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月如银镰
程图申校尉庄严地行走在清河郡的岸边。
他的背后,唐王的旗帜如同阳痿,软踏踏贴在旗杆上。
两个举旗的少年晒得黑汗直流,却只能跟着程校尉缓缓前行。
清河人站在远处的空地上等待着程图申—――来自河阳朝廷的十八校尉之一。
程图申很喜欢这样的排场,有一种上国使臣接见小国之君的体面。
“若无父亲指点,岂有图申今日之荣!”程校尉在心中感叹。
随着河阳人得势,阻卜的大族程家也终于熄灭了逐鹿天下的心思,接受了朝廷的征召。
程图申的父亲已经老朽,但却不糊涂,他让长子图申带着厚礼前去朝廷效力。
大族出手,自然非同寻常。
第一批贡礼,就是两百六十副响当当的铁甲胄,甲片按照‘铁四皮六’的比例,每一副铁甲上,竟然缀着四十多片铁甲!真是吓死人。
不过程图申是个稳重的人,他平时并不张扬,只是耐心地静候天听。
当时国贼章白逸还在柄权。
程图申对章白逸的充满了怨念,当初那国贼当众叫他出了丑,但要说句公道话,章家小儿还是挺能打仗的,治军也严。
现在唐军重新整编,军官换了个遍,但兵士、什伍之长,大多还是章白逸当年带出来的兵。程图申经常听说,有兵士、卒长不服从大族子弟管教的,大族子弟们个个都是有傲气傲骨的,对于刺头自然不会客气,一个个地压制回去,该罚的罚,该杀的杀。
很快唐军就变得顺遂服帖,接受管教了。
这样就很好么。
程图申想到,兵士们能为国贼所用,为什么不能为我们所用呢?有好的地方,就要多学,圣人也说过,要不耻下问的。
国贼被杀,贼将军府破灭,咱们大唐国,可终于拨云见日了。
朝廷却也公道,像是要得天下的样子。
比如河阳新京中,各郡大族的魁首们,大多都得到了任命。
程图申的父亲程烈豪,就被遥遥授予了‘阻卜下校尉’的官职,只不过父亲在上任的路上,死在了一个婢子的肚皮上。可叹父亲是个豪杰,最终却难过美人关,哦,不对,那婢子也算不得什么美人,就是平白有一股魅气,勾人得很。程图申现在将她招在身边,也是日日受用。
这个‘阻卜下校尉’,可有来头了。
朝廷为了昭明各郡,‘与天下人共治天下’,给了各地大族出身。在各郡的豪强,只要接受了朝廷的旗杖,就能按照兵士的多少,获得官职。
每一郡,都设有三校尉,分别冠名‘上校尉’、‘中校尉’、‘下校尉’。
河阳、清河、下方、出云、阻卜,这就占去了十五个校尉之号;
春申郡,因为旧都未复,暂不置校尉,虚位以待归心之人;
林中郡还是有些势力的。朝廷议论后,还是觉得夷人也要给出身,倒不是指望他们从王,而是安抚他们,让他们不要闹事。故而林中郡也置三校尉,‘上夷尉’、‘中夷尉’和‘下夷尉’,只不过夷人不识抬举,竟然至今无人前来领命。他们要干什么啊?等着天使上门么?
程校尉心头有些不快。
想起了夷人,就想起了当初那帮在云城作怪的士兵,还有那个什么南海都护府。
一个山大王在穷乡僻壤扯了面旗,就敢自称都护,真是辱没了先人。
那个甚么鸟都护,听闻他大哥被杀,至今连个屁也没听见响,可以说是怂货了。
那南海都护府,估计也就是一群山野流民吹出来的,自己逗自己玩吧。
清河郡。
大族们在扯皮了几个月后,终于自行推选出了大族的魁首,准备接受朝廷的任命。
程图申奉朝廷之名,前来授节。
少年得志,程图申不免心中激荡,如同大风吹面,须发飘摇。
还有谁,能够在二十多岁作用六七百雄军壮旅,驰骋疆场,好不快意?
不说在阻卜,便是在云城和河阳,程校尉看上了一家姑娘,哪家敢说不?
