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将这一切所出口的那一瞬间。
纪柠忽然感觉,她就如同卸下了一个很重很重的担子,
所有的一切都不重要了,徐听眠究竟会怎么看她、究竟会不会接受她,是拉着她去医院也还,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骂矫情也罢。
都无所谓了。
纪柠用手抹着眼泪,望着窗外大雪纷飞,在隆冬腊月下雪真的很美,没有晴朗的星空,一切都淹没在白雪中,被路灯昏黄的光打成皑皑一片。
电话那一端,沉默了许久。
纪柠也跟着沉默,她连抽泣都放到了很小很小的声音,仿佛怕打扰到对面的男人思考,思考如何来拒绝她。
过了好半天,
徐听眠的声音,终于摩擦着听筒,响起。
“柠柠。”
脱出口的话,沿着遥远的无线电,一丝一丝,在冰冷的夜空中,慢慢绽放。
依旧是那么的温和。
就像是冬日里的一束光,
突然——
就把阴霾彻底撕裂!
“我知道啊。”
……
……
……
纪柠俯身抱着膝盖,剧烈地哭了起来。
第二天,徐教授推去学校里所有还没了结的事务,
改签高铁,直接回了A市。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完完整整在A市过过一个假期了,之前在国外,不说国外大学放假时间跟国内不吻合,就算阴历年能给放一个星期左右的假,徐听眠也会基本上不选择回来。
A市这些年变化很大,但也说不上来哪儿改变了什么。葱省十八线的一个小沿海城市,除了房价高工资低考编难进外,大家的生活节奏还是很慢慢悠悠的。
徐教授行李箱都没有放,也没通知家里自己改签提前回来,冒着大雪,在高铁站拦下一辆计程车,
“碧山临海,谢谢!”
纪柠不知道徐听眠今天就回来,其实昨天晚上的电话里,徐听眠跟纪柠说了他马上就改签,
可是昨天,情绪太崩溃。
到最后脑子都哭成了混沌,鼻涕眼泪一抓一大把,后面徐听眠究竟说了什么,纪柠一个子儿都没听进去。
她一上午就浑浑噩噩趴在床上,也没去吃东西也没看看手机,实在是太难受了,仿佛整个人都被抽干,没了灵魂。
所以楼下门铃响起时,她下意识以为是幻听了,又把被子蒙回脸上。
可视电话锲而不舍地响。
过了一会儿,就连手机电话也都响了起来。纪柠终于感知到,这不是幻觉也不是在做梦,世界不止有她,还有人想要来进入她的世界。
纪柠顶着哭肿了的脸,走到门口,抓起电话,
“……”
“柠柠,”徐听眠的脸出现在电话屏幕上,“开一下门可以吗?”
“……”
???
纪柠瞬间把那电话给扔了,
转过身,背对着门。
傻愣了半天。
……
他怎么来了?
纪柠有时候觉得自己挺小强的,昨天哭成那样,情绪崩溃如山洪,睡一觉,再难受,
却也仍然能像个正常人,完整思考。
甚至连神智错乱都没体会过。
她不禁又苦笑了一声,沿着门板滑下去蹲在了地上,是啊,为什么脑子还正常着,因为她会用吃东西来保护自己,所有一切的难过,都可以通过一顿吃来解决。
吃完了,再去吐掉,再吃、再吐。反反复复,直到自己吃累了,心情也麻木了。
徐听眠为什么要过来,
昨天她向他求救。
他是来救她的。
可是……
睡了一觉,纪柠情绪平复之余,脑子也跟着清醒了起来,她已经一个人太多年,用食物保护自己太多年,倘若突然有人要来拉她一把,让她从这个死结中走出来。
她不知道、她究竟能不能接受。
她真的有那个勇气,再去面对灰暗无光、情绪崩塌的荆棘道路吗?
