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语二人是客,坐凉板沙发,满家母子是主,坐矮凳。
沙发旁边的四方桌上,摆一个十来寸的长虹牌小彩电。
顾来递上喜烟喜糖,郑重邀请二人下周二前去吃酒。满叔板着脸看不出喜乐。
到是满婆,接过烟,乐呵呵的又将周语称赞一番:
“二娃,你找的媳妇可真是俊!配你配得起!”
顾来嗯一声。
满婆将吊扇开到最大,在热水里放了几片薄荷,招呼二人喝。顾来端一下,烫手。向满婆借一只盆,从水缸里舀了半盆水,将搪瓷盅放水里冰镇着。
凉了一会儿,才拿给周语喝。
满婆称赞顾来:“阿来对自己婆娘好仔细哈。”
满叔冷笑一声:“在家怕是还要洗裤衩奶罩!”
他母亲嗔他:“你懂个屁!男人不该对自己婆娘好?”
满叔从鼻孔里喷出烟,阴阳怪气的笑,“狗屁!”将身子扭到一边,凳子刮出极大动静,以示看不顺眼。
周语捧着搪瓷盅,对他人的话充耳不闻。水温入口刚好,薄荷清凉解暑,她喝了几口又递给顾来。
顾来接过,一口气喝光。
头顶风扇呼呼的刮,刚才的暑气驱走大半。
满婆又从屋里捧一把粘糊且不知年月的糖,放在二人面前。笑盈盈的向顾来炫耀,“二娃,下个月你也该来我家,来吃你满叔的喜酒!你满叔是驼背,造孽啊,四十好几了才找到婆娘……别傻坐着,吃糖吃糖。”后一句是对周语说的。
周语笑着应一声。
满婆手上沾了糖,在衣摆上擦几下,一边与顾来闲话家常。
顾来不会接话,大部分时间发愣,偶尔点个头,真到被人指名点姓发问了,才低低嗯一声。。
他们聊天,周语无事出门走走。满婆的声音犹在身后:“这下好了,上个月送来一个,贵是贵了点,但婆娘总算是有了嘛,有婆娘了就有毛儿,有了毛儿,我老太婆哪天就算蹬腿去了心里也放心。”
……
院子边上有个锅盖接收器,底下是一块水田,鸭子嘎嘎叫了几声,一群鸡仔子在谷堆里刨。
几只蜜蜂飞绕在半空,周语抬头,见左边的土墙上,挂着一个巨大的蜂箱,蜜蜂成群结队,进进出出。
蜂箱另一头,周语又看到那扇洞黑的窗户,没有一丝光。
她走上去,还没靠近,铁链声哗哗的响得急促。周语看不清里面,但她知道里面能清楚的看到自己。
周语对着窗户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屋里果然不再有声响。
周语试探着伸手推了推窗户,竟没锁。没了玻璃反光,站在窗户里的人顿时出现在周语眼前。
是一个年轻女人!
二十来岁,蓬头垢面,神情仓惶。穿一件破烂肮脏的男士汗衫,赤着双脚和下.体。
手臂和脖子上尽是伤痕,一条条,一片片,触目惊心,有棍痕,有鞭痕。伤口已经腐烂。
脚踝上锁了一条手腕粗的铁链,一动,便哗哗的响。
一条烂棉絮丢在角落,屋里没有任何家具。整个屋子散发着浓郁的霉味和屎尿腥臭。令人作呕。
周语快速平复内心的震撼,小声问:“你家住哪?”
里面的女人不回答,只是颠来倒去的骂人,骂周语,骂这里所有人。地方话,语速快,毫无逻辑。仿佛果真如满家人所说,是个疯子。
一开始她还能控制情绪,低声咒骂,到了最后激动起来,竟仓惶大哭,神情越发急躁惊恐,双手抓着铁条奋力摇晃。
白狗激动,高声叫了两下。
中年男人的声音从堂屋传来,“妈,那疯婆娘的窗户关没关?”