若是谁家不从,都不需要程校尉自己出面,自然有朝廷中人代为说项。
抵达河阳后,程图申已经纳了两房女子,都是标致好看的女人,媚眼一撩,能让人把什么事情都放下。
程图申听说,等到这次任命了清河大族,唐王还会专门给校尉们赐婚,女子都是先王时代的高门大户。
女王的心思,程图申很懂。
唐国遭厄之后,当年的高门豪府大都沦落民间,现在唐王复了国,对那些人还是要拉拢接济一些。
程图申打听到了,预备赐婚给他的女子,祖父曾在春申做过大鸿胪的,家室清白。
只是那女人模样生的不好看,从小四处逃亡,也没多少教养。
可是程图申也很满意。
对于各地的大族来说,他们虽然手头有兵有粮,但对朝中渊源、规矩的了解,的确比不上那些世家子女。
娶来这么个老婆,日后也好在朝廷中站稳脚跟。
远处,旌旗招展。
清河大足们聚集在一处河滩上,已经竖起了唐旗,设下了香案。
对方从天亮开始,就派人催促朝廷使节快点前去,为此,清河人准备了许许多多的礼物,极尽讨好谄媚。
程图申却不着急,他有许多派头要做。
从大营之中出发后,行走到了三里处,程图申命令斩杀了一头小牛。
数百兵士就在程校尉的带领下,哗啦哗啦地跪在地上,把牛血撒向天空,算是祭了天。
行走到六里处,程图申又命令杀了两腔羊,将羊血灌在碗内,泼洒在地上,算是祭了地。
这个时候,已经到中午了,日头正烈。
程图申就命令兵士们停下来休息。
一行士兵瘟头瘟脑,取出冷干粮吃个不停。
对面的清河人见状,赶紧准备了热食美汤,让一群机灵的后生端了送来犒劳天使。
程校尉休息了足足一个时辰,用过了饭、用盐水漱了口、大小净各一次、擦干净了手、洗干净了屁股,又悠悠地上路了。
抵达清河人的队列前时,程图申今天的重头戏来了。
在他的背后,河阳兵搬出了一堆木料、榫头,三下两下拼接,竟然拼出了一个巨大的香案,不知道比清河人的大到哪里去。
又有几个王宫中来的粉面少年,一一捧出了礼器。
祭了天、祭了地,怎能忘了尊王?
程图申哐啷一声跪在地上。
跪声极沉,震得清河人一抖,如同集体打了个尿噤。
他身后的唐兵们也纷纷跪在地上。
“唐人生此膝盖,便该跪天、跪地、跪君王,”程图申面对案上袅袅升腾的香烟,跪姿极为恭顺,完成了天地人的合一,“不跪天,唐人生此膝何用?天神祖灵必然震怒!不跪地,唐人生此膝何用?厚土必然不容!不跪君长,纵然兜鍪千万,也要落得人死名裂的下场!唐王万岁!”
唐王的士兵们纷纷高喊,“唐王万岁!”
随后一群人磕头如捣蒜,对着香案拜个不停。
清河人没有见过这种威仪,极受震撼。
他们目瞪口呆,被这种‘尊王’之礼所感动,纷纷簇拥前来,环绕香案跪拜不停。
众人跪了好一会,无不满身大汗,最后才恋恋不舍地站起身来。
纵然膝盖酸软,却也觉得自己一片忠心,怕是要感动上苍了的。
吉时到了。
阻卜下校尉程图申,以唐王、朝廷之令,授命清河诸贵人为校尉。
公开的大典结束后。
唐军兵士被邀到了清河城内欢庆,程校尉则被专门邀至清河内府中,与一众大族贵人会面。
清河大族对程图申极为热络,来的都是些德高望重的老人。
这些老头子见到程图申,满嘴都是好话。
‘我喊校尉一声贤侄,校尉可别委屈了!我和你阿父,是有交情的!’;
‘少年英雄,又能如此明理晓事!今日旗杖,真是让人赏心悦目!’;
‘可惜烈豪了,何等重情重义,每次见到我都哭,只说复国复国。如今国复了,他却没享得半日富贵,诶```’。
程图申大族之子,又在朝廷之中见过许多世面,对这种场合自然游刃有余。
人家喊他一声贤侄,他便回一声叔伯;
人家夸他少年英雄,他便说‘几位世兄也都是成气的’;
人家哭他爹死得早,他也要流泪,‘是啊,诶,不然今天来这里的天使,怕是我爹了。’
这句话一说,周围的清河人悚然一惊,之后再没有人提起程烈豪了。
清河贵人们如同潮水一样汇聚而来,纷纷举杯祝酒。
清河老人在一旁连连摇头,说后生们不懂事,帮程校尉连连挡酒;
一些清河小女子跑来,故作娇憨地喊他大哥哥。她们的身后,姑婆老妈子纷纷捂嘴而笑,觉得女儿们真懂事;
又有一些文人墨客捧来一些新作,让程校尉无论如何点评一下,留个章图。
程图申一开始还觉得清河人有意叫他出丑,随便说了说‘这鸟画得好看’。
不料周围的清河人立刻欢欣鼓舞,啧啧称奇,排着队夸他。
程图申一愣,不免自诩天授,可能真的对文墨之事有一份天赋在里面。
为了招呼好程图申,清河人恨不得踮起脚把他举到头顶上。
