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宜春亭(上)
一场新雨在夜里停住,早晨,红日破晓而出。
见到丽日青天,昨日还担心这骤然而至的阴雨会破坏宜春亭会的京城贵人们,心情也倏而欢畅起来。
承光苑内的宜春亭位于鹭云山南麓,依山傍泽。工匠在此栽下无数名贵花木,又凿引山泉环绕期间,园林山景相谐成趣,又是一处胜地。每年四月初,宜春亭四周繁花簇锦,皇家便会驾临赏春,并邀京中百官和贵胄来此同乐。京中风气开明,女眷出行不禁,每逢此会,各家仕女亦是盛装云集,宜春亭会由此驰名,成为京中数一数二的盛会。
天还没亮,阿四就被阿泉拖了起来,丢给他一套新衣,要他穿戴整齐,随王瓒去承光苑。他答应着,待睡眼惺忪地穿好衣服进到王瓒房里,却见他早已收拾好了。
阿四看到王瓒,愣了愣。只见他身着一件纁色锦袍,晨光下,柔泽淡红,金线绣作的纹饰点缀其间,配上中衣雪白的领口,愈加衬得面若白玉。
阿四有些发怔,他到京中也有几月,曾见识过好些整日脂粉不离手的贵族男子,像女子一样,将脸上涂得白白的,以此为傲。初见时,阿四惊讶得几乎不敢相信,觉得又新奇又滑稽,王瓒却鄙夷地说他见闻寡陋,不识玉人临风之美。
“既如此为美,你怎不敷粉?”阿四反驳。
那时,王瓒“嘁“一声,头高高扬起:“我岂用得着敷粉。”
如今乍一看来,这王瓒竟真是不用敷粉也比那些男子更似玉人。
“愣什么?”王瓒发现了定立一旁的阿四,出声道。
阿四回神,咧嘴一笑,走上前去:“君侯都穿戴好了。”
王瓒没好气地瞥他一眼:“幸好我还有人,若等你来,今日便不必出去了。”
听到这话,旁边两名侍立的婢女轻笑起来。
阿四看看她们,又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突然想起这还是自己两年来头一回有新衣穿。
“走了。”王瓒不再磨蹭,拂拂袖口,潇洒地走出门去。
经过一场雨水,承光苑中的山林水泽如同被洗过一般,焕然明亮。
贵族们的车马熙熙攘攘,将大道塞得满满的,皇宫中甚至派出了羽林卫士,在承光苑的大小路口维持秩序。
王瓒乘车,阿四和阿泉一众仆役骑马,跟着人潮一路到了鹭云山下。王瓒下车,一边稍稍整理衣饰一边望望园中,少顷,吩咐阿泉等人在外看守车马,让阿四随自己入内。
驳色青石铺就的道路很是平缓,两旁绿影芳菲,隔着花木的枝叶,远远便可望见修建在一处竦峙山石上的宜春亭,朱柱画梁,飞檐欲舞。一路尽是衣冠华美的京中贵族,远处阵阵管弦之声悠然传来,和着琅琅人声,颇为热闹。
王瓒自幼长在京中,交游甚广,一路上,不停地有人过来同他见礼谈笑。
“那女子姓姚?”与一个王瓒称作“姚尚书”的中年人见过礼后,阿四看到了那日蹴鞠场边上遇到的那名女子。她今日穿戴得甚为隆重,云鬓危叠,簪花饰玉,行礼时以纨扇遮面,端庄矜持。
“嗯。”王瓒正微笑着与人颔首致礼,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君侯可觉得她像阿姊?”阿四兴奋地说。
王瓒终于回头瞥他,笑脸下,眼中满是不耐烦:“天下又不只姚馥之一人姓姚。”
阿四瞪他一眼,噤声不语。心里却觉得那女子与阿姊有两三分相像,又姓姚,必有渊源。思索着,不禁又往姚尚书那边多瞅几眼。那女子跟在姚尚书身后,正与人含笑见礼。
阿姊即便不着盛装,也比她好看呢……阿四心想。
宜春亭下的园中热闹非凡,各式花卉争相斗艳,将整个山坡装点得如仙境一般。绿柳奇树,流水蜿蜒,贵族穿行其间,品评谈笑。
