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宜春亭(下)
姚嫣想微笑,却觉得唇角弯得有些生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转头再望去,只见在场的士人中,竟有不少人识得姚虔,纷纷上前与他见礼。
姚虔面带微笑,文质彬彬地与众人相见,并介绍身边的谢臻。听说这名耀眼的男子就是闻名天下的“东洲明珠”,园中众人一片哗然,争相观望。
谢臻正当年轻,玉面漆目,身形修长,风采翩翩;而姚虔虽年有四十,却长相清俊,身姿岸然。再加上跟随在他们身后那绝色出尘的佳人,三人站在一处,宛如仙人之列,园中的鲜花美景亦黯然失色。
“阿姊!”阿四早已认出了馥之,一心要上前相见,面前的人群却愈加拥挤,他如何使劲也推挤不开,个头又不足,只能不停地跳脚,朝那边大喊:“阿姊!”
人群喧闹,他的声音一下被埋没下去。馥之没有听到,随着前面二人走过去,虽受众人瞩目,她却无一丝局促之态,步履缓缓,裳裙间衣带飘飘。
当他们走到溪水畔,有人提议,不如请姚虔和谢臻加入流觞之乐,此言一出,众人纷纷赞同。姚虔和谢臻推拒不得,只好承情。
宫侍忙往水畔加茵席,二人正待坐下,却有宦官前来,说皇帝传旨,要见博士姚虔一行。
众人皆诧异,又是一阵议论。姚虔亦是讶然,与看看谢臻和馥之,片刻却含笑,向众人揖礼致歉,领着谢臻和馥之随宦官离开了。
花径在园中蜿蜒铺开,三人随引路的宦官来到宜春亭下,待禀报过后,他们登阶上去。
亭内,宫人侍立,香烟袅袅,琉璃案上花果珍馐堆砌精致。馥之稍稍抬眼望去,只见几案后,一名年轻男子端坐着,衣饰高贵,气势不凡;下首处的却是一位宫装丽人,手持一把华美的纨扇,静静地觑着他们。
姚虔三人上前叩拜,皇帝语气温和地让他们起身。
看到姚虔仪表堂堂,皇帝微笑:“卿才学过人,朕久闻矣。不知此番来京,一路顺畅否?”
姚虔一揖,道:“虔感陛下之德,并无不顺。”
皇帝颔首,让宫人在下首设席,给姚虔赐座。
姚虔谢过,入席坐下。
皇帝看着他,似有感怀,缓缓道:“卿门乃天朝之功臣。想高祖之时,姚公效鼎力而助天朝立国,贤德昭昭,朝廷深念矣。如今朕方即位,处事浅薄,众卿还须扶持为盼。”
姚虔知晓其意,面色平静,在座上一礼:“虔敬诺。”
皇帝莞尔,望向与姚虔同来的两人,目光落在谢臻身上,微微惊诧,问姚虔:“这是何人?”
谢臻从容上前,拜礼道:“颍川谢臻,见过陛下。”
皇帝看着谢臻,目光在他的脸上微微流转,片刻,笑道:“无怪乎‘东洲明珠’闻名天下,如今一见,果不虚言。”
一旁的王宓亦打量着谢臻,心中也不禁赞叹。她自幼生长在京都,皇宫内外,什么样的美人不曾见过。可如今见到这谢臻,她却还是觉得眼前一亮。
王宓心中咀嚼着“东洲明珠”几个字,愈发觉得贴切,片刻,却忽然又想到别的什么,目光移向亭外。
“听说卿诗赋亦是了得,稍后不若与众卿曲水流觞一会。”皇帝饶有兴趣地道。
谢臻淡唇含淡笑,一礼:“臻敬诺。”
皇帝莞尔,又将眼睛看向馥之,目光微微停顿,少顷,略带玩笑地向姚虔道:“卿身边尽是玉人。”
姚虔亦微笑,答道:“此乃臣的侄女姚馥之。”
“哦?”皇帝闻言,看看馥之,略一思索,道:“朕闻卿收养了兄长姚陵遗孤,可就是此女?”
听到皇帝对姚氏和自己竟这般了解,姚虔心中诧异。他面上却平静,回答:“正是。”
皇帝颔首,却再看馥之,目光不知意蕴。
馥之不大喜欢被人这般打量,却不能躲避,心中轻叹,当初不该答应叔父陪他来……她不自觉地将眼睛微微转开,却发觉谢臻的视线正投来。他看着馥之,唇边带着一抹淡淡的笑。
“姚陵?”只听王宓好奇地问皇帝:“可就是当年那风靡一时的名士姚陵姚伯孝?”
皇帝浅笑。
王宓转头望向馥之,移步走到她面前,一双妙目将她仔细地看。片刻,笑道:“皇兄可记得,姑母曾说姚陵风采绝世,无人可及。我曾不信,如今观之,再不疑此言文饰。”
一番品评的话语带着些稚气,皇帝笑笑,环伺宫人亦抿起唇。
馥之素知父亲名声不俗,如今听王宓提起,淡淡莞尔:“殿下过誉。”
她的嗓音清澈,王宓觉得甚是好听,唇边又多了几分笑意。这时,她忽然瞥见亭下有人走来,神色一喜,对皇帝说:“武威侯来了。”
话音刚落,亭下的宦官已上来通报。
“哦?”皇帝一讶,目光瞥过谢臻,唇角微扬,对宦官颔首:“让他上来。”
乍听到“武威侯”三个字,馥之愣了愣,亦转头看去。只听一阵窸窣的脚步声传来,似带着急切,未几,一人出现在亭前——身形颀长,面色黝黑,正是顾昀。
两人目光倏而相遇。
顾昀看到馥之,目光稍滞,却转向皇帝,上前向他一礼:“陛下。”
皇帝含笑,道:“武威侯今日辛苦,不知苑中现下如何?”