就连一些口齿笨拙的清河子弟,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就在一旁听别人夸程校尉,自己跟着鼓掌叫好,也算放屁添风。
醉醺醺闹到后半夜,程图申实在不胜酒力,便说明日公务繁忙,还是先回去了。
清河人彼此交换了眼神,纷纷告退离开。
最后,只剩下三个清河贵人留在房间内。
这些贵人,面对程图申自然满脸笑容,但却不像是别人那般拘束:他们都是清河大族中的魁首,以后进了朝廷,便都是同僚和自己人了,这个时候也可以放开一些。
“程贤侄,今日给了我们清河人脸面,真是后生可敬、后生可畏啊!”有个须发花白的中年人点头夸他。
今夜从头到尾,孙家族长只坐在一边笑眯眯地看,并不多说话,只是指示一群群的后生去露个脸,让程校尉看看。
“是,孙世伯!”程图申连连挥手告饶,“别人知道我受不得捧,您还不知道么。我小时候来找孙世兄玩耍,您可没少骂我们。”
“哈哈,我当你是小辈,有些路看不太清,有些人认得不准,自然要骂骂你。”清河的上校尉说,“世侄,以后在朝廷,孙程两家可要当做一家人来过呀。”
“我明白的。”程图申说,“唐王曾经问起清河,我与众人,都只说清河只有孙家。唐王也说,当年在清河得过孙氏的接济。”
孙校尉点了点头,声音变得豪迈起来,“世侄做得事情,做叔伯的留在心里了。今夜我可一口酒没喝,留着贺你!”
说完,孙校尉打开了一坛酒,给自己满了杯。
程图申慌忙来劝,说好酒莫开。
眼看酒已经开了,便命人取来一只新杯,要来陪孙世伯。
两人随性喝着酒,周围的下人已经将狼藉的杯盘悄悄撤走。
程图申偶尔一回头,发现桌面已经收拾干净,上面只有素净的几碟小什锦,一壶温水茶,几只丑怪但别致的茶杯。
“还是清河的下人做事利索。”
程图申感叹有许多事情,要跟清河的叔伯们学学。
“世侄,世侄?”见到程图申失神,孙族长呼唤了两次。
“哦,孙世伯。”程图申连忙告罪,以为又要喝酒,却见到孙世伯把酒封了。
“这酒要慢慢品,今日(mmp)你酒量已足,再喝也是糟蹋了。我叫人封了,送到你馆里去。你想起孙伯伯了,就开了喝吧。”
程图申尴尬地笑道,“还是孙伯父体谅小侄,我真是想陪陪您,无奈今夜一众兄弟叔伯不放过我。”
孙族长看着威风凛凛的程校尉,在四下无人的时候,又变作了老实巴交的后生,不由得心头再夸赞了几分,忍不住笑了起来。
坐在屋内的另外两位族长,也都点头,满是欢喜。
“朝廷这次没想到白家么?”孙族长在笑容未去的时候,突然问了一句。
程图申一惊,没有料到着孙伯父刚刚还是慈眉善目,现在转眼变作一副精明模样。
“白家自己求死,朝廷能怎么办呢?”
屋内的几个大族都沉吟了起来。
“当初国贼北上,白家并未从贼。他家在各地都有姻亲,怕是有人会给他家说话。”
“谁知道他从贼没从?”程图申说,“朝廷如今已有公议,白氏不留。国贼若是无人供应兵甲旗杖,能够这般快地起家么?这种事情,不由得他白家不认。更何况,国贼一死,白家至今未派人来朝廷自辩清白,这,”程图申用手指敲了敲桌面,“是心中有怨恨呐!”
“朝廷这次派贤侄来,不光只是派授命官吧。”
“自然。”程图申说,“国贼伏诛后,余孽未尽,唐王多有忧虑。”
几个大族默契的闭了嘴,等着阻卜下校尉说下去。
“当初国贼在时,开府笼络乱臣,在各郡欺压群贤,对外勾结乱军。”程图申一条条地数着,“贼将军府破灭后,从贼之人各个伏诛。”
说道这里,程图申将两手拳抱,举到左上方微微摇摆:“所谓圣天子一出,朝廷清晏。”
几个族长也一样抱拳,一样举到左上方,一样微微摇摆。
“朝廷之贼杀尽,国都迁于河阳,自此万般无忧了。”程图申说,“这第二条,国贼不给大族出身、不给大族活路,朝廷也是心中雪亮。此番我来清河,就是为朝廷来给各位一个说法。如今的朝廷不同以往了,可谓气象一新。诸位豪杰自然都是心中有数,否则,也不会奉令校尉之节。朝廷之恩,远不止此。校尉之职,对小侄来说,那便是大福气,没有十几年,小侄不敢生出别的心思。可对几位世伯,这不过是登堂之阶。他日在朝廷中,孙伯父所说的‘互相照应’,我看是假,孙伯父位居高位提携小侄,才是真章。”
几个族长都哈哈笑了起来。
孙族长一边笑一边摇头,“程家怎么出了你这么个鬼脑壳,这般会说话。”
程图申一本正经地说,“孙伯父别笑,这可是真的。我从朝廷出来时,唐王曾召见阻卜郡诸人说话,”程图申煞有介事地看了看门外,“背着河阳人说的。”
几个族长听后,立刻来了兴致,两眼放光。
“唐王可有什么旨意?”
