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浓还未走下楼梯,就听见那中气十足的声音在指责着丹枫,说是绮罗香“浪得其名”,压根配不上外边传的名声。
她脚步一顿,偏过头去同翠翘道:“我倒是没听过,绮罗香有什么名声?”
翠翘也有些懵,想了想,方才答道:“外边说起这里,都是夸的,难不成他是觉着咱们的香料都不好?”
云浓听着那聒噪的声音便觉着烦,舔了舔齿关,勉强翻出几分耐心来,准备去同这位理论理论。
及至下楼,看清楚情形后,好不容易翻出的耐心霎时烟消云散了。
那位颐指气使的公子,她是不认得的。
然而公子身后跟着的仆从,云浓却认得,正是先前专程过来,很是“财大气粗”地由着她开价想要买走这铺子,结果被她三言两语给讥讽了一通,灰溜溜地走人的那位。
云浓一认出他,就明白过来,感情这位公子并不是眼光太高所以看不上,而是成心来找事的。
若是前者,云浓还能耐着性子同他讲一讲什么叫“各有所好”,然后将人给打发了。可若是后者,她可就没这么好说话了。
丹枫被烦得焦头烂额,但还是耐着性子在同这位公子分辩,见云浓都被惊扰得下楼来了,更觉着羞愧。她从云浓这里拿着月例,今日才正经来管铺子,可却连这么点事情都没料理好,反而招得东家亲自过来,实在是让她没脸。
“这是做什么呢?”云浓站定了,似笑非笑地看向那位公子。
这人穿了袭浅紫的袍子,单看衣料,便知道并非是寻常人家能用得起的。若论起长相,倒也算得上周正,只不过那吊儿郎当的姿态却实在是不像什么规矩人。
他看起来年纪不大,未及弱冠,想来应该是哪户富贵人家娇惯出来小公子。
这紫衣公子原本为难丹枫时可谓是理直气壮得很,颐指气使。可见着云浓之后,却不自觉地愣了愣,还是自己仆从上前来提醒了句,方才回过神来,冷哼了声:“听闻绮罗香中的香料很好,今日一看,也不过如此。”
“哦,”云浓淡淡地应了声,“公子既然看不上,那就请离开好了。”
方才他在这里挑三拣四的,丹枫也不能多说什么,只能耐着性子不断换香料,请他来挑选。云浓就没这么好脾气了,毕竟这是她的铺子,自然是由着她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你……”严琅没料到她竟然直接下了逐客令,一噎,随后又端起架子冷笑道,“这就是你们这里的待客之道?可真是让人长见识了。”
看他这模样,大有出门之后就要将此广而告之的架势。
丹枫方才有所顾忌,就是怕一个不妥,败坏了绮罗香的名声,影响到将来的生意。
可云浓却并没受他的威胁,垂下眼睫,漫不经心地抚了抚自己的衣袖,轻飘飘地说道:“是啊。”
丹枫:“……”
她方才应付那紫衣公子时,觉着对方的模样实在是欠打得很,如今见了云浓,方才知道什么叫“一山更比一山高”。
严琅是家中唯一的公子,这些年来横行霸道惯了,少有这样被噎的说不上话来的情形。原本因着云浓的相貌生出的那点好感荡然无存,一时之间也不知道究竟是走是留。
若是就这么走了,那岂不是落了下风?
可人家都将话说得这样明白,若是不走,又显得太过死皮赖脸。
严琅先前遣随从来买这铺子时,是放了大话的,说“由着对方开价”。仆从被云浓驳回之后,回去添油加醋地回禀了,严琅虽觉着意难平,但也没到要专门来闹事的地步。
只不过今日凑巧从此过,又被仆从撺掇了几句想起了先前的事情,便顺路进来找个茬。结果不巧撞到了云浓手中,找茬不成,反倒将自己置于这左右为难的境地。
眼见着他白嫩的面皮逐渐涨红,云浓带着些促狭的笑意开口道:“公子既是不想走,那咱们就将话给说开了,也不必揣着明白装糊涂。我这铺子是不会转手的,公子另寻别处就是,何必非要再来为难?”
