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早饭,刘子房军长在保镖的护卫下,照旧迈着正步上班。人官做大了命就值钱,古今同理。有些观念和习俗随着时代的变迁而不断变化,有些传统却亘古不变,比如官越大保护的等级越高,好像官做得越大越没有安全感,既然生命都没有保障,却不知道为什么人人都爱做官。
军机处长把一份文件递给刘军长,刘军长展开一看,脸上显出一丝不易觉察的惊悸,脖子上的动脉血管跳了几下,随即恢复了常态。
那是一份报告:隆福楼酒店昨晚死了一名客人,客人的身份已经查明,是个RB商贾。
如果死者不是RB人,大可不必报告刘军长知情。中日是交战的双方,这几年战况对RB不利,RB鬼子也就很少派遣特务过河西侦查。有时东洋人过河西来做生意,双方都有经济利益,也允许那些东洋人在有效的范围内活动,只要不违法就行。
刘军长迅速思考了一阵,大人物都具备随即应变的能力。然后询问军机处长:“昨晚的突发事件医疗队长田中知道不?”
军机处长立正、敬礼:“报告军长,田中并不知情。”
刘军长喔了一声,然后命令勤务兵:“通知财务科长过来一下。”
财物科长进来,照旧立正,敬礼。
刘军长摆摆手:“你给医疗队长田中开一张三百元钱的救济补助,拿过来给我。”
财务科长回答了一个字:“是!”然后转过身,走出刘军长办公室,三分钟以后进来,把一份救济补助的报表交给刘军长。
机要科长闫培春手执文件夹进来,刘军长劈头问道:“有什么急需要处理的文件没有?”
闫培春迟疑了一下,刘军长过去没有这样问过机要科长。闫培春随即应变:“那我过一会儿再来。”
刘军长摆摆手让所有的人员都出去,然后命令勤务兵:“通知田中来一下。”
田中跟刘军长的交往,已经七年半时间,要说一开始还有点互不信任,这几年虽然没有互相表白,但是大家都有那么一点心照不宣的好感。不等田中履行必要的敬礼报告程序,刘军长就朝田中摆手:“这里没有别人,就免了吧。”
但是田中还是站得端正,说话也一本正经:“前几天听闫培春科长说刘军长身体不舒服,要不我替你检查一下?”
刘军长指了指沙发,让田中坐在沙发上,然后他自己也走过来跟田中并排坐在一起。
田中又站起来,说:“刘军长稍等,我去拿听诊器。”
刘军长拉得田中坐下,拿出一张救济报表交给田中,田中接过来看得明白,上面填写着三百元的生活救济。这样的救济田中过去已经领过几回。国民军对田中还是额外照顾。
田中把报表叠好,装进衣兜内。又要往起站,刘军长说:“不急。告诉你个变故,昨晚,隆福楼酒店死了一个人,据说是个RB商贾。死人还在隆福楼酒店停着,你去检验一下,把死因写一份报告。然后,委托田中队长按照RB人的习俗埋葬。一切费用由军方承担。”
岂料田中静静地坐着,显得木讷,好像死者不是他的同胞,有种事不关己的漠然。
田中说,说得非常缓慢,前些日子他去岳父家,看见岳父家来了一男一女两个RB商贾,那两个男女主要做文物赝品生意。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双方装着互不认识。后来那女的看上了鲁艺,跟鲁艺结婚。男的去河东几个月没有回来,什么时候回来的田中并不知情。田中还说:“作为医疗队长,我有责任把死者的死因查清。但是埋人我就不参与了。战争,作为交战的双方死人都很正常,战争不死人才是怪事,不过刘军长我从咱俩的私人关系考虑,告诉你个事实,昨晚死的那个人肯定是自杀,RB人秉持的是不成功则成仁的精神。”
刘军长非常吃惊,这么说来田中已经改变了初衷?据说被RB鬼子武装起来的伪军比鬼子们的正规部队还多,中国人为什么没有那种不成功则成仁的精神?
算了,许多事不宜深究。刘军长还是非常佩服田中。原来考虑田中听到同胞死亡,会暴跳如雷,会痛不欲生。想不到田中这么冷漠,这么冷静。战争,摧残的不光是人的生命,还有人的观念、人的精神。
刘军长站起来,跟田中握手。想说什么而没有开口。然后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坐在高背椅上,一副公事公办的神态:“尸检报告必须三个人以上签名。”
田中立正、敬礼,回答:“是!”向后转,正步走出刘军长办公室。回到医疗队,带上白手套、口罩,带着几个中国医生,来到隆福楼酒店,大家只是把死者翻过来看看,然后在标明“自杀”的尸检报告上签上自己的名字,一副棺材就停放在隆福楼酒店的楼下。
一切都按部就班,回到医疗队,田中非常和蔼地对中国同行说,他有点不舒服,想回家休息。
回到那幢四合小院,这里才真正属于田中的领地,田中有一间静坐的独屋,那间屋子卢秀蓉和她的一双儿女不准进入。天热,田中脱掉上衣,穿一件洁白的衬衫,独自进入那间屋子静坐,好长时间不见出来,出来时卢秀蓉惊奇地看见,他的丈夫田中洁白的衬衫上沾满血渍!
闹不清田中为什么要自残?也许他用这种方式来悼念死亡的同胞。但是他大可不必那样,田中在中国人面前可是一副谦谦君子的神态!
人都有二重性,但是不会像田中表现得这样明显。卢秀蓉帮助丈夫脱掉衫子,前胸的肌肉被十指抓破。卢秀蓉哭了,泣不成声:“田中,有什么想不开可以对我说,大可不必那样。”
田中非常和蔼地抚摸着爱妻的头,说:“现在好多了,别问为什么,我也不清楚,咱爸(田中把卢师傅叫爸)家里的那个RB男人昨晚死了,中国有句成语叫做兔死狐悲。心里憋闷。”
卢秀蓉非常吃惊,几乎是脱口而出:“会不会把咱爸牵扯进去?”
田中安慰妻子:“这倒不会。吃完饭咱们过爸爸那边走走,我还想见见我那位女同胞,RB人跟你们中国人有区别,RB人性格刚烈,用你们中国人的话说叫做残暴。”
那是盛夏的傍晚,西沟畔要比城里边凉爽,田中穿着少校的军装,谁也看不清他的内伤,一家四口来到卢师傅家里,看不见周红霞和鲁艺,卢师傅指了指隔壁院子,说两口子在那边,一整天没有看见过来。
大家都知道昨晚周宏利已经死亡,周红霞只说了一句:“周宏利是死于自杀。”看来自杀在RB很盛行,RB人想不通就自杀。周红霞说她很累,想休息一下,鲁艺当然不敢离开自己的妻子,整整一天守在那个东洋女人的身旁。那个女人不哭,也看不出有多大悲伤,只是静静地躺着。
田中进来,非常和气地对鲁艺说:“我想跟周红霞出去走走,希望先生能够答应。”
鲁艺点头,鲁艺求之不得。虽然说战争年代死人很正常,但是生命没有回头路,对待死亡不应该那样草率。鲁艺希望田中给周红霞做做工作,说老实话鲁艺有点担心有点害怕。
周红霞起床,很自然地挽起田中的胳膊。两个人就站在瓦盆窑的窑顶上,像一对情侣,夕阳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不知道他们说啥,反正说了很多,一直到天黑了很长时间,田中和周红霞才从瓦盆窑顶上下来。卢师傅早都准备好了一桌丰盛的饭菜。
周红霞一整天没有吃饭,这阵子可能饿了,端起饭碗狼吞虎咽。吃完了,抹抹嘴,说:“谢谢田中君,我想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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