姚嫣跟在母亲身边,虚扶着她的手臂,缓步行走。不时有人过来,向走在前面的姚征见礼,看到姚嫣,皆面露惊叹之色,无不称赞姚征有个出众的女儿。
姚征与郑氏自然欢喜,却思及姚嫣到底是未出阁的女子,让她到花园的另一侧与仕女们相聚。
“今日光景难得,阿嫣想与母亲散步呢。”姚嫣笑道,甜美的语声中略带娇嗔。
郑氏舒心地笑,抚抚她的手,看看姚征。
姚征暗叹一口气,亦不再提。
没走多久,忽然,一阵乐声飘扬传来,园中的人声忽而热烈。他们望去,只见花园的一头,龙盖华旗幢幢飞扬,成列的宫人奉香持扇,款款走来。
待他们近前,姚嫣一眼望见了华盖下的皇帝。
只见他相当年轻,头戴玉冠,身着方心曲领燕服,踱步间,衣袂扬扬,竟是一派飘然绝世之姿。
姚嫣有些愣怔。
“还不快跪下!”姚征低斥的声音忽然传来。
姚嫣回神,这才发觉园中之人已跪下一片,忙伏身。
园中一片颂吉之声。皇帝似兴致不错,面带微笑,教众人免礼起身,带着身后的广陵长公主一路上了宜春亭。
宜春亭修建在一处五六丈高的巨石之上,以奇巧闻名。它的底下并无土基,完全靠楔入山体的木料和下面的巨石稳固,亭内雕饰繁复,亭檐修长上翘,远远望去,如一只展翅欲飞的大鸟立于巨石之上。
亭中早已设下茵席香炉,皇帝面南坐下,望向亭外。太后不喜热闹,皇帝也并未带什么人来,身边只有王宓陪伴在侧。不过,亭下的众臣贵胄倒是齐全,除了大司马,三公九卿皆已到场,更不必说其余大小贵族朝臣。一眼望去,丽日春光,树荫花影中,冠盖巍巍,华服艳艳,皇帝心中不禁旷然神怡。
未几,随侍的宦官前来禀报,说园中众臣欲前来拜见,请示皇帝意下。
皇帝看看亭下,道:“今日游苑,请丞相及御史大夫上来一见即可,其余人等便不必繁琐了。”
宦官应诺退下。
皇帝转头,伸手到几案上端起茶盏,抬眼,瞥见王宓正望着亭下,目光流连。
“今日羽林须担任守卫,他如何来得。”皇帝淡声道。
王宓一愣,回过头来,触到皇帝揶揄的目光,脸上忽而蹿红。她心中一阵羞窘,嘴上却不肯承认,将纨扇轻摇:“皇兄说哪个他?”
皇帝淡笑,垂眸轻抿一口茶:“阿宓,有的事,可遇不可求,”
王宓讶然,觉得他话里有话。
正要再问,亭下传来一阵脚步声,丞相和御史大夫各领家眷上来了。皇帝放下茶盏,却不再与她说话。
日头已经挂在了当空,晨早稍嫌泥泞的道路平坦了许多。
皇帝亲临,众臣云集,负责警戒的羽林军压力不小。虽这般集会每年都有,顾昀仍不敢掉以轻心,他亲自在道路上巡视一番,又到通往宜春亭的各处宫门道口查看。
时辰已过隅中,道路上仍有些贵人的车马陆续赶来。顾昀挨处查看当值羽林郎的问对笔录,当他走到离建章宫不远的一处阙楼下检视时,突然在名录上发现了姚虔的名字。
“此人何时来的?”他问。
羽林郎看看上面所记,答道:“约二刻前。”
顾昀颔首,叮嘱他仔细查对,随即上马离去。
他一路巡视,安排手下严加维护,骑马随着车流走到了鹭云山下。一块辟出的开阔地上,已停着许多车马,不少刚赶到的贵族正在下车,跟来的仆从一番忙碌,上前搀扶。顾昀走过去,好些人都认得他,纷纷与他行礼。
顾昀在马上颔首虚应,走了一圈,却无所收获。他朝四周望了望,正打算继续回去检视。这时,身后传来几声大笑,他回头,见正往宜春亭去人流中,两名士人正开怀畅谈。
顾昀目光掠过,忽然,一抹身影落入眼中。心中似被什么一触,他猛然勒住缰绳。
宜春亭下,乐官琴瑟合鸣,宫伎缓声而歌,乐音袅袅。
礼拜过皇帝之后,游苑便正式开始。
园中有山上引下的潺潺曲水,宫侍们早已在水畔各处铺好了茵席,贵族们一番揖让,选文采风流卓著之人到席间坐下。