更何况,这算是哪门子的闹事?
在云浓看来,倒像是小孩子过家家似的,也不知他家中长辈究竟是如何教导的。
云浓主动递了台阶,严琅神色一缓,但犹自嘴硬道:“我不过是没寻着想要的香料,怎么就成了为难?绮罗香名声在外,可我也不过是浪得虚名,这么多香料也没什么好的,都不及我如今用的。”
云浓眉尖一挑,走近了些,嗅了嗅他身上沾染着的浅淡香气,似笑非笑道:“敢问公子同楚家什么关系?”
严琅没料到云浓会突然这么问,懵了下,不明所以地看着她,眼中写满了疑惑。
“若是没认错,公子如今用的香料叫做‘松涧’,”云浓也没料到竟然会有这样的巧事,轻笑道,“也是巧了,这香料正是绮罗香所制。只不过因着材料有限,尽数给了楚姑娘,铺子中并没留底。”
云浓说一句,严琅的脸色就难看一分。
他方才还在嘴硬,结果方才那些话,如今都成了打在他脸上的巴掌,再看云浓的笑,也像极了无声的嘲讽。
严琅便是再怎么厚脸皮,也呆不下去了,张了张嘴却并没说出什么来,转身拂袖走人了。
翠翘在一旁看了全程,及至严琅带着仆从离开,方才忍不住道:“也不知这是哪家的公子,实在是……”
“大抵是楚家的亲眷,”云浓先前并没见过他,一时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便丢下不管了,“不必理会,他以后应当不会再来为难。”
翠翘将信将疑,毕竟单看他走时这模样,只怕是会更记仇才对。
“他若是那等心机深沉之人,便不会直愣愣地自己找上门来,毕竟有那么多手段能用,何必非要亲自动手?”云浓揣度着他的性情,懒懒地笑道,“今日之后,他只怕是要躲着绮罗香走的。”
翠翘虽仍旧不太明白,但出于对云浓的信任,还是点了点头道:“那就好。”
云浓解决了这桩事,回过头,向着丹枫嘱咐道:“若再有这样的事情,你也不必一昧忍让,哪怕是不做这桩生意也无妨。”
丹枫没想到她竟然还会顾及自己的想法,心中颇为触动,点头道:“好,多谢姑娘。”
云浓对自己人一向是宽厚好说话的,她又宽慰了丹枫两句,方才上楼去了。
其实若是想去弄清楚那紫衣公子的身份,对云浓来说倒也不算是难事,只不过并没这个必要,过了也就算了。但说来也巧,晚些时候云浓从绮罗香回家去时,竟又遇着了这人,只不过这次他身边还有一位云浓认识的。
严琅远远地就认出了云浓,一见她就想起了先前的事,就如同见着了讨债鬼一样,下意识地想躲。但还未来得及付诸行动,就被自家表兄给叫住了:“阿琅,我方才是怎么同你讲的?”
“大表兄,”严琅苦着脸,“咱们才是亲戚,你不向着我就算了,怎么胳膊肘还往外拐?”
一提起这事,严琅就觉着有冤没处诉去。
他今日出门原就是要去楚家的,结果在绮罗香耽搁了些时间,再到楚家去时就晚了。他满肚子的苦水,楚玄辰方才问了一句缘由,他就一股脑地倒了出来——只不过讲的时候必定是偏向自己的,将云浓描述成了个牙尖嘴利的刻薄姑娘。
结果自己表兄听完,非但没有安慰,反而要他来向人道歉。
严琅辩解道:“你是没见她那牙尖嘴利的模样,我半点便宜没讨着,现下还要来道歉?哪有这样的道理?”
见楚玄辰无动于衷,他又讨饶道:“大表兄,我早些时候因着从你那得来的香料,已然丢脸丢大发了,你就高抬贵手放我一马,别让我再去见她了。”
楚玄辰仍旧是八风不动的模样:“此事皆由你而起,若不是你寻衅上门,也不会有后来的事。于情于理,你都该致歉去。”
这话听起来是没什么问题,严琅先是哑了声,但又忍不住小声道:“从前有什么事,申饬两句也就算了,怎么这次倒这么认真了?”
