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行德一愣,失声道:“竟有此事?”
“正是,”李四海缓缓道,“宋国新训的横海营厢军十分厉害。这才短短一月时间,竟已有几十个南海的汉人村寨尊奉宋朝为正朔,虽然都是些每年进贡一文钱的化外藩属,但弃夏投宋,大大有损我朝的声望。”他叹了口气,颇有些憾意道,“若非辽东战事吃紧,我这几条炮船也要奉调南下,哼哼。听说横海厢军指挥使岳飞,倒是个将才,将来若有机缘,到要会会。”他语意一顿,笑道,“不过,我已打听清楚,为陈东训练新军出谋划策的,乃是南朝鼎鼎有名的赵元直,此人名讳上行下德,与赵兄有一字之差。这笔烂帐,可栽不到赵兄身上。”
赵行德眉头紧紧皱着,没有答话。他没想到宋国刚训练出火铳新军,未及收复燕云,巩固北边,便又擅开边衅,与夏国交恶。如今金军大败,辽国后路无忧,军势又雄强。而南面的宋夏各有隐忧,两国交兵,岂不是给辽国可乘之机。
李四海见他低头不语,心下暗叹,此君虽有才具,可毕竟出身关东,在朝中根基不深,点点风雨,便忧心如焚。虽然同为承影校尉,李四海的消息不知比赵行德灵通多少倍,他今日透风给赵行德,也有结交示好之意,便安慰道:“赵兄数年间升任校尉,有些树大招风了。朝中有人借此诋毁赵兄,企图再造李陵李绪之冤,朝廷自会明朝秋毫,赵兄无需多虑。李某身为承影同僚,也断断容不得旁人指鹿为马。”
赵行德闻声抬头,勉强笑道:“多谢李兄提点。”他不再以校尉官职称呼,便是承了李四海这个人情。
李四海摆了摆手,他望着赵行德,低声道:“行直,我大夏用人不拘一格。你虽然出身关东,积功晋爵升赏虽快,旁人谁也说不出什么来,但你自己心里要拿稳了。”赵行德心头一凛,却听他顿了一顿,叹道,“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夏宋辽鼎立虽已经有上百年,”李四海将目光转向船舱之外,碧蓝的天空望不到边际,低声道,“如今辽东板荡,耶律大石以力破局,谁料得到这会不会就是天下一统的先机?”
李四海的年纪与李若冰仿佛,比赵行德大不了多少,平常也不拘形状,可这番话说出来,却像是饱经沧桑的口吻,赵行德有些不太适应,一时间无言以对,只道:“李兄说的是。”
李四海像是回过神来,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笑道:“我这人有走神的毛病,不着边际了。这是舍弟给赵兄的书信,代为转交。”李邕虽然自立门户,却没有和博望侯府脱离关系,因此与赵德合伙的生意也没隐瞒这个兄长,在家书中有简要提及。
赵行德心中一突,暗道,难道与陈东合伙的事情,李四海也知道了吗。他却不知,夏国和宋国朝中权贵在商行中合股牟利,已经是公开的秘密,就算是西京行营的曹家,河东行营的折杨家,也和夏国在商队尚有诸多往来,牙角行有陈东的参与,在李四海眼中,不过如此而已。赵行德接过信来,李四海递过裁纸刀,便当着他的面打开了,读了下去,脸色却有些变化。
牙角行联合东南豪商将宝货贩运到大宋,又将大宋的丝绸瓷器等贩运给大食诸侯,这一来二往,有的大食诸侯要东方的商品,又没有足够的宝货来交换,便将战争中掳掠的昆仑奴和胡姬拿来充数。李邕也如数全收,将昆仑奴送到海外垦荒,胡姬则运到河北江南,卖给秦楼楚馆或是豪富人家。宋国虽然号称礼仪之邦,但既不禁纳妾,朝野上下又好狎妓,居然供不应求。李邕甚至撺掇大食的诸侯攻战不休,掠取奴隶弥补双方贸易所差数额。为了扩大战果,甚至派人在护国府活动,要贩卖军械给大食诸侯。因为夏国境内早已禁止蓄奴,这封信也是专门寻求赵行德在护国府内支持牙角行的贩奴生意的。
“真是,荒唐,荒唐。”赵行德将信纸折起来,喃喃道。
“没想到,行直的生意也做得如此之大啊,今后还要多多关照愚兄才是。”李四海将信交给赵行德,就是要看他此时的表情,心中可谓痛快之极。暗道,“当初第四营开设临江楼之时,你装作正人君子,如今你和二弟合伙的生意,可是比我要更加过了。”
“这难道不触犯朝廷律法么?”
“这人口买卖两头都在我朝国土之外,我朝律法难道还管得到大食人和宋国人么?”