“唐王何等机敏之人,怎会给出旨意?”程图申说,“唐王只说了些体恤的话,让我们以朝廷为重,谨记国贼之祸。”
“她说这番话,是什么意思?”坐在墙角的一个族长已经心中明亮,但却想听听别人的意思。
孙族长没有回答,另外一个族长也没有。
程图申被这些世故的家伙逼得心急,忍不住开口,“这不就是说,国贼死了,朝廷恢复了。可不管是谁,不管是他河阳人还是朝中诸公!要还想做国贼,下场可是昭明了的!”
几个族长无不恍然大悟,“哦。”
三人的表情都仿佛在说:如果不是贤侄说出来,我们可都想不到。
族长们很快忘掉了唐王和朝廷之间的不同,继续对程图申说,“贤侄继续说吧。”
“嗯,最后一条,那就是援引外贼的事情。”程图申说,“国贼在清河有亲族,这没什么好说的,朝廷也有定论。说那南海都护府,多半就在林中郡南边的海边,他们的军资兵马,也应是清河白家给的。这是什么?这是谋逆了。”
程图申描述南海都护府时,周围的几个族长听来,都觉得这不过是大族割据自重罢了,和其他的大族做得一样。
看来,因为国贼之祸太过惊骇,朝廷是不愿意放过白氏的。
“谋逆这个罪名说得颇大,”孙族长小心翼翼地说,“这些年乱兵横行,各地豪杰只能召集乡勇保境安民。若说那南海都护府和白氏谋逆,我们当然没有话说,可若说他们盘踞在林中郡便是谋逆的,我怕有朝一日,若是有小人为祸,许多大族都要被牵连。”
程图申点了点头,“世伯所说的事情,朝廷已经给了定议:清河只问白氏、刘氏。这两家至今不听号令,拒奉朝廷旗杖。其余大族,却都是一颗赤子之心高悬日月,不必担忧。朝廷还说了,这次过来,‘白家除尽,刘家重罚’。具体怎么做,都看清河诸贵人的意思了。”
“看我们的意思?”
“是的。”程图申笑着点头,“朝廷要白家人的脑袋,刘家人的质子,但两家的田产、庄户、财货,朝廷不问的,交由清河本地大族处理。若是有心,便抽出一份,由小侄带回朝廷献于朝廷,朝廷自然另有赏赐。”
几个族长心中大喜,几乎忍不住笑出声来,但表面上却还沉得住气。
“朝廷之令,我等自然尊奉的。贤侄此次来,还有别的事情要做么?伯伯先不放你回去睡觉,你给说说清楚,之后的事情交给我们来做就好,你也在清河城快活几天。清河城古来就有小春申的名号,未曾经历兵祸,繁华处颇多,我安排两个后生陪着你玩耍。”
程图申一听明天可以随意起床,之后的琐事也不必操心,不由得心中一宽,感觉非常快意。
“要说的要做的,我都说到做到了。”程图申说,“只是还有一件小事,却要有劳各位世伯了。前几个月,有清河人投奔到朝廷,说白家抽调了许多兵士去了林中郡,怕是听闻风声不对,想跑去投奔那鸟都护府。各位叔伯在处置白家的时候,留心这些余孽跑去哪里了。如果就在林中郡盘踞,派人叫那些夷儿割了脑袋送出来便是;如果跑得远了,也烦请写个始末,我好带回朝廷交差。”
几个族长彼此看了看,“原来只是这般小事,贤侄把心放在肚子里去便是。白家人一个都跑不了,是死是活,我们会给朝廷一个说法的。”
程图申听完,觉得一天之内就把此行要务忙完了,之后许多天可以纵情玩乐,恨不得立刻去享享这清河的繁华。
另外两个族长起身告辞,孙世伯捉着程图申的手,如同长辈关心后辈一样,将他送出了府门。
清河的夜晚,干净又清澈。
长夜之风吹散了流云,皓月当空有如镰刀,冷冷地俯视着大地。
在大车上,程图申发现坐垫旁边有什么东西。
他掏出来一看,原来是刚才那壶好酒。
程图申推了推它,发现死沉死沉的,便好奇地将酒封撕开。
借着银亮的月光,程图申眯起的眼睛睁大了。
一整坛的金银,正在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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