楚玄辰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怎么,你想将先前的都挨个补上不成?”
严琅:“……”
他脸都白了,连忙摇头摆手,生怕自家表兄真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他少时有祖母惯着,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更是不把教书先生放在眼里。爹娘不敢顶撞祖母,但又觉着长此以往实在不成样子,合计之后想出个主意,将他送到了楚家的私塾去念书,由楚玄辰这个表兄盯着。
几年下来,在严琅这里,楚玄辰说话倒是比他爹娘的话还管用些。
毕竟爹娘有祖母压着,有恃无恐,可表兄却是跟那些四书五经、抄书打板子挂钩的。
云浓不远不近地站定了,看着严琅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的,忍不住笑了声,又将目光放在了他身旁的楚玄辰身上。
这也是她第一次这么正经地打量楚玄辰。
虽说是有腿疾,但看起来并不算严重,至少行走并无大碍。
若是留心观察,倒也能看出有些跛脚。可他神色从容,并不以此为羞,打眼看过去,先是会被他出众的相貌与温润如玉的气质吸引,并不会注意到这短处。
先前云浓就猜到严琅是楚家的亲眷,如今见他二人在一处,便不难猜出严琅的身份了。
严家是楚玄辰的外祖家,朝中那位严御史,便是他的舅舅。
云浓倒也听过这位严御史的名声,他在朝中直言上谏刚正不阿,可却是个惧内的,还曾因此闹出过无伤大雅的笑话来,景宁曾将此当做笑谈同她提过。
她侧过身去,摆弄着路边摊子上挂着的扇坠,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
云浓原以为见着楚玄辰与严琅只是个意外,及至他二人走到了跟前,她有些意外地回过身,目光在他二人之间绕了绕,露出个疑惑的神情:“楚公子?”
“谢姑娘,”楚玄辰颔首道,“许久不见。”
说着,他淡淡地瞥了一旁吞吞吐吐的严琅一眼。
云浓也不明所以地看向严琅。
依着严琅的本意,他从今往后都是要绕着绮罗香和云浓走的,如今又被迫找了过来,着实是丢人丢到了家。
严琅咬了咬牙,索性破罐子破摔了,顶着两人的目光道:“谢姑娘,今日之事,是我……做的不对,还请你见谅。”
就先前那情形,云浓压根没想过能捞着一句道歉,虽说心不甘情不愿的,但听起来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云浓强忍着没笑出声来,一双好看的桃花眼却弯了起来,声音中也带上些笑意,拖长了音调“哦”了声。
她这一笑,严琅就像是炸了毛的猫,可还没等发作,就又被楚玄辰一个眼神给拦了下来,很是怨念地看了回去。
他就不明白了,大表兄怎么就能偏心偏成这样?
这事能闹成这针锋相对的模样,也不是他一个人的问题,对面这姑娘明明跟他半斤八两!要不是她搓火的功力十足,他也不至于气成这模样。
楚玄辰对他这怨念的眼神熟视无睹,看向云浓:“舍弟性情冲动,给你添麻烦了。”
“无妨。”云浓对待严琅时态度称得上是恶劣,可对着楚玄辰这么个温文尔雅的人,却说不出什么过分的话来,只含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大公子不必介怀。”
云浓向来是旁人如何待她,她就如何奉还。像严琅这样上门找茬的,她会毫不留情地嘲讽回去,然而对待楚玄辰时,连语气都放轻了许多。
乍一看,倒像是个温婉的大家闺秀了。
严琅将她这“变脸”看在眼里,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深觉表兄是被她这模样给蒙蔽了,恨不得立时去苦口婆心地劝人。
然而等他看清自家表兄看向云浓的神情时,却不由得一愣。
楚玄辰是楚家的长子,年龄已是不小,可却迟迟未曾婚娶。
楚二公子早就成了亲,年前连孩子都有了,三公子的亲事也已经提上议程,长辈们为此操碎了心,可他仍旧不见着急。
虽说楚玄辰有腿疾在身,可楚家公子个个芝兰玉树,尤其是新帝即位后,想要同楚家结亲的人更是不在少数。甚至连淮文郡主都曾隐晦地同楚家长辈提过,有同大公子结亲之意,可却被楚玄辰以“不想耽搁旁人”给婉拒了。
严琅早两年还曾经调侃过,问他到底喜欢怎么样的姑娘,楚玄辰笑而不答,反而给以太闲为由给严琅添了功课。
这么些年,严琅就没见过表兄喜欢过哪位,甚至一度怀疑过他是不是有龙阳之好……直到如今,发现了他看云浓的神情,不再是对旁的姑娘那种客套的笑,几乎称得上是温柔了。
严琅被这发现吓了一跳,随即又不知是该哭该笑——明明京中这么多闺秀,表兄怎么会喜欢上这样的姑娘?