一只盛满美酒的漆觞被宫侍置于上游,在众人的笑语和注视中,顺着流水缓缓漂下。水流清波漓漓,载着漆觞,未几,在一处微曲的地方停住。
观望众人一阵欢笑,离漆觞最近的一名大夫笑着将漆觞从水中取出,站起身来。他思索片刻,即兴吟了一首五言诗,词句平平,却也算通顺。众人叫好,大夫一揖谢过,复将漆觞置于水中。
漆觞再度顺流而下,清水淙淙,不时有岸边落下的花瓣飘入,被水流卷在漆觞四周。未几,水中忽而起了漩,漆觞打转不前。
众人望去,见漆觞所对的正是虞阳侯王瓒,再度哗然。王瓒面上带着从容的笑意,取出漆觞,款款起身。他才貌并重,素有美名,今日站在花间水畔,更衬得风姿卓著,还未开口,众人已觉心神怡然。
“虞阳侯今日甚美呢。”不远一处长桥上,姚嫣与李氏姊妹等一众仕女又聚到了一处,李琼将纨扇轻掩,在她耳边含羞地说道。
姚嫣微微颔首,心中也为王瓒神采赞叹,少顷,却仍将目光往四周望去。她站在这里,可将盛况看得清清楚楚。除了宜春亭上的人,园中士族齐聚,该是都在这里了,她看了许久,却仍不见那人。
他不会来么……姚嫣心中透着一股失望,神色微黯。
王瓒身后,阿四闷闷地站在边上,看着他含笑举觞,嗓音悠远地娓娓吟诗。
他不懂诗赋,不知王瓒的那些诗句何意,不过,却看得出大约不错,因为在场众人无不将目光聚在他身上,面露赞赏之色。
“虞阳侯果然文赋通达……”旁边,一个细气的声音伴着淡淡的脂粉香气传来。
阿四回头看去,见是与王瓒比邻而坐的那个肥胖的太常卿带来的从人。
他身量与阿四相当,却生得苗条,所着的衣物也比自己上乘许多,漂亮的脸上敷着细致的白粉,唇上点脂。
那人正笑意盈盈地与旁边同样打扮的两人说话,发觉阿四在看,忽然将目光投来。
阿四立即转过脸去,心中一阵不自然。
不久,只听众人一阵盛赞之声,比刚才那大夫要响亮许多。王瓒吟完了诗,向众人长揖一礼。
阿四看到他眼中得意的光芒,努努嘴,目光漫漫地朝四周望去。
忽然,他看到远处的人群外,几人正走过来,其中一抹倩影,步态甚为眼熟。
阿四一怔,眨眨眼再看,却被人群挡住了视线。心中涌起一阵激动,他看看正与旁人谈笑阔论的王瓒,转身挤出人群,跑了出去。
漆觞刚再度停到一名士人面前时,人群却忽然起了一阵骚动。
姚嫣望去,发觉众人似乎不是看曲水流觞,目光却是朝另一个方向投去,不少人面带惊异之色。她顺着看去,亦是愣住。
丽日融融,那人的身姿修长伟丽,面若皎月;柔风习习,他潇洒缓步行来,衣袂临风,宛如仙人谪落凡尘。
“那可是明珠公子谢臻!”有人笑赞道。此言一出,众女纷纷明白过来,望着那边,笑语间,眼波盈盈而热烈。
姚嫣心口正撞,正欲寻路下桥,却忽然望见与谢臻同来的还有两人,目光忽而凝住。
谢臻面上的笑意温文而炫目,正与身旁一名清俊的中年男子边走边说着话——不是别人,正是姚嫣的四叔姚虔。
跟在他们身后的,却还有一名女子。她衣饰素雅,缓步如莲,待稍近前,只见其容颜美丽,素质参红,恰如画中之人。
众人中隐隐再起了一阵赞叹之声。
姚嫣定定地望着她。
“那女子却是何人?”有人疑惑的问道,语气轻柔,或羡或妒。
姚嫣听着她们说话,心中却再无先前欣喜。
“阿嫣……”旁边,李珠的声音传来。姚嫣回头,只见她神色半是惊喜半是诧异:“那不是馥之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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