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钱儿没什么朋友,他自幼呆在羊肠夹道里,遇见的、认识的全都是被关进这里的罪婢,那不仅不是朋友,严格来说还是需要提防戒备的敌人。
以前羊肠夹道里有人时,他捏着那半块碎瓦夜不敢寐,如今这里只剩下他一个,他又突然觉得没着没落起来。
空旷寂寥的羊肠巷,突然就收敛了所有的声响,就连那吹过的风都变得沉寂。
榆钱儿不怕死,却怕这比死还可怕的寂静。
让人快忘了自己还活着。
榆钱儿紧贴着身后的玄武石,仰着头木然的看着天上。
广阔无垠的天空,在他眼里只能看见把自己圈住的一方渺小天地,这是片连云都不愿意光顾的无人角落。
最近天气又热又干,天上已经很久不下雨了,用来装水的破瓦瓮早已经干涸,榆钱儿找遍了整个羊肠巷也只寻到不知道谁藏在角落里的小半碗水。
水放的时间已经很长了,透着顾说不上来的怪味,榆钱儿小心翼翼的捧着,他碰着早就起皮的嘴唇,只有实在渴的受不了了,才舍的去沾上一点润润唇。
一直陪着他的榆树也干的够呛,昨天刚长出来的叶子,今早就蜷缩着打着卷,之前被他咬的太厉害的地方,已经露出雪白的木芯,干裂到一碰就断。
“很长时间没下雨了。”榆钱儿哑着嗓子说,干到快要撕裂的喉咙,稍微动一动,都能感觉到冒出来的铁锈味,“蝶衣说,如果不喝水人很快就会死的。”
他伸手摸了摸那佝偻干卷的榆树叶,将自己碗里水,分给了榆树一些。
今天是蝶衣离开的第几天了哪?
一星期?半个月?还是一个月?榆钱儿已经记不清了,他就这么待在羊肠巷里,在所有人的遗忘里,日复一日,夜复一夜,无望而艰难的活着。
只是这次真的觉得自己熬不下去了。
“我想蝶衣了。”
榆钱儿蜷缩在榆树底下,玄武石热的滚烫,他身上也也烫,只是心里却冰凉的厉害,像破了个大洞,往心口里呜咽咽的灌着冷风。
“要是这里还有人就好了。”
榆钱儿瞧着天上那方湛蓝默默想,“能填饱别人的肚子似乎也挺好的,总归闭上了眼,就再不会疼了。”
闭上眼前,榆钱儿把所有的水都倒在了榆树的缝隙里。
“你继续活吧……”
“……我已经不想再熬下去了。”
榆钱儿如释重负闭上了眼,一滴快要被这热气蒸发的清泪沿着他的眼角带着他一同消失进无边黑暗。
“真的好想离开这里……”
紧靠着他的榆树突然摇晃起来,宫墙里涌进了凉风,卷积着萧条巷口席卷而来,天上的湛蓝风云突变,晴朗退去,阴云黑沉欲滴。
片刻,天上噼里啪啦的下起雨来。
豆大的雨滴砸在榆钱儿干裂渗血的嘴唇上,石子一样敲打的脸皮发痛,闭着的长睫动了动,却依旧没有醒来。
大雨骤然而下,羊肠巷外宫女们一见下雨,连忙拿起那紫玉红竹素伞,于花园中撑开一把把素伞,天女散花一般组成回廊。
王皇后喜欢赏花,更喜欢雨中赏花,为了能让王皇后能不沾滴雨的欣赏到花在雨中娇柔曼妙颜色,帝君就想到了这样一个办法,赏花听雨两不误。
王皇后在伞下慢悠悠的走着,落在油纸伞上的声音悦耳非常,路过假山时瞧见那刚开的美人牡丹被雨珠摧打破了花瓣,好生心疼。
“娇花鲜嫩,这雨却忒是无情。”
她话音一落,自有那识情解味的下人心领神会,只一个眼神,就有那宫女撑着雨伞走出去,将那园中牡丹撑伞护住。
王皇后见状满意的笑笑,“能得本宫垂怜,也算这花的福分了。”
王皇后赏玩够了,就回到寝宫歇息,反观那些给花撑伞的宫女,却只能给这些花朵一直撑伞,直到雨停。
这雨一下,就是三日。
榆钱儿溺水一样从及腿的水里呛醒,而他也泡在这混浊不堪的水里,沿着巷子慢慢飘到了铁门那里。随着他一块飘过来的,还有一些树枝泥罐,有几截树枝瞧着有些眼熟,榆钱儿看了半天,才发现是他的窝棚。
榆钱儿环顾四周,直到此时才彻底明白自己的处境。
因为羊肠巷一直没有下过这样大的雨,所以他从不知道,原来羊肠巷是没有排水沟的,平时还没觉得有什么,如今一场大雨下来,这巷子里的雨水就这么被积累下来了。
天上的雨还在下着,榆钱儿站在没过腿弯的水里,看着这一片茫茫水面,心里也跟这水一样茫然的厉害。
若是这水一直不消,他要睡在哪?
想到睡觉,他连忙站起来,赤着脚跑回窝棚去,他住的地方要比平常地方高些,所以水流并没有那么深,但是窝棚是彻底没了,还在原地待着的只有那棵已经有他手腕那么粗的榆树。
瞧见那棵榆树,榆钱儿的心突然就定下来了。
他慢慢走过去,贴着那棵榆树坐在水里。
“刚才还盼着下雨,这会真下个不停,还挺吓人的。”
榆钱儿摸摸那棵榆树,“你是不是也很害怕,没关系啊,有我陪你。”
他挪着屁股想离榆树更近一点,却被水下的碎石硌了屁股,他把手伸进榆树长出来的缝隙里想把那块石头摸出来,却怎么都差一点的样子。
榆钱儿来了脾气,他赤着脚哐哐哐的跑出去,然后又举着一截粗些的树枝回来。
从霖霖细雨到晴阳日出,那被榆树百般折磨,又在榆钱儿勤奋努力下,终于在某下明显的松动后,拔萝卜一样从那石头缝隙里撬出了一块破碎的狭长玄武石。
漆黑坚硬的质地像一把无坚不摧的长剑被榆钱儿握在手里,他仰头看着还用力挥了几下,只觉比瓦片顺手多了。
而让榆钱儿惊喜的还在后面,石头一拿出来,细密堆砌的玄武石宫墙,就露出了破绽一样的缝隙,羊肠夹道里的水沿着这条指宽的缝隙哗啦啦的流淌出去,只一会积水就消到了脚背。
榆钱儿高兴坏了,如果这石头全部打开,他不就能够出去了!
他举着树枝继续撬,可就连刚才扒出来的玄武石都用上了,那条缝隙还是纹丝未动。
榆钱儿也不失落,尽管水还在哗啦啦淌着,他就已经怕不及待的趴上去,透过石缝去看外面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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