云浓并不知严琅在想什么,只是觉着他这哭笑不得的神情有趣得很,抿唇压下了笑意。
“再有,”楚玄辰想了想,又道,“有劳姑娘专程制了‘松涧’,我很喜欢。”
云浓回过神来,了然道:“有材料在,也费不了什么功夫,大公子不必客气。”
先前楚子瑜托她制香料时,并没说是要做什么,云浓当时还觉着奇怪,明明楚子瑜惯用的是一味叫做‘绾兰’的香料,怎么又大费周折地要松涧?现在倒是明白过来,楚子瑜是要这香料送给兄长。
而严琅的香料,应当是从楚玄辰那里得来的。
严琅显然也想起此事来,然而他心情复杂得很,也没工夫再去跟云浓置气,震惊之后,就开始忧心忡忡地琢磨起来——
以楚家如今的家世,能允准长子娶这么个商户吗?
他虽不怎么喜欢云浓,可难为表兄居然能喜欢个姑娘,怎么样都比先前他担忧的龙阳之好要好。
无论是楚玄辰还是云浓,都不知道严琅在想如此久远的事情,两人实在称不上相熟,闲聊两句客套话之后便没话说了。
楚玄辰也没久留,同云浓道了别,便要离开了。
然而严琅并没反应过来,还是被小厮提醒了句,方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目光复杂地看了云浓一眼,随后跟了上去。
他斟酌着措辞,小心翼翼地问了句:“表兄早就认得方才那位姑娘?”
严琅自以为掩饰得算好,可楚玄辰教导他这么长时间,只一看,便知道他打的什么心思。但楚玄辰并没申饬他,想了想后,低声叹道:“是啊。”
严琅被他这口气叹得肝颤,见他不似生气的模样,才又追问道:“既是如此,那你还有什么顾虑?”
见楚玄辰不答,严琅又颇为热心地劝道:“表兄别的事情上活得明白,怎么在这事上犹豫不决?既是遇着喜欢的姑娘,就该赶紧剖白心意才对,若是拖下去,说不准就晚了。”
他此时俨然已经彻底抛开对云浓的成见,只想凑热闹了。
楚玄辰仍旧没说话,神情也渐渐地冷了下来。
严琅还以为他是先前没喜欢过人,所以在感情这事上一窍不通,不知道如何下手,便开始兴致勃勃地给他出主意。
“你懂得倒是多,”楚玄辰打断了他,微微一笑,“是从何处学来的?”
严琅见着这熟悉的笑,随即炸了毛,忙不迭地闭了嘴,生怕表兄又要给自己加功课。
“这些事与你无关,也不要向任何人提起。”楚玄辰嘱咐道。
“好,我不说。”严琅先是应了下来,可又忍不住小声道,“可你要想明白啊,现在不下手,将来再后悔可就晚了。”
楚玄辰垂下眼,低声自语道:“早就晚了。”
他没再给严琅多嘴的机会,在他肩上按了按:“你年纪也不算小,该做些正经事了,别再斗鸡走狗胡作非为,不然我就回了姨父姨母,让你还跟在我身边。”
这话比什么都管用,严琅立时没了凑热闹的心思,站直了身体:“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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