顾昀道:“承光苑内羽林皆已集结,至今并无疵漏。”
皇帝点头。
他的声音清朗,与那时在塞外别无二致。馥之听着,心中隐有些莫名的感受,只觉人间际遇奇妙。
“武威侯。”这时,王宓笑吟吟地走上前来,引他看向谢臻:“此乃颍川谢公子。”
顾昀微诧。
“谢臻见过武威侯。”谢臻缓缓一揖。
顾昀看着他,甫一照面,便已明白此人是谁。他即还礼:“幸会。”
众人见这曾被卫儃并誉为珠玉的二人并立一处,无不面露欣赏之色。谢臻俊美自不必说,顾昀虽从武,却自有一番不输谢臻的英姿飒爽之气,并视之下,亦不愧其当年美名。
看了好一会,王宓举扇向顾昀一笑,兴致勃勃地对皇帝说:“皇兄,再迟,曲水流觞可就完毕了。”
皇帝望望园中,笑而颔首,对姚虔道:“卿远道而来,不若加入这园中盛会,亦是一乐。”
“丞陛下美意。”姚虔道,领谢臻和馥之再拜,随宦官离开。
走下石阶的时候,馥之感觉有目光投来,回眸,见正是顾昀看着自己。
她微怔,抿唇致意,转头随姚虔一行朝亭下走去。
园中,曲水流觞一过一轮,众人正欢,忽见姚虔等人回到,愈加热闹。
姚虔和谢臻与众人一番礼让,坐到宫侍方才新设的席上。漆觞被重新置于上游,盛满美酒放入水中,再度顺流缓缓而下。溪水长而曲折,漆觞亦不负众望,三轮之中,姚虔和谢臻分别中觞。
姚虔云游多年,自有满怀逸志,即兴作诗,清丽的辞藻中,另有一番超凡脱俗之气。众人细品,只觉颇有仙风道骨之感,纷纷交口称赞,对他敬意更甚。
谢臻自幼工于诗赋,文章早有盛名。他微笑站起,立于水边,身姿皎皎,声音悠扬。园中众人静观倾听,竟鸦雀无声。
“今年的宜春亭会,只怕世人要争相传诵。”宜春亭上,王宓站在檐下,向皇帝巧笑。
皇帝笑而不语,看看一旁的顾昀。他静立着,双目望向园中,却不知在看何处。
王瓒坐在溪畔,听着谢臻吟诗,眼睛却盯着他和姚虔身后的姚馥之一动不动。
初时见到的吃惊已经渐渐平复,他却仍感到不可思议。乍看到姚馥之的时候,王瓒先是愣住,不久,却听旁人议论,那姚虔出身颍川姚氏,姚馥之正是他的侄女,名士姚陵的女儿。
他听到这话时,只觉脑中一阵懵然,心中惊异之甚,不下当初看到姚馥之突然从半老妇人变作二八少女。
王瓒望着一身贵女打扮的姚馥之,心中仍是惊疑。片刻,他向后望去,却忽然寻不见了阿四的踪影。他倏而警觉起来,目光朝众人之中望去,又看向姚馥之那边,竟全无踪迹。
小子!王瓒心里暗骂。
承光苑中风景旖旎,馥之提着裳裾,走入一片开满紫花的藤树下,望望身后被绿荫阻隔的小路,心中一松。
今日这宜春亭会,叔父和谢臻可谓出尽了风头。
尤其是谢臻,他刚吟诗完毕,园中便是一片欢呼,如过节一般。
诗会冗长,她却要在二人身后一直站着,腿也酸了。好容易捱到完毕,他们离开水边,园中的士人却纷纷前来,认识的或不认识的都来与他们见礼。馥之想走开,却一直找不到空隙,为不失叔父面子,她的脸上便一直笑着。心中不住后悔,在园外遇到谢臻的时候,便不该与他一道进来。
不过,她在园中遇到了许久不见的三叔姚征一家人。姚征见到她,一脸和色,见礼过后,便同姚虔说起话来。三叔母郑氏却格外热情,拉着馥之的手问这问那,又让女儿姚嫣过来见她。
馥之知道这位三叔母为人素有心计,不过待自己却一向是笑脸的,也谦恭回应。堂妹姚嫣她也并不陌生,二人年纪相当,幼时常一处玩耍的。姚嫣如今也已经长大,个子比她矮一些,却生得很是漂亮。她看着馥之,好一会,甜甜地对她一笑,礼道:“馥之姊。”
她的声音娇美,馥之颔首还礼,心中却觉得有些说不出的怪异……幸好过了不久,一名贵妇来与郑氏搭讪,姚嫣又去不远处与相识的仕女说话,馥之瞅准空隙,向一名宫侍询问更衣之所,这才走了出来。
馥之深吸一口草木花香,胸中一阵舒坦,不再去想别的。她看看天色,已近下昼了,据说宜春亭会要办上整日,她估摸着叔父那边定还有许多人应付,打算自己先在苑中游逛一阵。她望向前方,只见茂林修竹青翠欲滴,不由想起太行山,兴致上来,继续前行。
不料刚走几步,身后忽然传来些细微的声音。馥之止步,仔细听,却似是一阵脚步声,越来越近。
馥之一阵疑惑,回头望去。不久,只见一人忽然在转角的路口出现,她一愣。
谢臻一身行色,见到馥之即停下步子,脸上漾起笑意:“馥之。”
馥之望着他,收起讶色,亦微笑:“阿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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