一种东西,火方则千变万化,我父亲告诉我的也不过其中几种,在草原上时,我们父子不敢制,怕叫牧儿学了去为祸中土。到了罗斯,我才偷偷制了一些。我父曾说,周朝边军之中,所用之药,药方也有三十种之多。有些可以用来扎在木枪杆上,惊吓敌军坐骑;有些可以捆扎箭簇下,群射如同天落火雨,触地则灼烧肌肤、呛人口鼻;还有一种,可封在棺椁内,埋在大城下,以火引之,无城不摧。只可惜我父亲乃使臣,知道的也不多,只会制作那些花火,准备送与春申唐王的。我制了几十次,配方也改易数十次,也不过稍稍增加其烈性。比起父亲所说的军国重器,却是差了许多,”王鸣鹤说到这里,话锋一转,“然而爆鸣生烟、灼烧体肤的药粉,我能制的。那海贼的大船靠近了海港,不会打不中的。”
章白羽想了一会,“这东西可有名称?”
“烧药、烈药、火药、丹凤药、火烧药,”王鸣鹤想了许多父亲说过的名字,“周朝各郡称呼不同,也没有固定之名。”
“周朝军中如何称呼?”章白羽问道。
“火药。”王鸣鹤轻轻地回答,“诸侯也如此称呼。”
周使走后,钱樵也来了。
章白羽问他,“沛使有什么办法呢?”
钱樵叹了一口气。
他眼睛微闭,用手指捻着胡子尖,似乎在沉思、考虑。
过了好久,沛使终于一拍手,说:“也罢!顾不得被杀头了!这一次,只能借我沛人神器!此乃远古火神之丹。沛人丹师炼造七七四十九年,才得九枚丹丸。这种丹丸,火性极猛烈。都护要给我一间偏屋,隔绝内外。让我沛人沐浴斋戒,乞求先祖庇佑。火神垂怜,或许降下一枚,以助都护击破海上之贼```”
“哦,火药么?”章白羽随口问道。
沛使:“?”
下一瞬间,沛使似乎明白过来,不由得勃然大怒,回头怒视沛国使团成员。
章白羽挥了挥手,“是周使说的,和你属下无关。周使献四十一种火方,我现在不知该选哪种,沛使是如何打算的?”
沛使心中暗骂周使猪油蒙心,但却立刻开始考虑如何应对。
四十一种火方?
沛使心中冷笑,这都护在诈我。
火方这种东西,哪里是越多越好的?一种稍稍好些,立刻就顶掉了之前的火方。火方越多,就说明药力越弱,难堪大用。最好用的火方,永远只有那么几种,用在不同的地方罢了。估计周使也留了一手,没有把最好东西给都护府,而是给了一堆花火之类的花哨玩意。
想到这里,沛使露出了做作的不甘与震惊的表情,声音也颤抖了起来,“不料都护竟然明察如此!果然小国难比天朝,有天朝重器,沛人还是不献丑了!”
章白羽一看见沛使的表情,立刻就想到了石越。
礼多必诈,过饰则伪。
莫非我被他看出来了?章白羽心中一愣。
“无妨。”章白羽情急之下,也不知道如何周旋回来,只能以利诱惑了,“沛使可与周使各显其能。焚烧敌船者,重赏,都护府可代为筹备归国之资。沛使莫非想要周使提前归国么?”
钱樵耷拉着眼皮,“都护若有大船送那周使归国,何至于被这弹丸小国堵在家门口?”
“赐给西土文书。”章白羽说,“不过么,沛使需要以沛国文书交换,一本兑换一本。”
“不行。”钱樵摇了摇头,“都护府地处西土,西土文书价贱如泥。中土、诸侯远隔重洋,中土文书来此不啻天物。都护做得好生意。”
“那你要如何?”
“我愿尽数献上所携文书,只求都护莫再阻挠我接触西土财货、文书。两国来日方常,数十年后,每年都有数十上百船的海贸往来。到时,都护岂能继续隔绝方物?不如早赐小使,小使感激不尽。”
章白羽想了一会,答应了,“焚船之后,一切好说。”
钱樵立刻退下了。
不论周使还是沛使,他们都告诉章白羽,大概需要两到三个月的时间准备。
章白羽答应了他们。
不久之后,一份奇怪的征货札子分发埃辛附近各城。
各城的城守、备官、食货郎、乡老看了不由得大吃一惊。
“怎么回事,埃辛闹蛇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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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国的建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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