……
纪柠在地板上坐了好一会儿,大概是确认纪柠在家,外面的徐教授也就没那么着急了,纪柠不开门,他也不再催,生生地迎着冷风,站在楼外,静静地等啊等。
如果,现在自己能疯了就好了。
纪柠搓着脑袋,抱在膝盖里,反反复复地想,要是如果一下子疯了,这样就有逃避的理由了,徐听眠就可以顺顺利利把她拉到医院,甭管怎样的治疗,
至少她不会去有清醒的意识,去面对自己被迫不去催吐这一现实。
可是,
似乎在心底里最深处的潜意识,正在拼了命地挣扎,
呼唤。
我不想再逃避了。
我也想像很早很早以前、小时候的时那样,
至少,
会吃饭……
……
吱呀——
楼下的防盗门敞开。
纪柠松开自己家的大门,慢慢回到沙发上,缩成一团,抱住身体。
门被推开,
又合拢。
行李箱骨碌骨碌的滚动声。
熟悉的脚步,令人窒息的气息。
都在靠近着她。
纪柠不敢抬头,因为她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徐听眠。她是个怪物,真的是个很难看很难看的怪物。徐听眠越接近她,纪柠就越觉得自己其实是很吓人的,
一个怪胎,十年来都没正常吃过一顿饭的怪胎。
徐听眠在她旁的沙发上坐了下来,沙发凹陷,整个儿地往一侧倾斜。
两人谁都没先开口说话。
纪柠把脸埋在膝盖间,那一刻,她有想过要再逃避吧,再穿上伪装,将徐听眠再次推开,告诉他自己不想改因为改不了,都这么多年了。
也有想过,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曾经的光鲜亮丽,为了证明自己而去刻意地接近你,
其实都是假的。
真正的我,又胖又自卑。
喝口水都能涨十斤肉那种。
如果我变胖了,你是不是就会扔掉我。
……
感觉到面前的人,一直在注视着她。
纪柠终于忍不住,抬起了头。
对上徐听眠的目光。
“……”
“有什么好看的……”
“柠柠,”徐听眠吸了吸鼻子,大概是在外面被风给吹的,他的眼睛有点红。
“……”
“我能、抱一下你么?”
“……”
纪柠稀里糊涂地给他抱。
可就在胳膊环上纪柠后背那一瞬间,
纪柠本人都还没崩,
徐教授却突然地,先崩了。
徐听眠用力搂着纪柠,大手抚摸着纪柠的背部,他的手抖得很厉害,像是融入了恐惧,
又像是在发泄着这十年来的后悔。
纪柠呆呆地被他抱着,过了好长一段时间,
她感觉到后脖颈上,有两串湿漉漉的液体,落在了衣服领子下。
“你哭啥……”
“柠柠。”
徐听眠开口道,
“十七岁那年,因为太喜欢你,所以我翻遍了你初中所有同学的空间。”
“……”
“只有一张那年你们合唱比赛的照片,你穿着男生衣服站在角落里的那张。”
“……”
“后来那张照片,在英国陪了我六年。直到你当老师后的那张和学生的合影出来后,我才把那张照片从手机屏保换下来……你那么不喜欢照相,所以我、从12年到18年,这六年,就只有那一张你初中时候的照片。”
“我就只能对着那一张照片,想你……”
“……”
这句话不说还好,
一说,
纪柠的眼眶忽然就跟着酸了起来。
她的身子突然也跟着开始颤抖,
嗓子里的话,瞬间就染上了哭腔。
真讨厌啊,
这个男人,说话永远都不按照套路出牌,
永远都会让她听完后,控制的再好的情绪,也都能崩。
“……”
“你有病啊……”
纪柠哭着道他,
“我那张照片,照的那么丑,你干嘛对着那张照片想我……”
“我就是有病,”徐听眠按着纪柠的身子,哽咽道,
“所以十年前,才会觉得你不吃饭只是跟我闹情绪。才会没察觉到,你当时每一个笑,都是那么的艰难。”
“我当时还……还责怪你不好好吃饭。”
“柠柠啊,”
徐听眠揉了揉纪柠的头,抬起眼睛,往天花板上一看,让眼泪不要再往外流了,
“对不起,对不起……十年了,对不起。”
“我到现在才知道这件事,我应该十年前就知道的……”
“可是我那张照片那么丑,”纪柠张着大嘴,终于哇哇哭了起来,她不想跟徐听眠的脑回路在一个频道,因为徐听眠太混蛋了,明明一切都是她的错,他还在自责。
但是她也好想哭,
“我那张照片那么丑,你干嘛要对着那张照片想我。”
“……”
“我都是你前女友了,我都甩了你了,你干嘛还要回来,还要对我那么好……”
不得不承认,徐听眠回国后这半年,虽然在言语上对纪柠很差劲儿,
可是背后里所做的事情,哪一件,不是为了纪柠着想?