老人的声音:“哎哟!刚才送了饭就忘了关。”
男人一拍大腿,紧跟着,脚步声响起,白狗率先窜了出来。
时不待人,周语低声命令:“你把头伸过来。”
窗里的女人并不理会,对周语又笑又骂,一口口朝她吐口水。
门口闪现一双赤脚,满叔疾步走来,厉声喝到:“莫靠近那个疯婆娘,她伤了人我是不管的!”
满婆随后,小跑而至,大声冲周语喊:“妹儿你快过来,当心她抓头发呐!”
顾来也跑出来,神情紧张,喊一声:“周语!”
众人走近,周语指着窗里女人:“她真是疯子?”
“不是疯子锁她做什么,妹儿你别管了,”满婆急道,走过去拉周语,“走吧,可别靠得太近。”
女人见众人都来了,咒骂越发狂躁骇人,声嘶力竭的叫嚣,并用铁链敲击地面。
满叔大喝一声:“还不闭嘴老子今天R.不死你!”
那女人吓得浑身一哆嗦,老实下来。
众人一道回屋。走了两步,周语突然调转身,从窗里探进半个身子,小声对她喊了两个字。
瞬间,窗里的女人目光大变,就像深海里的溺水者见到漂浮的木板,急切而孤注一掷。
她猛的伸手,紧紧拽住周语的头发,嘴里大声喊着,说起普通话:“你是谁!你是谁!别走!你是来救我的?你快救我出去!”
身后三人齐声喊:“放手!”
大把头发被对方用尽全力拽在手里,周语低着头,只觉得头皮欲裂。她突然倾身,反手向上,也一把抓住那女人的头发。女人吃痛,嗷嗷乱叫,却并不松手。
满家母子和顾来三两步跨上前帮忙,满婆厉声重喝,满叔抄起墙边的木棍往女人身上劈头盖脸一通毒打。
满叔虽然残疾矮小,毕竟是男人,力气大。一棍连着一棍敲在女人头上背上,发出一声声闷响,夹杂着女人的惨叫声,周语头皮发麻。
女人痛得哀嚎连声,却不肯轻易放弃唯一的救命稻草,硬撑着受了十来棍才松手。她刚一松懈便倒地不支,躺在一堆污秽中,一动不动,嘴里发出呜呜的哭声。
顾来赶紧拉开周语。
满婆再骂了女人几句,锁上窗便来看周语的伤势。好在只是被抓掉一些头发,脖子上抓住几道血痕,并无大碍。
她严声责怪周语:“让你别靠近,那疯婆娘狂起来,逮谁都是又抓又咬!”
周语用左手揉头,她的右手从刚才起便一直放在衣服荷包里,手上缠满头发。
顾来瞥周语一眼。
周语说:“给你们添麻烦了。”
满婆说:“麻烦倒没有,就是你自己吃苦,你看看,好好的头发,给抓成什么样了……”伸出枯槁的手,替周语理了两下。
老人还想说什么,她儿子打断她:“妈的活该!”满婆瞪儿子一眼,满叔又指着那疯子女人的方向气呼呼的骂,“老子今天不宰了她!”
他佝偻着,满脸横肉,面部因愤慨而狰狞。
周语没再说话,脑中画面挥之不去,还有那女人绝望的哀求和嚎叫,过了很久,仍在她耳边萦绕。
满婆留二人吃饭,顾来推辞,带着周语离开。白狗倒是通人性,跑在前面,将二人送出很远。
周语回头,白狗摇尾站在田坎尽头,它身后的一片葱翠的竹林。青白色的炊烟从林间农家冉冉升起,祥和,宁静。
顾来一言不发走在前面,走得很快。
周语加快步子跟上,喊他:“喂,你慢点!”草帽磨蹭到头皮上的伤,隐隐作痛。她摘下帽子扇了扇,嘀咕一句,“抽什么风?”
顾来这才慢下来,再走了几步,突然转身盯着周语,“你为什么这么做?”