赵行德沉吟道:“只是......,是否......,应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李邕在信中颇有憾意地提及,因为船舱简陋,贩运的奴隶,有时尽有六七成病死渴死在海上,这些都是要折算成本钱耗费的。赵行德却想起这些人家室破碎,客死异乡,葬身鱼腹之惨。
“你长居在大宋,有所不知,天下的蛮夷无穷无尽,不服王化,虽不能斩尽杀绝,多少能够耗其元气,不可使其孽种繁衍滋长,否则,姑息养奸,养虎遗患。”李四海将手按在刀柄上,他脸上笑容有些冷了,“晋朝将蛮夷内迁,致使五胡乱华,前唐以胡去汉,终有安史之乱。天下气运消长,未必常在汉室,我大夏不趁着刀锋正锐,为后世子孙绝此后患,更待何时!”他虽然以夏国臣子自居,可是身为唐室遗脉,自是不会去太过深究唐玄宗之过,只将大唐衰亡这笔账都算在安史胡人的头上。
赵行德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行事留下半分余地,气运未必不能常在汉室。”他重伤初愈,提起精神和李四海相争,虽然声嘶力尽,声音却有气无力,倒显得像是理屈词穷似地。
李四海沉默了片刻,眼神变幻数次,叹了口气,缓缓道:“行直,你有妇人之仁,不宜掌兵。群雄逐鹿的战场,举步皆是虎狼,天下虽大,却存不了一念之仁。我多嘴一句,待辽东事了去,不如辞去军职,带着尊夫人回长安,你带着这一念之仁,在学士府谋个差事吧。”这话虽然有些突兀,却发自肺腑,李四海说完后,便不再说话,目光望着远方。海船上淡水有限,他没有蓄胡须,脸颊和下巴都用刀刮得铁青,此时骤然间严肃起来,竟和平常大不一样,显得不怒自威,宛若武庙里的将军像一般。
赵行德一愣,还未答话,这时,船舱外面传来吆喝声:“苏州到了!”
李四海眼神一凛,站起身来,东方水天相接之处,隐隐现出青山一线,正是苏州老铁山的山脊。承影第四营的船只来往于辽东,对沿岸重要山势地貌都已谙熟于心了。岸上的汉军瞭望哨还没有反应,船上的水手已经先大声吆喝起来。此时水师远不如后世海军那班纪律森严,眼看要靠岸了,水手们都在甲板上眉飞色舞地奔走相告。
过不多时,铁山上的汉军炮台也放响了号炮。为防止敌人诈营,斥候虽然从千里镜里看清楚了夏国旗号,汉军水寨还是加强了戒备。直到韩凝霜传下将令信号,汉军水寨方才大开码头寨门,上百条木船浩浩荡荡驶出水寨。汉军船只分为十队,在海面上列队相迎。与此同时,汉军各寨马步将领也各率亲兵赶来,上千人打出营伍旗帜,聚集在码头迎候。
韩凝霜获救的消息虽然早已通过飞鸽告知汉军帅府,但汉军各将总是忧心如焚。金国刚刚死了完颜阿骨打,立刻便是自相残杀,结果被辽人觑着机会,打得一败涂地,便是前车之鉴。金国战败后,辽国大兵压境,汉军不可无主,得知韩凝霜终于平安返回苏州后,众将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越驶近岸边,海水变得越混浊。夏国的炮船形制与普通商船不同,船身狭长,上面装满铁炮、弹药和货物,吃水远远较普通木船更深,进入港口要有汉军派出的引水船在船只前后左右保护和引导航行。只见船身犁出两道浊浪,缓缓泊入港口。海船开近了港口,水道两边的汉军水手,港口码头上的马步军兵看清楚麒麟的大旗,都是高声欢呼,远近的汉军营寨闻声也一起欢呼,整个苏州关南的热闹非凡,仿佛打了一个大胜仗一样。
“辽军大兵压境,若不如此大张旗鼓,便恐怕泄了士气。”韩凝霜一边朝着岸上的部属挥手致意,一边低声对解释道。
赵行德点了点头,他和李四海各自换上了软甲,站在韩凝霜的两侧。李四海耳音特灵,闻声微微一笑。承影第四营的军士暂且充作韩凝霜的亲兵,盔甲鲜明簇拥在她周围,打出了汉军的麒麟旗,李四海早就请随船的妇人为韩凝霜缝制浆洗了合身的衣袍,此刻不但丝毫没有战场上逃生回来的仓皇,反而也显得气势不凡。
在这盛大的欢迎仪式上,承影第八营的眷属都避居在船舱内,赵卓和赵雍两个小儿脑袋挤在窗口,睁大了眼睛瞧着稀奇。赵卓望着韩凝霜被众将如众星捧月般拱卫在中间,羡慕道:“阿娘,我长大了,要像韩将军一样。”
女儿眼中闪着星星。李若雪望着神采奕奕的韩凝霜,目光又回到舱内,落在从赵行德伤口解下来的细麻布带子上。她认得这是女人家的东西,倒是还她,还是不还她?这个情又怎么还?饶是冰雪聪明,李若雪还是轻轻叹了口气。
作者:元吉如约归来,特别感谢这段时间一直坚持支持本书的朋友们。真的,我会努力把书写好,希望大家继续支持,祝大家万事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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