纪柠越想越难过,她觉得徐听眠就是个笨蛋,前女友都那么不好了,还傻傻的站在原地等。
万一她一辈子都好不了了呢?
“……”
“纪柠。”
徐听眠将纪柠从自己怀中捞出来,捧着她的脸,一颗一颗眼泪抹掉,
一字一句,认认真真说,
“你从来没有任何的不好。”
“在我眼里,你永远都是最好的。”
“那我要是变胖了呢?”纪柠抹了把鼻子,一不小心全都甩到了徐听眠的外衣领子上。
这件衣服一看就价格不菲!
徐听眠却完全不在乎衣服脏了,他毫不犹豫地说,
“胖了我也喜欢。”
“但是,”
“你现在太瘦了。”
“真的,瘦的太让人心疼。”
“可……”
纪柠一想到自己要胖起来,过往依旧不愿意放过他,她不知道该怎么样跟徐听眠说,她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说自己对胖瘦的执念已经不是浮在表面那么简单,
“我、我我……”
徐听眠拍着纪柠的背,让她别哭的太厉害了,容易呛到。
慢慢说。
“我、我我,我真的……”纪柠坐在沙发上,眼睛哭成桃子,手指攥了一下沙发布,混混沌沌地道,
“时间太长了,太长了,其实这些年已经好多了,我刚学会这个方式的时候,你都不知道,我每天要吃十多个小时,我们学校有四个食堂,每个食堂三层。我从早上七点起来,就去吃包子。一个包子一块钱,我就、我就,我就一口气买二十个。”
“买了二十个包子,提着去学校没人的地方吃,因为有人的地方,吃二十个包子会被人当成怪胎。我吃完了,再回到食堂,从二楼开始吃,从南吃到北。每吃到撑着,就去楼层的洗手间吐,吐完了,继续吃。”
“一天十多个小时,就这么重复的往来,吃了吐吐了再吃。那个时候我体重掉的特别快,瘦的只有八十斤,很多人看我吃一盆米线,都会惊讶地问我‘小姑娘你那么瘦看不出来啊这么能吃’。我当时听着可开心了,因为从小被人骂胖,从小最希望最希望能吃不胖,梦想终于‘实现’了……”
“徐听眠,你知道么,这十年来,我真的没有一顿饭是正常吃的,除了酸奶和麦片,其余的饭,只要吃进肚子,不论吃了多少,我都没办法接受它们在我的肚子里。它们时时刻刻在提醒着我,鼓起来的小肚子时时刻刻在警示着我,会变胖会变成更多的热量。我是学生物的,很可笑吧,明明知道一个人一天就算什么都不干也都会消耗掉很多热量,正常吃饭根本不会胖。”
“可是、可是……”
“可是……”
说着说着,纪柠忽然说不下去了,压了多少年的回忆,再一次翻涌而上,这些年来,她一直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正常人,至少像个正常人那样,跟大家吃一样的饭,也能学着吃饭的时候,跟别人谈笑聊天。
但,
只要还吐,只要还有一天吃了东西要吐出来,接受不了食物在胃里消化。
她就明白,自己不是正常的。
徐听眠握住纪柠的手,他没有任何责怪、也没有去数落纪柠这个方式对身体的伤害,他听着她讲,讲不下去了,就摸摸她的手。
纪柠坐在沙发上,不知道是因为说的太激动还是想起以前的事情太难受,整个人眼睛都是直直的。她不再开口,用手指用力纠扯着沙发布料上的丝线。
徐听眠发现了她的不对。
“柠柠?”他握着她的手,低下头来轻轻问她,“柠柠?”
纪柠突然木讷地开了口,
“徐听眠。”
“我在。”
“你为什么不问问我,怎么吐出来的。”
“……”
徐听眠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不是没疑惑过,很多次,他都在网上搜,除了抠吐还有贲门松弛,还有什么具体的办法能让人迅速把大量的食物从胃里导出来。
纪柠抹了把眼泪,跑回屋内,很快又噔噔噔返回,
怀里抱着她去哪儿也不离手的小红书包。
徐听眠一愣,就看到纪柠翻开小红书包,书包内部有一个很深的夹层,纪柠打开夹层,
夹层下,静静地躺着一个透明水袋、一包纸巾,
还有一个很不起眼的化妆包。
“这就是我全部家当了。”纪柠把那个化妆包取了出来。
化妆包徐听眠见到过好几次,在张掖时在315,每一次纪柠都是很随意的放在手边。
他的瞳孔猛地一震——
是的,他想起来了!