周语一愣,解释道:“她动作快,我没留神,让她抓住了。”
“你不是没留神,”他瞪着她,逐字逐句的下了结论,“你故意让她抓到。”
周语以指作梳撩一下头发,又掉下几根来。她淡淡的说:“我受虐体?”
顾来不受糊弄,蹙着眉对她上下审视。
安静几秒,顾来问:“你认识她?”
“不认识。”
“你那时喊她名字。”
那时周语小声对她喊,陈佳。那女人听到有人认识自己,这才发起狂来。
周语怔一下,突然想起折包装纸时,那篇杂志上的寻人启事顾来也看过,显然他也认出来了。
顾来来回走几步,匆匆回头对上她:“周语,别管闲事!”
周语嗤笑:“我自身难保,还管别人?”
顾来怔一下,浓眉紧锁,也不再兜圈,指着她衣服下摆,“你兜里是什么?”
周语睨他一眼,语气清冷:“怎么,驼背家里丢了东西么?”
顾来不好糊弄,面无表情,直直的看着她:“你从那女人身上拿了什么?”
周语说:“没什么。”
“你放在包里,我看见了。”
“眼尖挺啊。”
太阳毒辣,她走到旁边树荫下,摇着帽子歇脚。顾来跟过去,目光与她的荷包寸步不离。
双方僵持半晌,周语突然抬头,拍一下荷包:“想看?”
“不想。”
他的回答让周语意外。
顿了顿,顾来说,“你扔掉吧。”
那意思是说,你自觉的自行处理吧。
周语望一回天,右手慢慢腾腾伸进荷包里,掏出来一根东西,捏在指尖。
顾来一怔------青葱玉指尖,捻着几颗草根,草已经枯萎,草身有明显的折痕。
是几天前他送她的草戒指。
顾来伫立许久,喃喃的问:“是她抢去了?”
周语啊一声。
顾来有一瞬的沉默,随后带着歉意:“抢了我再编就是,不用去抢嘛,刚才很危险。”
周语冷哼一声,面无表情信手一弹,枯草射进旁边的溪中,顷刻冲进激流漩涡里,不见踪影。
顾来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周语有些赌气,走在前面。顾来叫她几次,她都不答应。
尽管心里觉得莫名,但她忍不住要使这性子,矫情起来。
“周语!”他伸手拉她,压着声音哄着。
周语甩开顾来的手,还是站住了,没好气的睨他一眼,“干嘛?”
那个被锁在满家的女人是何来历,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
她和周语一样,是被人贩子拐来,卖给满驼背当老婆。九曲水库里的人太穷,没钱娶妻,从贩子手里买老婆已成习俗。顾来同情她们,但周语也是买来的,他没资格,也没能力去讨伐和改变。
周语不知深浅,他怕她盲目帮忙,被卷其中。这事牵连太广,太敏感,上至政.府下至村民。
他怕周语因此成为众的之矢。
周语沉默。顾来更不知如何解释。站立片刻,从裤兜里摸出一个闪闪发光的玩意儿,缓缓套进周语无名指上。
是一枚戒指,铂金的,尖端有一颗肉眼几乎看不见的钻石。
但该有的闪烁仍是有的,直闪到周语心里。
她阴暗的内心,就像遇到那天的日出,哗啦啦,亮了一大片。
“钻戒啊,”周语伸直手臂,翻覆照了几下,得了便宜还卖乖,“其实草戒指挺好的啊,没必要买钻戒。”
换一个稍稍有点情商的男人,这时候该借钻石的寓意柔情蜜意的说一些海誓山盟了。
但顾来那时说:“这个不会烂。”
周语长得白,手指修长,这种普通样式的戒指,她戴着也挺好看。
手放他眼前晃了晃,她漫不经心:“多少钱啊?”
那男人一本正经的说:“很贵。”
周语没忍住,乐一下,“很贵是多少?”
顾来说:“四千八百五十。”
连零头都记得清楚!
周语收住笑盯着他,轻飘飘的说一句:“这回真下了血本,这儿痛不痛?”手摁在他心口上,调侃道:“我摸摸。”
掌心下的跳动逐渐提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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