现在回想起来,的确是,纪柠每一次拿着这个化妆包,都是她去洗手间的前后。
徐教授觉得心脏仿佛被人揪住,下一刻,纪柠将那个化妆包给打开。
……
……
……
里面的东西,真的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东西,他在很多个地方都见过,见过它的很多很多种用途。
可纪柠却拿着那个东西,放在他的面前。
东西上,还散发着洗洁精的柠檬香和塑胶冲洗过很多遍的淡淡刺鼻味道。
“用这个东西催吐,五分钟。”
“什么痛苦都没有,就连脸都不会大。”
“很多催吐的姐妹都是用手抠或者用手按一下胃部自然吐出来,这样吐的确是会脸大,很容易就被人看出来是吐过的,她们嗓子也会哑,因为胃酸会腐蚀食道和喉咙。”
“但我们这种不会。”
纪柠惨兮兮一笑,
“是不是很反人类,可是这么说来,我们至少嗓子不会沙哑脸也不会大,牙齿也不会被腐蚀……”
她笑的是那么绝望,又想要去抓住那么点点希望。徐听眠终于控制不住要爆发的情绪,整个人一把捂住脸。
身子止不住地颤抖。
太痛了、太让人崩溃了,难道这么多年,她就一直一直,一直用这个东西,来折磨着身体吗……
大概是觉察到这东西实在是太吓人,纪柠把它放回进化妆包里,放在沙发一边,然后就站在那里,
像个做错事的小学生,怕挨训,
不敢上前。
徐听眠现在的状态很吓人,仿佛这些年来用这种方式不断折磨肉/体不是她而是他。他颤抖了好长一段时间,肉眼可见眼睛红了鼻子红了,耳朵因为情绪激动而染成血色,
牙齿咬着嘴唇,因为抖动的太剧烈了,导致有些地方都被控制不住咬破。
鲜血一滴一滴流了下来,从下巴到脖颈,
再到他穿在里面的白衬衣。
纪柠伸出手,去摸摸那沾了血的衣服。
“你不要难过,现在我真的已经好多了,之前在代课的时候,一天就两轮,而且会吃的很营养……”
徐听眠突然用拇指捏了一下眼皮,他又咬住嘴唇,控制了一下情绪,
猛地扭过头去。
对着窗边,不再看面向纪柠。
纪柠就知道会这样。
她在心里苦笑了一声,低着头,看着坐在沙发上,哭的不像是自我的徐听眠,这个男人多么风光啊,不论何时何地置身于怎样的情景,就算是那三进宫的分手、应该说是令他这辈子都无法释怀的被甩,
他会吼、会怒,会捏着她的肩膀,红着眼圈让她不要走。
都从来没彻底崩塌过。
他现在的这个模样……
接受不了吧,
肯定接受不了。
她都已经快要怪胎到进化了,可以说是比正常人都要多出来一个“器/官”……
纪柠其实挺淡然的,接受不了也好,等会儿醒悟后翻过头来骂她也罢,
她什么没受过?
早在16年,她们这种方式被曝上微博热搜,看到铺天盖地对她们这些人的谩骂,骂她们不知廉耻太恐怖了就是一群不要命的疯子时,
她就知道,这件事,注定,
没人能接受。
徐听眠侧着头,看向窗户外,雪已经不下了,天空放晴,外面苍白的大海旁,松树上落着一片片雪堆。
纪柠等着他,等着他的甩袖离去。
她想自己真的是彻底完蛋了啊,连喜欢她的人,都没办法救她。
……
“纪柠,”
徐听眠突然张了张嘴,他的眼眶还通红,声音还嘶哑,因为情绪还未平复,说出来的话,都是断断续续的。
“……”
“我们办个休学,”
“然后我去把S大的工作辞了。”
“……”
“我陪你,治病。”
作者有话要说:不要担心,肯定不会辞了的,就是老徐崩了,才这么说的......
ps:那个工具我真的琢磨了很久,敲上又删了删了又敲上的,最后还是模糊化,就是怕写的太彻底有减肥的姐妹看了后会跟着学T^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